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豺狗首领都已是满身血迹。那条豺狗比它更强壮,褐色脊梁,白色肚皮,肚皮上沾满了血和草棒。两眼凶光直盯住它,一点点逼进。它也盯住它,一点点后退。对方在吠,露出尖利的牙齿。但它不吠,那是无谓的体力消耗。它一直往山上退,很谨慎很警惕地防守着,寻找进攻的机会。背后是一块大石头。它退不上去了。它用一条后腿探了探,忽然往后一挫,好像绊了一跤。对方见有机可乘,一昂头蹿上来!它却突然闪电般跃起,迎住对方,一下咬住了那条豺狗的咽喉。两条豺狗都摔倒了,抱成一团从山上滚下来,连同碎石,草棒,刷刷作响。那条豺狗一路惨叫,而它却吭也不吭。两条豺狗从山上滚到一座破庙的平台上时,它昏迷过去了,但嘴里仍死死咬住对方的咽喉。那条豺狗终因流血过多,已经死了。
当它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庙里。一摊草铺上躺着一个女人,好像也半死不活的样子。它旁边蹲着一个男人。他见它醒了,惊喜地站起来,去拿东西喂它。好高!它还没见过这么高大的巨人,它有点怕他。它挣扎着想逃跑。可他却拿来了牛肉干,还有半碗水。它也不吭,就吃起来。它已经饿极了!它吃饱了,身上有了力气。他又伸手抚摸它,它一张口咬住了他的手指!他疼得猛抽手,飞起一脚,将它从东墙踢到西墙,咚!它又被摔晕了。这一脚好重哟!那巨人简直是天神。他也不再理它,又去和那个年轻的女人胡闹。那女人不同意,但没用。他太有力气了。
它在庙里躺了三天,和那个女人一样。他喂过它三次,它咬过他三次,他踢过它三脚。每一次,都是从这面墙踢到那面墙,中间有两三丈,像踢一团肉球。它被征服了。实在说,它服气了!它知道干不过他。可他疼它,喜欢它。它能看出来。它有主人了。这倒不错。不用拼杀费力,就会有吃的东西。它已经没有部落了。它成了一条孤狗。它决定归顺他。那女人也归顺他了。它(她)们都被他征服了。都随他走出了大山,到了这个陌生的平川之地。它在路上还打算,只要待我不好,就一定要逃走。但它终于没有逃走。他待它太好了。他常给它肉吃。柳镇的狗很多,都嫉妒它,把它看成一个怪物,都想欺负它。但它根本瞧不起它们。它们都不是它的对手。
它忠于主人,心悦诚服地归顺了他。但看来,一同来的那个年轻的女人不那么情愿。她老在闹别扭,老是哭。它便不耐烦!果然,她老是挨打。活该!他打她时,它无动于衷。今天她又挨打了,打完了又拉到柳树林绑在树上。主人说:“看住她!”就回去睡了。
它就看住她了。卧在七八步远的一棵树下。有点幸灾乐祸。
来了两个人。是来救她的吗?
地龙和花妮一入柳树林,它就看到了。也不吠,也不动。它没有吠的习惯,也从不慌慌张张采取行动。它只在黑暗中盯着,发出两点绿光。阴阴的。他们在为她解绳子了!它不能无动于衷了。它慢慢站起身,扭扭腰肌,全身舒展了,把身子往后一缩,就像当年对付那条豺狗一样,凌空扑来!两点绿光变成两道弧光!
地龙两眼一闪,立刻发现了。而花妮和哑巴都还毫无觉察!它是冲她们扑去的。刻不容缓!地龙大吼一声:“闪开!”拦腰截住,飞起一脚,正踢在豺狗的腹部。豺狗惨叫一声,重重地跌在十几步远的地方,不能动弹了。它没想到地龙的脚也是这么重!它疯狂地往上爬,可是挣动了几下,又摔倒了。它悲惨地叫起来,不是为负痛而叫,而是呼唤它的主人:“呜呜呜!……嗷嗷嗷!……”
花妮和哑巴都惊出一身汗。地龙忙上前亲自为哑巴解绳。哑巴穿得很单薄,长时间的捆绑已使她手脚麻木,浑身冰凉。地龙手忙脚乱,刚为她解开,她就瘫了似的倒在地龙怀里。她呜呜地哭着,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把身子直往他怀里钻。地龙的眼里也流出泪来,胸中腾腾升起一股豪气!他安慰她:“你别哭!你能说清你家在哪里吗?不会说,会写也行。我一定把你救出去!你会写吗?!……”哑巴只是哭,浑身抽动。花妮也来安慰她:“要不,你先到我家去吧?……”说着也流下泪来。
三个人正在那里没有主张,突然一条巨大的黑影将他们遮住了。地龙一惊,抬头看,是黄毛兽站在面前!他急忙把哑巴推给花妮,就要站起来。可是晚了!黄毛兽一拳打他脸上。地龙还没站稳,就摔倒在地上了。他一声未吭,觉得半边脸麻木了。左眼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黄毛兽骄横地哼了一声:“你想勾哑巴?没门!混蛋东西!”一把从花妮手里扯过哑巴,拎起来就走。
地龙被激怒了。他从地上爬起,一步蹿过去,猛伸腿,黄毛兽像被杠子掀倒的一条大牯牛,“咕咚!”栽到地上。连带哑巴也扑倒了。花妮吓坏了,大叫一声,愣了一霎,冲上去把哑巴拉起来。一边大声呼喊:“来人哪!——”柳林顿时响起嗡嗡的回荡声。
地龙也愣了一下。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要和黄毛兽拼个你死我活了。他紧紧腰带,张手扑了过去。他要趁黄毛兽没站起来,将他打垮。这一时,他是那么亢奋,那么冲动,是那种渴望大厮杀的冲动!是一种发泄欲火的疯狂!
