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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卷一·第二(2)

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天火辣辣的大太阳,记得那冲天的暴土和喊声。人群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沿着田垄往下拥来,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因为每个人的脸都被土末和汗水糊上了。这时候分辨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看衣服听声音。集团棒子队的人倒好认,他们一色的制服和大棒,一个个正跟在后边追呢。当人群冲过几道土坎,离一个个村落已经很近了时,棒子队还在追。“这不是往死路上逼咱吗?这不好好收拾他们能行吗?快些回家取家巴什儿,回头把他们的肠子砸出来!”“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今个算是跟他们干上了!”“快跑啊,不变成兔子腿就得变成瘸子……”人群呼喊着往回撤,如果后边突然传来惊天的吼叫声,人们马上就驻足观望,叫着:“坏了坏了,又有一个被他们放倒了!”另一些人立刻喊:“还不快取家巴什,在这里瞎嚷有什么用!”轰隆隆的奔跑声如同群马奋蹄,尘土已经扬到了树梢那么高。

太阳眼看就要正午了。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

原来那些棒子队在眼看就要追到村子的一刻停下了。他们拄着棍子观望了一会儿,领头的摆一下手,扩音器就传下命令:“撤回大巴士,撤回……”

村子外边是出来观望的人,他们越聚越多,一个个手打眼罩挡住火辣辣的阳光,一边看一边呻吟。有一拐一拐的人往村里奔,这边就上前去迎。迎回的人有的满脸是血,有的腿受了重伤,一个个指着远处的巴士说:“要不是逃得快,咱也给捉了去……他们一捉住就上铐子啊,一顿乱揍再拖上汽车……”

我到处找小白和老健他们,后来发现连一个熟人都见不着。人群早就冲散了,不同村子的人混在一块儿。我见一个人的身形很像老健,伸手一揪,对方朝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是个生人。所有人都匆匆进村。我刚跑到一条巷子口就再也走不动了:一群人已经手持镢头什么的跑出来,他们喊着骂着往外拥。我只好随他们一起冲出巷子。

到了村头一看,我的心开始噗噗跳了:老天,这回真的有了一千人;不,这回足足有一千五百人或更多。这片黑鸦鸦的人手里都有器具。再看远处那些大巴士,棒子队的人争先恐后往上挤,人还没有上齐就开动了。扩音器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撤退撤退,按车号走,不要惊慌,不要……”这边的村里人嗷嗷叫,朝大巴士的方向喊:“有种的停下交手,别逃;谁逃谁是吃粪蛆长大的!”“你逃过了今天逃不了明天,你爷爷这回给你剃头来了!”“踩出你的肚肠来,再叫你祸害庄稼人,吃了二两板油就坏了良心!”“快停下结账吧,老百姓找你家算账来了……”

持镢头举抓钩的这群人还没有追到跟前,大巴士就开动了。人群盯着一溜扬尘气得大骂,捶胸顿足。

“怎么办啊?就饶了这帮龟孙?”

“饶了他们?门儿也没有!事到如今,咱干脆端他们的老窝去!”

“就端老窝啊,走啊!走啊……”

我多想拦住这些乡亲,可是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我相信这时候即便是红脸老健和小白在这儿也是枉然——我和他们只能眼巴巴看着事态蔓延而毫无办法。太阳升到了正中,大地上浮动的水汽反射出一片银亮。我仿佛听到大地中心发出了吱吱尖叫,这声音就在人群上方震响,把人给弄得半疯了,他们时不时抛下手里的器具,两手抱头蹲一会儿——这时正好顺手紧一下鞋带,把裤脚扎得更严。

人群最前边肯定有人导引,因为所有人都向着一个方向——集团拥去,连一个弯都不拐。巨大的烟囱和山岭一样的排排厂房越来越近了,那滚滚浓烟和棕色气雾像怪物长出的毛发。一股硫黄味儿浓烈起来,这比平时在村子里闻到的还要浓重十倍。无法抵御的机器轰鸣声压过来,只觉得后脑那儿有一个柔软而沉重的皮锤在一下下捣着,直捣得人两眼发胀。“我日,这可怎么办,这是什么魔法鬼地,咱两眼一蒙瞪,就快呕出来了……”“真哩,咱受不住劲儿,咱以前一恶心还以为是吃了脏气物件,原来就是这地方捣弄的!”“不把它砸巴停当了,不让它断了气,咱老百姓就得断了气!”“砸砸砸!砸……”各种呼叫像是要压过震天动地的轰鸣。

一群戴了铁帽子的棒子队从打开的铁门里拥出,刷一下站成一排。领头的摆弄着扩音器喊:“喂,马上后撤一百米,马上!”“集团重地不得入内,违者严惩!”

