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妮激动得脸上红彤彤的。她做梦都想过当营业员。没想到一下子成了真的。而且是书铺营业员,又干净,又有书看。她美美地笑着说:“好,我答应!——不,我还要和俺娘商量一下。赶明儿回你话,行不?”
“行!当然行喽。”
“你可不要再雇别人哪?”
“不会不会。除非你娘不同意。”
“不同意我就和她闹!”花妮一咬唇。
地龙哈哈笑了。一下捉住她的手:“咱们一言为定!”花妮胖乎乎的小手被他握疼了,像被门板挤住似的,“哎哟”一声,脸又红了。她还没让小伙子握过手呢。猛一抽手,把嘴噘得像油瓶:“要是来了,可不能欺负我呀!”
地龙又笑起来:“放心吧。我会像待小妹妹一样待你!”在这个又调皮又单纯的姑娘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哥哥,话也多了起来。
十一 雄性,是这样争斗的
地龙看花妮兴高采烈地出了门,也关上书铺。忽然又觉得唐突。怎么闪电般就决定了这件事?街上人会怎么看。为什么不找个小伙子,偏偏找个姑娘做助手?——管他呢。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后悔!
现在,他担心花妮会产生误解了。先前她一瞬间的心理活动,都在脸上表露出来了。他又记起去年夏天在柳树林里见到的情景。这姑娘别是盯上我了!这么多天,好像有这意思。她要是真的爱上我,那就糟了!
唉,花妮呀花妮,你还太小。哪里知道,被人爱和爱上一个人,并不都是甜蜜蜜的。实在是一种精神的熬煎呢。爱上一个人再被人抛弃,那就更叫人痛苦。
那年在裁缝学校二楼,撞上那件令人难堪的事情之后,地龙一气之下回了家。那几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暗。种种连自己都吃惊的念头,咕嘟嘟都冒出来。
他想报复。向世上所有令自己厌恶的人报复!他后悔当时为什么不痛打林平一顿!后悔当初在能够占有猫猫的时候没有占有她!他甚至想用一颗巨型炸弹,把整个县城炸为平地。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灭它!然后,自己再去死。不是自杀。而要上刑场,惊天动地地死去!
幸好。他回到家就发高烧。躺在床上,一时像死了一般。一时热昏迷乱。尽说呓语。他做了许多噩梦。醒过来就是一身大汗。一连高烧七八天,满嘴燎泡,枯瘦如柴。独两只眼火亮,如凶兽。岳老六以为儿子不行了。光哭。娘更哭得泪人一样,黑天白天守着他。为他擦汗、喂水、喂药、驱蝇子。
十多天后,地龙渐渐好转。他好像去阎罗殿打了场官司,又活过来了。只是累。浑身无四两力气。躺在床上仍不能动。神志也渐渐清醒。娘便哭着劝他。把他昏迷中的话再告诉他。哽哽咽咽。地龙便有些愕然。过去在县城上学,每次看到处决犯人,地龙都会迷惑不解:这些家伙干吗要去犯罪呢?原来自己灵魂深处也埋着邪恶的因子!只待外界触发,便会轰然膨胀。太可怕了!不能上天堂,就一定要下地狱吗?猫猫说得对,世上的路多呢!好。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咱各走各的道吧!
现在,地龙想得实际一些了。他必须从头开始。救世主是没有的。他没有权力、地位、计划本可以继承。老子只有土地经。但那不是他需要的东西。在他身上,只有老子灌给的一腔子血,老子遗传给他的一副执拗的性格。这就够了。
几天以后,他病好了。去柳镇姑母家住了三天。在他生病时,姑母来看过两趟。现在看他病愈,老寡妇谢天谢地。杀了两只老母鸡给他补养。地龙每天吃过饭就去街上转。柳镇三道街都极繁荣。除了公家的大商店,街面上摆着更多的私摊。烟酒小吃,日用百货,各种加工修理铺,满满登登。就是不见有卖书的。公家供销社有一个书柜,二尺长,里头放着几本政治学习书籍,上面落着灰尘。无人问津的样子。
他决定卖书!卖各种报纸,刊物!
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决定了。而且从心里喜欢这营生。虽然离开了学校,但不能离开书。更主要的是,他相信这是一个有远见的设想。千千万万的农民在经济条件好转之后,对文化的渴求会越来越急迫。地龙知道,像他这样的高初中毕业生,在乡下到处都是。可他们没有书读。他们会欢迎书的。乡下才是最广阔、最有潜力的文化市场!柳镇距县城八十多里,地处四省交界,辐射广阔。立足此地,一定可以大有作为!
那天晚上,他躺在姑母家里,做了一个开心的梦!