他像一匹豹子扑了上去!
黄毛兽这一跤摔得很重。他块头太大,好一阵没有爬起。但他似乎不急于爬起来。这一跤使他领教了地龙的力气!他不敢轻视他了。他听到背后一阵疾风般的脚步,来到了!他猛地一翻身。地龙扑了空,一下扑倒地上。地龙知道上当!急忙打个滚。两个人几乎同时站立起来,相距只有三四步远。都喘着粗气,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恨不得顷刻间把对方撕碎了!
突然,地龙和黄毛兽像两头公牛一样对着撞过来!只听“扑”的一声,又都倒在地上。接着便翻滚起来。地龙被他压住了。黄毛兽身子重,占着很大的优势。花妮和哑巴都吓呆了,可又不敢上前拉。事实上,她们也拉不开。于是,花妮又拼命地大叫起来:“快来人啊——!救命啊——!……”哑巴也急得乱叫:“哇哇哇哇!……哇哇!……”
柳林距离街里半里多路,加上林木阻隔,很难会有人听到。况且此时已是后半夜,都已沉沉睡去,哪里会有人来。两人喊了一阵,只惊动了一个人,就是花妮的母亲。十点多钟时,她从书铺子里回来,就在床上和衣躺下了。她以为睡不着,可她睡着了。自从花妮去了书铺,她更劳累了。可在睡梦中,忽然听得一阵呼救声。她吓得激灵坐起,又下了床走到院子里。是花妮的声音!怎么会在柳林里呢?天哪!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她吓坏了,急忙往外奔,踉踉跄跄,直扑林子。她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天爷!她吓得牙巴骨直磕。花妮看是母亲来了,急忙拉着哑巴迎上去,把刚才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三个女人抱在一起发抖,眼睁睁看着黄毛兽和地龙在地上滚打,却不敢解劝。
奇怪的是,黄毛兽和地龙既不喊叫,也不咒骂,只沉重地喘着粗气,你一拳,我一脚:“咚!噗!咚!噗!……”他们在林间的空地上翻来覆去,地龙又被压在底下了!他竭力想挣脱撕扭的局面。这样,他老是吃亏。可他挣不脱。他被黄毛兽挤在一棵树上,再也翻滚不动。他身上像压了一堵墙。黄毛兽的大拳头雨点般往下砸,地龙满脸黏糊糊的,已被打出血来。他痛苦地摆动着头,躲闪他的拳头,可他摆脱不了拳头的跟踪。他闭上眼,不躲了,任他打,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却攥紧拳头,对准他胸口窝猛力捣去!黄毛兽痛得“啊”一声,身子摇摇晃晃,拳头也软塌塌的,没力气了。地龙又竭力一拱身子,将他掀倒。地龙借助树身,想往上爬,可是起不来了。他两条腿抽筋,直抖。黄毛兽气喘吁吁,沉闷地咳了几声,挣扎着爬起来,还要扑打。这时,花妮和哑巴同时尖叫着冲来,将他拦住。哑巴“扑通”跪倒,抱住黄毛兽的腿,哇哇大哭。花妮也吓得直哭:“别打了!你们都别打了!……”花妮娘也抖抖地奔过来劝说:“你们要打出人命来的呀!……”
黄毛兽不打了。事实上,他也没力气了。刚才地龙那一拳打他胸口上,很重。他喘着粗气,啐了躺在地上的地龙一口:“小子!你……听着,我们家的……事,不许你插一手!……”忽然又剧烈咳嗽起来。
地龙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可脑子还清醒。他也喘着粗气:“黄毛兽,你也……听着!你怎么把哑巴……弄来的,我非搞清……不可!”
“什么!?……好!算你小子……有胆。”黄毛兽猛一愣,突然,咬牙切齿,“你夺走……宅基,又来拆散……我的家?……当心逼急了……我会……宰了你!”
