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以佳纸嘱余书,无一惬意者。有所珍惜,且有心求好耳。拙笔如斯,想高手或不例外。眼前无精粗纸,手下无乖合字,胸中无得失念,难矣哉。
我们看了,都会感到这是金针度人,可是参,何时能参透呢?启功先生以书法名世,或说惊世,而单单在这方面他最难了解,正所谓不可量也。
还有个不可量是他所谓“韵语”,想了解他的为人,更不可不看。不知道由于人性还是由于习惯,或人性兼习惯,诗词所写多是人的内心深处。于是居常隐的就会成为显,即使是影影绰绰的。又于是写《〈启功韵语〉读后》,我就特别有兴趣。这里又谈他的韵语,虽然新加上他的絮语,想了想,我还是没有什么新意见。但抄旧的,就说是自己的,也会引来偷懒之讥,所以还是来个新瓶子装旧酒。可说的不少。先说板着面孔的,是:一、他大写其俳谐体,所得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为自己画了最逼真的像;另一方面是可以稳拿“前无古人”这顶桂冠。还有二,是以口语甚至俗语入有格律的诗词,可以为胡博士的《白话文学史》增添一宗宝贵的财富,可惜这位博士30年前见了上帝,不及见之了。接着说画像,也会遇见难题,是一些熟人所习见,面团团,嘻嘻哈哈,不玩笑不说话,于是表现为韵语的徘谐吗?我在拙作“读后”里就曾推想,恐怕背后或深处还有东西,那是庄子的“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怎见得?有诗(广义,即韵语)为证:
古史从头看。几千年,兴亡成败,眼花缭乱。多少王侯多少贼,早已全都完蛋。尽成了,灰尘一片。大本糊涂流水账,电子机,难得从头算。竟自有,若干卷。 书中人物千千万。细分来,寿终天命,少于一半。试问其余哪里去?脖子被人切断。还使劲,龂龂争辩。檐下飞蚊生自灭,不曾知,何故团团转。谁参透,这公案。(《启功韵语》卷二《贺新郎》咏史)
这是看透一切,或用佛家的话说,万法皆空。空,也就兼能破我执,也有诗为证: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同上书卷三《自撰墓志铭》)
像这样字面轻松而内容沉重的,“韵语”里随处可见。碍难多抄,又舍不得,只好换个地方,再来一首:
老妻昔日与我戏言身后况。自称她死一定有人为我找对象。我笑老朽如斯那(哪)会有人傻且疯,妻言你如不信可以赌下输赢账。我说将来万一你输赌债怎生还,她说自信必赢且不需偿人世金钱尘土样。何期辩论未了她先行,似乎一手压在永难揭开的宝盒上。从兹疏亲近友纷纷来,介绍天仙地鬼齐家治国举世无双女巧匠。何词可答热情洋溢良媒言,但说感情物质金钱生理一无基础只剩须眉男子相。媒疑何能基础半毫无,答以有基无础栋折梁摧楼阁千层夷为平地空而旷。劝言且理庖厨职同佣保相扶相伴又何妨,再答伴字人旁如果成丝只堪绊脚不堪扶头我公是否能保障。
更有好事风闻吾家斗室似添人,排闼直冲但见双床已成单榻无帷幛。天长日久热气渐冷声渐稀,十有余年耳根清净终无恙。昨朝小疾诊疗忽然见问题,血管堵塞行将影响全心脏。立呼担架速交医院抢救细检查,八人共抬前无响尺上无罩片过路穿街晾盘儿杠。诊疗多方臂上悬瓶鼻中塞管胸前牵线日夜监测心电图,其苦不在侧灌流餐而在仰排便溺遗臭虽然不盈万年亦足满一炕。忽然眉开眼笑竟使医护人员尽吃惊,以为鬼门关前阎罗特赦将我放。宋人诗云时人不识余心乐,却非傍柳随花偷学少年情跌宕。床边诸人疑团莫释误谓神经错乱问因由,郑重宣称前赌今赢足使老妻亲笔勾销当年自诩铁固山坚的军令状。(《启功絮语·赌赢歌》)
歌洋洋六百言,也通篇抄,是有所为,为“奇文共欣赏”。欣赏什么?说我自己的,浮面是笑,再思就如入宝山,发现世间稀有的。其实也不难说,是如他的多种所能,一般人办不到。不只一般人,连禅宗典籍“道婆烧庵”公案里那位庵主也办不到,因为二八女子抱定,他说“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是还在挣扎,“断百思想”;启功先生则“十有余年耳根清净”,可谓已经是悟之后的境界。这境界,我有时想,与他的书法相比,也许应该评价更高吧?这更高,是隐藏在他的俳谐之后的,所以面对他,或面对他的有些著作,只看见嘻嘻哈哈,就只是浅尝,甚至说会上当。俳谐后也常常是更多的严肃。这严肃,有时也会挑帘出场,如下面的两首就是这样:
金台闲客漫扶藜,岁岁莺花费品题。故苑人稀红寂寞,平芜春晚绿凄迷。觚棱委地鸦空噪,华表干云鹤不栖。最爱李公桥畔路,黄尘未到凤城西。(《启功韵语》卷一《金台》)
苔枝依旧翠禽无,重见华光落墨图。寄语词仙姜白石,春来风雪满西湖。(《启功书法作品选》第119页题自画梅花)
像这样的诗,正如我过去所曾说,是一旦正襟危坐,就不让古人了。
韩文公有句云,“余事作诗人”,所以介绍启功先生,更要着重谈大节。大节为何?开门或下楼,待人诸事是也。这就更多,只想谈一些见闻。其一是对陈援庵(名垣,史学家,曾任辅仁大学校长,别署励耘书屋)先生,或口说,或笔写,他总是充满敬佩和感激之情,说他的“小”有成就,都是这位老先生之赐。这当然不是无中生有,但实事求是,我觉得,推想许多人也会这样想,说“都是”,就未免言过其实。可是多年以来,直到他的声名更多为世人所知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说,也总是这样想。是不实事求是吗?非也。是他的“德”使他铭记一饭之恩,把自己的所长都忘了。这种感情还有大发展,是近些年来,他的书画之价更飞涨,卖了不少钱,总有几十万美元吧,他不要,设立奖学金,名“启功奖学金”,合情合理,可是他坚持要称为“励耘奖学金”。这奖学金,陈援庵先生健在的时候无从知道,如果泉下有知,微笑之后,也当泣下沾襟吧?