在这大功率扩音器的吆喝下,人群竟然一瞬间静了。但也只是一瞬,就再次乱起来。有人大喊——我终于听出是红脸老健——但看不见人影:“你们刚才入了俺庄稼人的重地!咱这回是反过来入入你家重地哩!怎么?不中?入了咱庄稼人的重地也要严惩哩,咱这回就来严惩——狗东西咂摸出个滋味来了吧?”

扩音器不响了。那边的人也在听。老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苇子的嗓门又沙又大,这时也响了起来,也在重复老健的话。

但我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我只好往他们喊话的地方移动。

人群大声呼应:“真是这么回事!”“这才是人话!”“狗吣物件听清了没有?听清了爷爷该动手了!”“动手吧,动手吧,越啰嗦越没劲……”随着这呼叫人群活动剧烈,为了防止器具碰了人,每个人都高高举起,举成了一片森林。

大铁门前的棒子队突然闪开一道缝隙,接着出现了一队穿胶皮衣戴大盖帽的人,他们费力地拖出了一根根大粗管子……还没有看得更清,一股股猛烈的水流就冲泼下来,一下就把最前边的人群冲倒了。“别直着往前,散开干哪!”又是老健的声音。在他的呼喊中人群分成了三大股,于是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两根水管就给夺到了手里并且反向冲击起来。大铁门内的人全线溃败,高举器具的村民一拥而入。

“咱们砸他们什么?”有人进了铁门后问。

“见什么砸什么!这还客气?你以为是到了老丈人家喝酒来了?”

“砸个痛快啊!是他们先入了咱的重地——咱这回入入他们的重地,两抵了!”

04

集团分办公和生产两个区,人群先是拥入生产区,这才发现值班的工人全跑了,车间里空空荡荡,机器却没有关闭,还在转呢。镢头一砸电门火花四溅,一些指示灯什么的全黑了。奇怪的是电路停息后,有的机器并不停,它们还在忽悠忽悠转呢,这惹得一些人火起,挥动手里的家什一顿乱砸。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一边赶路似的跑动一边砸,挥舞镢头时要跳起来,一会儿就结束了两个大车间。人流四处涌动,从生产区涌到办公区,这才发现一些人模狗样的东西全藏在这里呢,瞧结领带的、留背头的、身边跟了小儿娘们的、叼着洋烟的,一个个全在这里惶惶不可终日,见了拥进来的人就连连摆手:“这可不行啊,这要进局子的!”“你们胆子真大啊!”拥进的人不听不问,先一镢头把桌上的电脑钩到地上,再把电视机办公桌之类砸个稀烂。一个穿裙子染了金发的少女刚从里屋出来,见了这场景吓得一叫,然后就去护桌上的东西,被一个扛抓钩的小伙子抱起来扔到了窗外。远处的火烧起来,一股浓烟高高腾起。这边的人正全力噼噼啪啪砸呢,过来一个人喊:“别在这儿黏糊,一边砸一边撤,集团大着呢!”

集团四处都在冒烟,烟气与那些大烟囱的喷吐混到了一起。呼喊和哭叫分不清,狗叫和人声分不清。有村里人喊:“了不得了,听说咱这边也死人了!”“那怎么回事?狗日的还手了?”“不是,不是,是被电打死了——领头的传下话来,让咱下手时睁眼,小心妖魔物件,这里面怪鸟多着哩!”“传话的听见了?小心他娘的这些古怪把戏……”

我到处寻找小白——事到如今只有他才能劝得动老健。我相信老冬子和苇子已经砸红了眼,他们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试着让一群人停下手,试着让他们先静下来,结果差一点被这伙人当成集团的人按在地上。有人似乎在田野里见过我,证明我不是那一方的,可一个黑汉满是污浊的大手还是揪紧了我的衣领,耸来耸去吆喝:“那你是怎么回事?内奸?坏种?”我反复解释这场暴力的后果,并说明我在找红脸老健——他是领头的之一。“我可不认识什么老健。你小心点,别坏了我们的风水!”说完猛地一推,把我拥到了一边。

我大约转了几个地方,只有发疯的人群,没有一个熟人。我有些绝望了。那些集团的办公人员已经撤出了事发地点,回天无力,这时全在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看。半数以上的车辆被砸,剩下能够开动的已经开跑了。天已到了午间一点左右,太阳的热力达到了顶点,好像四处都被灼得冒烟发烫,连空气都能点着一样。我曾不小心按在了一根铁管上,一阵剧烫让我立刻尖叫起来。

人群在集团拥来拥去,在相距几公里的不同区间蹿着。有人站上高处大声说:“这个地方干干净净,不是腌臜地方,咱饶它一马吧!”有的说:“这不假,咱砸的是祸害老百姓的物件,这里咱就饶它一马!”结果有人听,有人不听,还是轰隆隆砸了一会儿。

太阳斜向西天,人群差不多全从集团撤出来了。一个粗大的嗓子喊道:“走啊,下边剩了个大事还没干哩,咱趁天没黑再砸那个煤矿去!那个祸害人的物件最招人恨!走啊!”“这话不假,这物件理该先砸了它!走啊!”