地龙说:“那好,咱走着……瞧吧!”昏昏沉沉,像要睡着了。
黄毛兽伸手拉起哑巴:“走!跟我……回家……往下,我再也不会……打你……了!”摇摇晃晃走了。
那条被地龙踢晕的豺狗躺了一阵,这时也挣扎着爬起身,一步一歪地随在后头。在经过地龙身边时,它眼里闪着可怕的绿光,阴阴地嗅了嗅。它嗅到一股血腥味。
地龙仍在地上呓语似的说:“咱走着……瞧吧!……”花妮母女赶紧上前,把他扶起来。地龙的上衣已被撕成条条缕缕,半裸着脊梁,脊梁上满是和着汗水的烂泥。他抱住一棵树,双腿仍颤抖不止。花妮母女急得在一旁直说:“天爷!这怎么好,人被打成这模样!……”
地龙歇息了一阵,双腿不抖了,说:“你们……回家吧,我不要紧!”松开树身,就要走,却差点栽倒。花妮又赶紧扶住:“我送你回去!”地龙一甩手:“不用!你们……走吧。”他觉得今天很丢脸。
二十 狼崽子还血
岳老六天明起床,要去柳镇赶会,操办一些家什。他早早吃点饭,就出了门。老伴追出来:“老头子,你到书铺里看看地龙,这孩子是咋啦?也不来一趟!……”从昨天晚上,她就心绪不宁,老觉得儿子出了什么事。
岳老六头也没扭:“知道!”气哼哼的。他当然要去书铺子!
一路走,路上人络绎不绝。牵猪赶羊的,挑担推车的,更有那些姑娘小伙子骑着自行车,嗖嗖地往前蹿。人们互相打着招呼,笑着说着,直往柳镇方向拥去。
岳老六走不快,只好在后头跟。十多里路赶到时,大老远就听柳镇街里人声嘈杂。他离开河滩小路,正要往街里拐,忽然看见黄毛兽背着鸟笼子从一片树林里闪出来。他想躲开,便低着头往北去。可是来不及了。黄毛兽正远远地招呼他:“六舅!你来赶会?”一边走过来。
岳老六不能走开了,只好站住:“我去会上看看!也没啥事。”脸上就有些不自然。自从儿子打赢地皮官司,他就老觉得欠着人家什么。
两人往一起凑。走近了,便都同时摸烟。黄毛兽掏出一支带过滤嘴的,抽出一支:“六舅,你抽这个?”岳老六举举手里的烟袋:“这个有劲!”他看黄毛兽面色很难看,脸上还有几个血道子,就惊问:“你……这是咋的?”黄毛兽忽然眼圈儿红了,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六舅,你跟我到那边。我正要给你说……”
他在这里等了好久了!他估计岳老六今天会来赶会。
昨夜打完架回去,到天明也没睡着觉。地龙末了一句话差点让他脑袋炸开!这许多日子,他一直在暗中谋算地龙的书铺子,却万没料到地龙昨夜冷不丁提起哑巴的事,还要非搞清来历不可!这句话的分量比打他心窝上那一拳还要重。黄毛兽真有点儿慌了。那是他准备死了带走的秘密!在这之前,他还以为地龙仅仅是想勾引哑巴呢!
这一手又出乎他的意料!
要是把战火引到自己头上来,就大为不好了。他不能任其所为。他必须阻止他。但看来,仅靠武力是不能征服他的。那小子也是个不怕死的角色。威吓显然无用,只能给他火上添油。于是,他想到了岳老六。他知道岳老六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打完那场地皮官司,他几次来给自己赔礼道歉:“外甥!六舅对不住你。地龙那孽种……我管不了他……权当你不和他一般见识!”那时,黄毛兽很冷淡,但却从此知道,他并不支持地龙。如果再把这事告诉他,怂他和地龙闹一场,让那小子后院起火,要比自己出面高明得多。
岳老六被他扯着袖子拉到林子深处,心里就有点慌,莫不是又和地龙有关!他正在狐疑,黄毛兽突然双膝跪倒,放出悲声来:“六舅!我被地龙逼得不能活啦!……”
岳老六大吃一惊,急忙弯腰拉起:“外甥,这是咋说的?!……”
黄毛兽一时哭得鼻涕两行,把地龙如何多次勾引哑巴,如何昨夜在林子里将他暴打一顿,如何说要夺走哑巴,将他夫妻拆散,添油加醋述说一遍,然后又哭诉道:“六舅!我黄毛也是八尺男儿,人不伤心不落泪啊!我自小没娘,四十多岁才娶个媳妇,千难万难不容易!地龙占了……那五分宅基,还算……罢了!他不该再想占我女人啊!……”黄毛兽本来用的是哀兵之计,可说着说着竟动了真情。他回想自己半生飘泊,备尝人生五味,一时竟大恸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