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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卷四·第十(1)

心旅

01

……蓦然立定,看一座座山岭甩到身后,看苍苍茫茫、波浪起伏的山峦消失。开始的时候会惦记来路,一根细而柔韧的线在牵拉不息;后来这线越扯越长,终于化为一根透明的、若有若无的游丝……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心界里一片茫然。前边是混浊而宽阔的河流,但模糊了河流的名字;找不到河桥就踅回。脚印在茫野绘下了奇妙的图案。朦胧中幻想一个仇人、一位挚友、一次宿命般的爱情、一点微薄的希冀、一腔忧伤、一次深深的创痛。空荡荡的长路将各种呼唤都甩在了身后。心里隐下了火焰,背囊里装满了友谊和宿怨、一把匕首、几支折碎的香烟。一遍遍默念武早——你同样行走在漫长的旅途上,你挣脱了林泉,却无法走出象兰的迷宫。

武早的信在旅途上成为我惟一的读物。我能够想象他的状态,他沉浸在一种情境之中,疯迷一般写下了这些无头无尾、前后纠缠的话语。在信中,他越来越多地把我和象兰这两个不同的收信人搅到了一块儿——这使我不由得要想:最终怎样将这些信转交给那个女人?

这样的时刻,多像跟酿酒师面对面地对饮,倾听他的呓语。

……他们把我囚在铁笼里。可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有了想事情的时间,从头想了一遍仇人。我不认识他们:可他们把我弄到这里来,想毁掉我。是的,我明白,有什么在一点点靠近……模糊的不认识的仇人更是可怕,他们才是真正的仇人!你快来吧,来吧……我听到了咚咚的响声,从地下传来。有人硬是用十根手指挖开了一个洞。

日夜想你。合计自己有多少钱。一千六百多元积蓄,全部取走吧。我当年属于承包集团成员,按奖罚条款,可获两万八千三百元——你可以支配它的百分之八十,剩下的,嗯……装一点放在衬衣小口袋里……钱是小小的通行证。有个家伙长了一双女人的眼睛,猛士的心肠。他在煅制一把宝剑,一旦功成,削铁如泥。时势造英雄啊,我觉得在这个家伙身上,也包括他的那些北方朋友,有点特别的力道……让我们拭目以待。你属于海底精灵。告诉你一个秘密:茅屋一角有两块青砖,上面盖了一层浮土;把砖头撬开,下面就是一个木匣,油纸里包了三万金币。

这是为一桩大事情准备的本金。我告诉你,不是让你取走——一旦发生大事——那个大事眼看就快了——你我都要用它。我们要有个提防。有一天我把砖头撬开,摸了摸金币,那个拐子老头用枪顶在我的后背上,枪口冰凉。他误以为我是来取它的。我头也不回,只慢腾腾把怀中的一点钱掏出,合到一块儿,然后放平砖头,再蒙上浮土……那支枪筒从后背撤开了。我看也不看,拍拍手走开。

半夜里睡不着,惦记那个大事——它真的快了,北风里传来了消息。我点上蜡烛,到那个角落一摸,砖头还在。我撬开看了,里面空空的!我哭了。让我真正难过的是……象兰,你知道我那会儿看到了什么?那儿只剩下了我刚放上的那一点钱。他们取走了所有的金币,然而扔掉了我的钱。他们遗弃了我——

只有你才能收留我,才是我的归宿。可是如今你也厌恶地把我推开。从此我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那就一个人走开吧。我想有一支枪,一支连发短枪,藏在衣襟下面,在孤单无望愤怒难挨的时候,在急得要撞墙的时候,就拔出来:砰砰!

我也是一个独身大侠,有一天会将你劫走,把你驮在马背上,一阵鞭打快马……老宁啊,这家伙偶尔唱几句滑稽歌谣。酒中的亚铁氰化钾,在酸的作用下会产生剧毒氰化物,一旦超过五十毫克准要死人。结果毒死了一片少女——一个个水灵灵的,十七八二十来岁,一米七以上的个头儿。可惜!这真应了那句话:“情有可原,罪不可逭”。所以我才落到今日下场。不过你得给我申诉的时间,并请少用术语,法官们不懂。那些家伙见了女人就越发严肃。官司打不赢是铁定的了。不过你该走走过场,以便心安理得地躺在那个鬈毛小子怀里。那家伙胸脯上刺了一条青龙,属于刀脸一伙。那瓶酒给我留着,不准开启。

你怎样对待梅子?都将在我功过分明的笔尖下记得一清二楚。谁都逃不掉惩罚:我因为酿酒的过失,你因为更可怕的事情。咱们承受吧。不要后悔也不要埋怨。承受吧!