人群呼啦啦往西北方向拥去,一边走一边喊,喊了些什么已经没法听清。后来有人倒在地上,原以为是受了伤,仔细看看才知道是天太热失水太多,晕厥了。集团离矿区大约有二十华里,人群刚走了一半路程,就听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警车声。有人停下来侧耳倾听一会儿,回身嚷叫:“不好,大约是保卫部集合了更多的棒子队!”他的话一停,不少人就传起话来:“大拨棒子队下来了,领头的怎么说哩?”

警车声越来越大,渐渐出现了车队的影子。老天,这车出动得可真多,大车小车一排排连成一大串,它们横着堵在通向煤矿的所有路口上。这一次人群不得不慢下来,不少人咕哝说:“天,咱砸红了眼了,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手——不过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今天的买卖我看也差不多了,不知领头的怎么个决断?”“怎么决断?让咱砸咱就砸,他们祸害庄稼人也不是一天了,市长怎么不管?集团和煤矿是市长他亲爹?砸!”“就砸!砸了祸害人的物件不犯法!”“一点不错,再说法不责众,他能把咱这些村的人怎么办?反正是苦命庄稼人,局子里的饭水也比咱家的强!”“你这话算是说到家了,那就砸吧!”

人群重新往前拥动。前边的扩音器又响了:“喂,你们听着,立刻停止暴行!你们受坏人指使,已经犯了大罪,必须悬崖勒马……”“再要不听警告,我们就开枪了!”“首恶必办,胁从不问,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人群在这喊声里静了一会儿。有个大嗓门突然说:“这些狗东西全是一个腔调,都会这一套屁词儿,咱还信它?”“咱要听兔子叫还敢种豆子?”“就是!就是!往前冲他娘的就是!”

人群嚎着往前冲去,一片器具再次高高举起。

正这时枪声响了。枪声大作,却没有人倒地。原来枪是向天空打响的。

人群停下来。这样停了不知有多久,一个人叫着:“老天爷咱别中了枪子儿,这是让咱见好就收啊!领头的怎么说?”人群乱了起来。乱了一会儿,一句话传过来:领头的说了,还是那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咱撤!“这是真的?谁听见了?该不会吧?”“怎么不会?你想挨枪子儿你挨,咱可不想!”

又是几声枪响。

“妈的,撤吧。今个到这里算是一回。有了第一回,就不愁第二回。咱早知道保卫部和棒子队藏了不少枪,就别硬撞枪口了……”“就是就是……”人群乱哄哄议论着,开始往后撤。

太阳坠向了西边半空。天开始有了一丝凉气。

出卖

01

入夜后村子里安静极了。我不记得这个村子曾经这样安静过。天空是真正的紫蓝色,一天星星闪烁得非常厉害。我站在小院里望了一会儿天空,心里念着几个人。没有人走动,大街上连狗都不叫一声。这是极度喧嚣之后的沉寂,是一天里的两极。这个白天我几乎没有看到几眼小白和老健,现在最牵挂的就是他们了。

因为满身的泥污,所以尽管累极了,还是没有躺到地铺上。沾在身上的泥汗这会儿干结了,紧绷在皮肤上。我舀了一盆凉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遍。擦干身子躺下后,四肢似乎要不停地往下沉,似乎要把我的身体拉成一个薄片。白天的毒日头还留在脑子里,在那儿发出吱吱的尖叫声。我最后记得大地被太阳炙得滚烫,所有人都无法站立无法停歇,只好不停地奔跑和嚎叫。是的,他们被炙得烫得快要发疯了,痛得在地上蹿跳,左冲右突,成为不可理喻的一群生灵。这是一场关于痛疼、关于大地煎烙脚板的惨烈梦境。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过去了。睡梦中全是火焰,这火焰来自太阳,火舌伸得长长的,与地上的火连接起来,拉成了一片火网,把所有可怜的人都罩在其中。人们被焚烧得吱哇乱叫,皮肤一层层脱落,然后就蜷缩着倒在大地上。人的躯体和泥土一个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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