剥啄是轻轻的叩门声。这是我的领会,辞书只注叩门声,叩门,因人或心情的不同,声音自然也可以不是轻轻的。且说我为什么忽而想起写这个吗?是一年以来,也许越衰老心情反而不能静如止水吧,有时闷坐斗室,面壁,就感到特别寂寞,也就希望听到剥啄声。但希望的实现并不容易,于是这希望就常常带来为人忘却的怅惘。常人,活动于世间,入室卧床,出门坐车,东西南北,南北东西,已经够繁冗够劳累了,却还愿意,哪怕是短时,住在有些人的心里,所以为人忘却,纵使只是自己的想象,也是很难堪的。总之我喜欢剥啄声,就想说说与这有关的一些情况。
叩门,还会牵扯到好不好的问题。这是“推敲”的古典,由韩愈和贾岛来。传说贾作了“僧推月下门”的诗,想换“推”为“敲”,自己拿不准,问韩愈,这位文公说是“敲”好。这故事最早见于五代何光薳《鉴戒录》,可谓语焉不详。比如此僧确知院内无人,用“敲”字就说不通了。如果有人,且不是自己的小庙,不敲就等于破门而入,何况是僧,惊了内眷,岂不大杀风景?所以为慎重,韩文公的选择是对的。
叩门也可以不用剥啄,用语声代,通常称为叫门。据我所知,这比剥啄适用的范围窄,具体说是要很熟,用不着客气。故友世五大哥有个时期住在宣南某巷,萧长华的隔壁,近午夜常听见萧散戏后叫门,“开门来!开门来!”声音高而清脆。因为这是自己的家。略次一等,很近的朋友,也可照办,如“老李,开门!”主人不以为忤,反而显得亲热。
更常见的是兼用,先剥啄,紧接着叫主名,如老张老李,张先生李先生之类。剥啄而兼发声,有暗示“我是某某”之意,似叠床架屋而并没有浪费。
门有远近,有高低,叫法因而也就有不同。我幼年住在乡村,故家有外、里、后三个院落,外院不住人,所以夜晚回家,就要重掌拍门,以求里院人能够听到。这还可以名为剥啄吗?为了保存剥啄的诗意,我是不愿意它兼差的。高门指富贵之家,照例有司阍人,叩门就要小心谨慎,因为声音过小他会听不见,过大他会不耐烦。幸而多年以来,我间或须叩门,都是近而低的,能否听见,是否耐烦,就可以不费力研讨了。
叩门声大而急,会使人感到是出了什么意外。这不是神经衰弱,有无数事实为证。为了取信于人,甚至可以举自己的,一生总有两三次吧,开门看,不速之客都是携枪的。但幸而都转危为安了。可是杯弓蛇影,就宁可把叩门声分为两类,使剥啄独占轻轻一义。我喜欢的就是这轻轻的剥啄声。
何以故?深追,恐怕仍是,用哲人语说,《庄子》的“天机浅”;用常人语说,《世说新语》的“未免有情”。说到情,不只程朱陆王,一些身在今而心在古的人也会小吃一惊。依常习,耳顺以上可以称为老,总当“莫向春风舞鹧鸪”了吧?我的体验不是这样。理由有浅一层的,是,忘情是道和禅的共同理想,而理想总是与实际有距离的,所以庄子过惠子之墓,还有“吾无与言之矣”之叹,六祖慧能说得更入骨,是“烦恼即是菩提”。这是说,忘情非人力所能,或所需。还有深一层的,是就应该安于实际,用旧话说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用新话说是,人生只此一次,矫情不如任情,那就感时溅泪,见月思人,也未尝不好。
溅泪,思人,都是由于爱恋。爱恋会带来苦。想彻底避苦是哲人,听之任之是常人,常人的一部分,觉得苦的味道也,甚至更值得咀嚼,是诗人。哲人的奢望,我理解,可是不想追随,因为由理方面考虑,大道多歧,由情方面考虑,自知必做不到。这是说,我命定是常人,而且每下愈况,有时想到诗人的梦和泪而见猎心喜。显然,这就会走上反道和禅的一条路,也就是变少思为多有想望。想望什么?总的说是世间的温暖。温暖总是由人来,所以有时读佛书,想到有些出家人的茅棚生活,心里就不免一阵冰冷。我不住茅棚,说冰冷也许太重,那就说是寂寞吧。
不记得是谁的话,说“风动竹而以为故人来”,这表述的是切盼之情。终于来了还是没来呢?不知道。杜工部的处境就更下,而是“寻常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绝望了。这切盼和绝望的心情,我也经历过,而且次数不少。这就又使我想到,剥啄声,因为它常常能够化枯寂为温暖。
说常常,因为,限定我自己说,剥啄声也有多种,布衣或寒士范围内的多种。加细说还可以分为人有多种,事有多种。另外还有个大分别,是不速之客和估计会来或约定会来的。不速之客会破除寂寞,而沉重的寂寞总是来于估计会来(包括有约)而至时不来或终于未来的。这估计会引来殷切的期望。期望的是人,但比人先行的是剥啄声。试想,正在苦于不知道究竟来还是不来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剥啄声,轻而又轻,简直像是用手指弹,心情该是如何呢?这境界是诗,是梦,借用杜工部的成句,也许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哪)得几回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