他成了全省最大的书刊个体户,赚了很多很多钱。他决定存到银行去。对,存到省银行,那儿大。可是省银行也放不下,只好往北京送,光十元的票子就拉了一火车皮。
“呜——!”火车威武地大叫一声,喷出一股白烟,迎着北风“咣咣”地启动了。突然,一阵旋风刮来,半火车皮票子被卷上高空,杨树叶似的哗哗响,飘飘摇摇,落得铁轨上、站台上、候车室前的广场上都是。一时,火车站附近像挨了炸弹,人们乱窜着到处捡拾票子,惊呼着,叫骂着,撕打着,乱成一闭。一大队白衣警察赶来了,“嘟——!”一声哨子响,四处散开,就要抓人。地龙愣愣地看着,忽然一跃跳上火车站大楼,把手一挥,吼起来:“不能抓人!这钱都是我的,谁捡到谁要!……”警察们全呆住了。再看,火车站前头的广场上,齐刷刷跪了一地人,手捧着票子都在向他磕头。地龙不屑一顾,飘然而去。他讨厌人下跪。
他成了全省最阔的人。除去拉往北京和被大风刮飞的,地龙还有许多钱。于是建了一座摩天大楼。他本不打算建这么高的。可是,那个华侨出钱建了一个金陵饭店,三十七层,据说是全中国最高的楼房。他站在楼下一层层往上数,要仰起头,把脖子拧得生疼。他生气了。大陆上有八九亿人口,干吗要让一个外来人逞威风?这不等于承认自己是穷光蛋吗?他倒背手,横扫一眼满街行人,全是废物!眼睁睁看着那个阔佬摆臭——哼哼,看我也造一座楼,要让那小子躺下才能看到顶!他摸摸扭疼了的脖子,愤然走了。
不几天,地龙在金陵饭店斜对角,建了一座七十四层的高楼,金陵饭店成了鸡窝。而且,金陵饭店是三角形,他的楼却是六角形的,从上到下都挂着五彩灯泡,夜晚一拉开关,整座楼像宝莲灯,耀得满城生辉,连南京附近的长江水都照得清清楚楚。他看见了,一条拖轮似的大鲤鱼在江水中翻个浪花,望着它的鱼儿鱼孙们高高兴兴奔出海口去了。去吧去吧,到海里要防着鲨鱼。
高楼造好了,起个什么名字呢?当然要雅一点。金陵饭店——这名字算狗屁,就想到吃!还拿老眼光看人?中国那么多人种地,却饿了几千年,人见人打招呼也问:“吃了吗?”吃饭成了最当紧的事。说不定那华侨当年就是饿跑的,想想也可怜。可现在不同了,吃饭问题已经解决,中国人最当紧的是读书,人见人打招呼应改成:“喂,最近在读什么书?”对!我这楼就叫文化大厦——中国文化大厦。气派!这里不仅经销全国的书刊报纸,而且要设考古厅、美术厅、舞蹈厅、音乐厅,以及各种各样的文化研究机构。
这时,猫猫一阵风似的来了,把小嘴一噘:“地龙,为我开个服装设计厅!服装设计也应归属文化范畴呢。”
地龙吃惊地望着她:“你还没忘记我呀?”
“哪能呢?”猫猫格格笑了,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腮上亲了一口,“设不设?”
设。喜欢就设。有什么难?我是中国文化大厦总经理,有这个权。地龙心里答应,嘴上可没说。
“哎!又几天没洗脸了吧?一股子汗臭!”猫猫用一方洁白的手绢擦着嘴,娇嗔地说。
地龙瞪了她一眼。我顾不上,就你香!也是,她怎么老是香喷喷的呢?
地龙办事快。不几天,就设了三十六个厅,三十六个研究所。猫猫的服装设计厅也在里头。她开心死了,老是疯笑。笑够了,说:“地龙,功成名就,咱结婚吧!”
“你不嫌我汗臭?”
“嫌!可我一天给你洗三遍,再洒上香水。”
地龙想了想,好像暂时也没什么大事要干了,就说:“结呗。”淡淡的,心里可热。正好,最上面还有两层楼,一层做卧室,一层做会客厅和书房。
结婚场面热闹极了。主婚人是专程从北京赶来的一位国务院副总理,白胡子老头。据说他分管文化。联合国来了一个蓝眼睛大鼻子,是管世界文化交流的。地龙不仅是国内文化名人,也是国际文化名人,功勋卓著,当然要破格祝贺。前来祝贺的,还有各省文化界的代表。新闻记者、录像机、照相机,围着地龙转,一直闹腾到半夜。
地龙的父亲岳老六也被从乡下请来了。坐直升机来的。直接降落到七十四楼阳台上。岳老六刚下飞机,一群记者蜂拥而至,录音话筒警棒似的指住他:
“你老人家有什么感受?”
“你老人家是怎么培养地龙成为文化巨子的?”