其二,由楼名的“浮光掠影”说起,这也是谦逊,推测本意与“云烟过眼”不会差多少。云烟过眼,是见得多,也可以兼指多所有。与项子京之流相比,启功先生自然是小户,但因为眼力高,时间长,碰巧(据我所知,他不贪,也就不追)流入先则道场后则红楼的,精品或至精品也不少。其中一些我见过,只说一两件印象最深的,一大条幅查士标的山水,题字占面积的一半以上,雍正御题“玉音”赏田文镜的青花端砚,都是罕见的珍品。他看这些像是都无所谓,随手来,随手去,最后索性“扫地出门”,都捐献给可以算做他的故土的辽宁博物馆。我的见闻中有不少迷古董的,像他这样视珍奇为身外物的,说绝无也许太过,总是稀有吧。
其三,想到秀才书驴券,字已满若干页,总当说点更切身的,以便终篇。这是想以我同他的多年交往为纸笔,为他画个小像。我有幸,与曹家琪君在同一学校当孩子王,曹君原是启功先生的学生,不久就上升为可以相互笑骂的朋友,他爽快热情,与我合得来,本诸除室中人以外都可以与朋友共之义,他带着我去拜识启功先生。其时启功先生住鼓楼西前马厂,所以其后我的歪诗曾有句云:“马厂斋头拜六如(唐寅,亦兼精书画),声闻胜读十年书。”这后一句写的是实情,因为见一次面,他的博雅、精深和风趣就使我大吃一惊。不久他迁到鼓楼东黑芝麻胡同,我住鼓楼西,一街之隔,见面的机会更多。总是晚上在他的兰堂,路南小四合院的南房。靠东两明是工作室,有大的书画案;西一暗是卧室,闲坐闲谈多是在这一间。他的未嫁的姑母还健在,住西房,他的夫人不参与闲谈之会,或在外间,或往西房。夫人身量不高,(与我们)沉默寡言,朴实温顺,女性应有的美都集在性格或“德”字上,不育,所以启功先生在《自撰墓志铭》中说“并无后”也。
还是谈晚间之会,我只是间或到,必到的有曹君家琪,因面长,启功先生呼之为驴,有马先生焕然,启功先生小学同学,也是寡言,可是屁股沉,入室即上床,坐靠内一角,不到近三更不走,有熊君尧,寄生虫学家。所以启功先生有一次说:“到我这儿来的都是兽类,有驴,有马,有熊,有獐(明指其内弟章五);您可不在内。”这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笔法,我一笑,说在内也好。现在回头理这些旧账干什么呢?是因为不很久之后,大局变为,也要求,“车同轨,书同文字”,先是我成为自顾不暇,接着启功先生成为“派曾右”,其后又迁到西城他内弟的住处小乘巷,远了,想到北城兽类欢聚之事,不禁有“胜地不常,盛筵难再”之戚。
且说那时期我正编一种内容为佛学的月刊,启功先生曾以著文的实际行动支持,署名“长庆”,想是因为唐朝元白二人诗文结集都用这个名字。其时他不似现在之忙,正是揩油的好机会,记得曾送去真高丽纸一张,一分为二,画两个横幅,一仿米元晖,一仿曹云西,受天之祜,经过文化大革命,今尚存于箧中。说到揩油,这大概是揩油之始。其后,60年代到70年代,他在小乘巷,送走了夫人,美尼耳病常发作,80年代迁往西北郊师范大学小红楼,更远了,可是我还是紧追不舍。为什么?主要是为揩油,连带的是还没有忘“声闻胜读十年书”。感谢他有宽厚待人的盛德,总是有求必应,如果所写之件不面交,有时还附个小札,说“如不合用,再写”。近几年来,揩油的范围还不断扩张,说个最大的,是求写序文。他仍是有求必应,送去书稿,有时间看,写;没时间看,也写。
宽厚的表现还有“意表之外”的,太多,只说两件,算做举例。一件是我的拙作《负暄琐话》印成之后,托人送去,正心中忐忑待棒喝,却接到夸奖的信,其中并有妙语“摸老虎屁股如摸婴儿肌肤”,“解剖狮子如解剖虱子”云云。如果没有这老虎和狮子,我也许就没有勇气写续话和三话了吧?另一件是一次登上浮光掠影楼,见室内挂一王铎草书条幅,稀有之精,一面看一面赞叹。他说是日本影印台湾故宫的。说着,取来竹竿,挑下,卷,说:“您拿走。”我推辞不得,只好接受,谢。——应该更重谢的是他不得不答应,入我这本拙作,站在67名之前,当排头。如此恩重如山,而我曾无一芹之献,如何解释?是他什么都有,而我是连一芹也没有。勉强搜罗,也只是祝他得老天爷另眼看待,心脏不健,健了;血压不低,低了,越活越结实。然后我就可以多受教益,多得几次开口笑,还有一多,更不可忘,是继续揩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