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有一次遇见周有光先生,其时他年逾八旬,可是面目白润,神情清朗,如健壮的六十许人。我问他有什么养生之道,他说:“也没什么,只是尽量不吃药。”他的夫人张允和女士,昆曲名家,是我的熟人,对于他们的家常生活,我略有所知,是虽不豪华而相当讲究,于是从他这简单的答话里我悟出一点养生之道,是以“保养”为主,万不得已再乞援手“治疗”。说到此,我不由得想到《史记·李将军列传》末尾那句话:“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什么是大?我们的传统有不成文的规定,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之后那两宗,“治国”和“平天下”。古人说天下等于说四海之内,也就等于今日所谓国,于是古人的两宗就凝缩为今日的一宗,治国,具体说是求国家富强,社会安定,绝大多数人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具体说是分,合则仍是一个字,“治”,反之为“乱”。求治而不乱,古人的想法是从“民为本”的“民”做起,其意若曰,人民都好了,国自然会治。人民怎么能都好?以小喻大,要保养,换为直说,是要以“教养”为武器,求人人能辨别是非好坏,自愿取是舍非,取好舍坏,或只是从消极方面说,有所不为。
现在是什么情况?目所见,耳所闻,是为数不少的人无所不为。其上者(或说有各种形式的权者)贪污;其中者(或说有力者)偷盗抢劫;其下者(无权,有力而不大)欺骗,花样更多,由造假证件、假钞票直到贩黄、偷印畅销书。显然,这现象是乱,不是治。乱有原因。原因不是不求治,也不是不想由民做起。任何人都可以看到,是拜金主义加享乐主义的风太猛。
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是孪生兄弟。拜金,钱至上,不管是怎么来的,有就可以享乐,而且有荣誉。享乐,乐几乎都是用钱换来的(如古人说的四时读书乐当然就不在内),项戴黄金,高级饭店吃大菜,住别墅式洋房,出门坐奔驰,也是舒适之外有众人艳羡的荣誉。与这类荣誉相比,**的行好事又算什么,不过替孤寡老太太把粮食送到家里而已。关键就在于绝大多数人的眼已经不看**,而死盯着金钱和享乐。人人追,成为“风气”,其力之大就成为不可抗。古今中外的许多事可以为证,举个典型的例是女性的装饰脚。高跟,远于自然,缠为三寸金莲,更远于自然,可是一旦成为风气,有几个人曾经抗而不从,甚至“想”抗而不从?所以,现在的大问题是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成为风气,而政治觉悟和**没有成为风气。值得欢迎的没有成为风气,不值得欢迎的反而成为风气,自然也有原因。追根,很复杂,其中有些还难免不好说,所以决定跳过去,说治疗。
保养,是求主要以“德”治。德治是理想,总难免与实际有距离,以御车为喻,德由车前拉,还不能好好前行,只好由车后推一把,这推的力量是“法”。法是发现有病,对症下药。有时病太重,需要应急,当归、甘草之类不行了,由几十年前就想出,而且不断用的一味药,是“运动”。这是认为大病必须猛药治,用意不坏,问题是疗效究竟如何,还要靠时间来验证。而谈到时间,我不由得想到50年代初的三反五反,与现在相比,彼时的病总不能算做很重吧?这是靠治疗,当时以为根除,过一段时间反而更重了。可见想根除,只办几件大案要案还不成,重要的是找到根,那是拜金主义加享乐主义的风气,下决心除恶务尽。
风气是大家都愿意如何如何,觉得如何如何就有荣誉。由渴望发发发,腰缠万贯,衣食住行都大阔特阔,变为安于寒素,甚至宁愿寒素,必是很难的。而如果不能这样,只是一时用猛药,处理几个碰到点子上的,幸得一夜安睡,次日鸡鸣而起,人们仍是渴望发发发,大阔特阔,贪污、抢劫、欺骗一类事就不会死(假定曾经死)而复活吗?“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所以图治平,还得下大网捞大鱼,即求改变风气。其实就是培养人,求现在的顺流而下(为金钱、享乐而无所不为)变为逆流而上(向往道德、学问、科学、艺术等有高尚价值的)。这是变主要靠治疗为主要靠保养,语云,百年树人,总当很难吧?又,先是向往钞票,唯物,变为向往道德、知识之类,唯心,想有成,就必须于重视精神文明的空话之外,多聚集保证的力量。这保证的力量,大到制度,小到零碎规定,万言难尽;而总的精神则很简单,是向上,不只能够得荣誉,而且容易得温饱,向下,路坎坷并很容易钻入法网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