“你老人家是长住这里,还是……”
……
岳老六提提大裤腰。他一边小心地躲着那些警棒似的话筒(他怕触电),一边忙忙地寻找儿子:“地龙!地龙儿……”
地龙霍然醒来。是姑母在喊他。老寡妇看他老在梦中咕噜。动胳膊动腿的,像抽风,便急忙摇醒了他。
地龙揉揉眼坐起来,回想梦中的情景,呆呆地坐着,仍激动不已。他一拳砸在床上!他不愿再咀嚼一个乡下青年的苦恼。他只感到未来的事业在向他召唤。
他从姑母家回来时,父亲还在地里干活。娘看儿子高兴的样子,便放下心来。旋即,她又跑屋里,拿出一封信:“地龙,你的信!”地龙赶忙接过来,一看是林平的,便不想看。他能大体估计出信的内容。但还是拆开看了。果然,林平在信中对那天楼上的事作了详细解释。他知道他会来信解释的。但林平后来笔锋一转,态度强硬起来,却使地龙吃一惊。林平接着写道:“……公正地说,应当表示歉意的是你,而不是我!因为我无辜地挨了你一个耳光。令人嫉妒和恼火的是,猫猫仍然爱你,而不是爱我!她对你以雷霆之怒,敢于当场撕光她的衣服甚表欣赏。唯一不满足的是,你没能揍她一顿,并顺手多给我几个耳光(天知道她希望揍我几个耳光)!事后,她对我说:‘真有点儿不够刺激呢’(还不够刺激)但猫猫对你的爱毕竟因此而加深了一层。因为在她的眼里,你是个敢爱敢怒的男子汉。所以,我甚至怀疑这是你们预谋已久的一场爱情游戏,或曰火力侦察!可是,你不要太乐观了。猫猫说,假如你从此心灰意冷、蛰居乡下,她虽然爱你,却永远也不会嫁给你!——作为同学和朋友,我还要坦白地告诉你,爱猫猫的并不止你一个,其中也包括我!在猫猫和你(也许是别人)正式结婚前,我决不会放弃对她的追求!”
这既是一封解释信,又是一张宣战书!
地龙反复看了几遍,仍是满腹狐疑。说实在话,凭猫猫的瞒天过海性格,那种不顾一切显示裸体美的事,完全能做出来。可他又不能相信,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之间是清白的。虽然如此,林平能坦诚把心里话告诉自己,地龙的心情还是好了一些。这样好,光明正大!
眼下,地龙仅凭这封信,还无法重新估价自己和他们的关系。他要干事情了!
可是卖书得有营业证。到哪里去搞呢?
地龙去柳镇工商管理所询问。答复说研究研究。那时批一张私人营业证,还相当困难。地龙连催几趟,没有结果。
正当他等得心焦时,这一天忽然接到一封挂号信。是猫猫寄来的!里头装一张“书刊营业证”。地龙很感意外。便急忙展开猫猫的附信:
这张营业证是张华帮你办的。我和他谈起过你。他本来准备帮你找个合同工。我没同意。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合同工有什么意思?为了进城而进城吗?我知道你是愿意创一番事业的。就经营书刊生意吧!现在,张华已到县新华书店上班。他会为你提供一些便利。过去,张华一说农民落后、愚昧,你就发火,像被人掘了祖坟。这虽是历史造成的,但毕竟是事实。那么,就以此为业,为你钟爱的农民兄弟姐妹,做点切实的事情,当一个文化使者吧!
地龙,你刚直、本色,非常可贵。可你心胸太窄。做大事业的人应当有胸怀,有手段,有在困境中挣扎的勇气。古往今来的成功者,永远只相信结果。同是农家子弟,在这一点上,你不如林平,你整日愤怒,与天下人为敌,有什么用处?
拿到这张营业证,你不要不好意思。现在社会上有各种网:同乡、同学、战友……我们也是一张网!过去,张华虽和你不睦,但他人不坏。这次愿意帮忙,就说明他不计前嫌。老实说,这张营业证是他走后门弄来的。现在很多合法的事,要通过不合法的手段才能办到。奈何!男子汉,应该看到更大的事情,看到更远的地方。且不要计嫌误事,因小失大。其实,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就是打过几次架吗?还多是你先揍了人家!
我在县城,你在乡下,其实在做同一件事:播种现代文明(我也唱一次高调)!我盼望着殊途同归的那一天。猫猫永远属于强者!
看完这封信,地龙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猫猫对她和林平之间的那件事,没作一个字的解释。她永远也不会解释的。那是性格使然。就像林平一定会解释一样。但从这封信里,地龙感到猫猫还是真诚的。他更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张华会慨然帮忙,他更感欣慰的是,在这件事上,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在岳庄—柳镇—县城之间奔波半个月之后,地龙的书摊终于出现在柳镇街头了!当一大群新奇的人们围住他时,地龙毫不自卑。他清瘦的面庞是坦然的。他的目光是自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