……

02

……你必须承受。还记得那个刮风下雨的夜晚吗?门紧闭着,可门缝里射出了灯光。有玻璃杯相撞的声音,有哧哧的笑声,捂着嘴笑!风雨声里我听得分明。刚下了飞机,这是你始料不及的。我知道鬈毛小子与你扳着手算好了日期,可就是不知道我会提前飞回,咱马不停蹄。我认识一位女司长,胖大俊美神通广大,没有官腔,温柔过人。她亲手给我偷偷打了两件毛衣呢。她的哭声让我猛醒,糟!那会儿奋力攀住悬崖,指甲脱落,疼痛钻心……攀住,用力一翻,就过来了。迎面闻到了芬芳的酒香,那是我亲手酿制的啊。

黑人朋友搂住我。崇拜者,一个异邦兄弟。艾克这家伙把我们强行分开……女司长冷若冰霜。艾克对在我耳朵上说了一句粗话。险些与他一刀两断。女司长生了两个孩子。她想躺在桌子上撒娇,泪流满面,叙说童年往事。她的大脸像面盆,硕乳可日产两公斤优质奶……她为我,可以忽略从未忍受的污辱。厂长见过女司长,回来说,她指着他的鼻子训话,脾气太暴躁了:“都是为工作上的事儿,用得着这样?”厂长龇着一口大牙,不停地埋怨。

象兰,听歌里这样唱:“大半个晚上我看书,冬天我到南方……”听从歌的劝告,冬天咱们也到南方。我抵达之后会给你写信……在南方,我将向你讲出一切的秘密、隐私,讲出埋藏积蓄的地方——将来要做的那个大事、小时候的一切奇遇,以及梦中的不检点、不卫生,还有那个朋友的冒险、奇遇、艳遇,以及有失国格人格的一些经历……绝不向你隐瞒什么。我将作最后一次申诉,你如果厌烦,我就躲开好了。

妖精,腰缠万贯的美女,这之前除了看澡堂的王大爷,就没人见过你的裸体。鬈毛小子!双眼像鱼鹰……一个恶心鬼,人渣。有一个留背头的人,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穿花格子衬衫,在宾馆耍流氓。这家伙庸俗不堪,曾向我讨要治秃疮的药方,后来才知道他妹妹患了秃疮。那个早晨女房东一起床就向我做了个鬼脸,我吓得慌忙不迭地躲进浴室。我告诉艾克,艾克简简单单一挥手:无稽之谈。可那是真的啊,外国鬼脸实在令人心悸!

老宁,你做酿酒师,我来写歌谣。我会用粗拉拉的嗓门唤醒宇宙。我还要告诉你一些锤炼生活作风的小窍门,告诉你做苦艾酒的新方法,告诉你1985年之后,英语里面又出了哪些新词儿……我们酒厂有人搞同性恋,有人吸毒,食堂老师傅午夜捣鬼。象兰的父亲是万恶之源,象兰的母亲亭亭玉立——她已离开两年了,咱可否将其母视为岳母?我将告诉你:你的女儿剥夺了我的全部权力:爱的权力,亲热的权力……“法庭上见”?聪慧的朋友,无所不谈的至交,我既然向你真诚讨教,那你就该对我直言相告。还有鬈毛小子的无理以及各种荒唐举止,他与厂长家人的风流韵事,以及象兰晚年可能遇到的种种伤害……我是否该向有关部门以及我至爱至亲的人儿早日提个醒?其次,我是否应该及早索回我出国归来填制的那些表格,以及我被捕之后遇到的种种不堪忍受的虐待和人身污辱,并将此详细记载呈送相当层级的领导?再其次,我还担心丧失某种功能,因而曾一度拒绝服药接受治疗。可是他们在病人失去知觉的状态下完成的那一切不得而知,并且是否有损我的尊严、以及剥夺了我的某些起码权利,等等……

象兰对我造成的心灵伤害以及肉体伤害,却让我难以忘怀,耿耿!耿耿!我曾发誓不言隐私,可是我仍要指出象兰的一些怪癖、奇才异能,以及任何男人都无法忍受的蛮横折磨和某些无理取闹。她以爱情为名尝试一切,使人痛苦不堪,只留下一息尚存置之死地而后快……整个细节无法详述,总之你该听到我的午夜呻吟,一个活生生的肉体在风干,直至化成灰烬。我如果是被毒死的,那你将从化验报告单上看到氰化物的提示。我如果失踪,你就该到最肮脏的那些角落里去找找,细细挖掘一番。也许我已经在马路旁的枯井里变成了一只风干鸡。也许这一切压根就不会发生,不过是虚幻的假设。

很久以来我就瞄准了一块幸福之地,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将要在那里与世人展开周旋,捉一场天大的迷藏。待我胡须斑白再做儿童。我将告别凡俗尘世,气死和尚与道人,在人所不知的一个角落里微笑:嘲笑、冷笑、讥笑。我将变得无私无欲心底坦荡,变成一个自由自在的真人。在那里,我既不乏创造的欲望和劳作的机会,又不乏一个温暖的小窝。那地方也许对你并不陌生,可是你做梦也想不到我届时到底会在哪儿——我不是说这里、那里和哪里,也不是说昨天、今天和前天;你和我走过的地方,你自己总该有个划算吧——我不说你也知道那里有多么美妙,那次你差点落进了一个挺好的圈套——你摆脱了,我走进了;你离开了,我回来了。象兰!接生婆来了,不用嗥叫了!先喝上一点白兰地!再喝上一点老白干!

……

我读到这里,突然觉得武早的信在提示什么,这或许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读至今日,我终于、我渐渐——想到了一个地方!天哪,他现在真的会在那里?

“那里多么美妙”、“你和我走过的地方”、“你差点落进了一个圈套”——它在哪儿呢?想啊想啊,我当然不会忘记,从这儿望去它就在西北方向,离此地大约四五十公里外的河口!是的,它就是界河和芦青河入海口,是它周围那片无边的水洼沼泽——在那一处处沙堡岛上,在蒲苇遮天蔽日的荒凉之地,我和武早曾经历了一段新奇的冒险……

武早信的字里行间显然正在暗示:他要重新回到那个地方。

我的心头一阵豁亮。不过当我抬起头来,遥望西北方向的那片迷茫时,又开始有些犹豫了。

……你的真正秘密从来也没有告诉我,我想学你一样闷着,可惜做不到。我的秘密就藏在一块破布后边,你把眼睛对准上面的洞眼,就会看到……老伙计,你不要把我看成一个满嘴胡言的人,也许有一天我真的把象兰抢在马背上,一口气跑到那个地方,关上门过起与世隔绝的日子——她想不过都不行!硬过!好兄弟,好久没有坐在一块儿喝酒了。你不该喝那些葡萄酒,无论它多么有名,也都是为一些小脸苍白的人准备的;你该喝拐子四哥的瓜干酒——喝了它满脸通红,浑身冒火,勇气倍增……

从信上看,这种暗示正渐渐变得清晰。我怎么没有更早地读到这封信!我此刻真的认定:他去了那个沙堡岛。

03

我沿河畔急走,一路听着哗哗水声。河道尽管污染严重,但蒲苇仍然活得很旺。只有仔细端量,才可以发现那些蒲草在这个秋天里过早地黄了梢头,而且蒲棒细如手指。往常它们总是长得十分肥硕。我记得小时候常去揪一些嫩嫩的蒲棒咀嚼,感受一种奇特的蒲香。那时拐子四哥叫它“蒲米”,说:“吃一点蒲米哩。”蒲棵旁有什么发出“咕咕”的叫声,溅出了水声。那种动物的生命力是何等顽强,竟然能在棕色的河水里存活。我想它们不会是鱼,也不可能是青蛙。

河边潮湿的盐土上有几棵瓦松,这种草本植物一般都生在屋顶瓦缝中,它们胖胖的肉质莲座叶那么可爱。瓦松旁边有几株大马齿苋,黄色小花已经枯败了;臭荠、地丁草和球茎虎耳草在这里都不罕见。过去随着走近河的下游,会看到各种各样的树木越来越密,灌木连接一片,以至于很难通过;一群群的鸟雀栖在其间,人走一程它就送一程,起起落落,吵闹不停。以前在中下游地区还可以看到美丽的枫树、麻栎、蒙古栎和柽柳、流苏树,甚至还能看到一两棵日本泡桐。而今这些都消失了,剩下的寥寥树种大半是黑榆和旱柳;灌木则主要是紫穗槐棵……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座摇摇欲坠的木头漫桥。过了河往西,再沿着东岸走向河口的沼泽——而今我对那里的变化一无所知。当年我和武早完全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闯到了那片天地去的,所见所闻让我们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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