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雪中送炭,不去锦上添花
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五日。
大韩民国又到了一个历史性的交接时刻。
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从总统宝座上走下来,走向平民,走回阔别五年的西大门延禧洞;另一位正欲呼风唤雨的人物从民自党总部走出来,走向青瓦台的总统府,走上大韩民国第十四届总统的宝座……
上午十点,交接仪式在国会大厦正式开始。
两位在韩国历史上无论是功是过、都将成为重抹一笔的人物,同时出现在国会大厦的台上。台下,暴风雨般的掌声同时响起。但是,聪明的人们自然明白是冲谁去的,下来的只讲了十分钟,上去的却讲了两个小时……
上台是天上人间,下台是地上人间。
上来和下去,自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尽管这是人类的必然。人类就是在这种走来走去中前进,世界就是在这种上来下去中发展的。但是,人类渴望走向成功的喜悦,永远会超过退出赛场的失落。任何人都逃不脱这种人性弱点的框范。
此刻,在汉城西大门延禧洞一栋二层小楼前,一位望儿归来的老母,正张着昏花的老眼,手遮脑门儿,焦急地盼望着儿子的归来。对于这位年迈的母亲来说,只有她渴望的不是儿子当不当那份操心的总统,而是能守在自己身边,多陪陪自己走过人生为数不多的日子。
归来了,儿子终于归来了!
……只有几辆轿车开来,随行人员更是寥寥无几。昔日一些前呼后拥的官员一个没到。
走下车来的卢泰愚夫妇,其心境比脸色更加灰黯。大势已去,心凄落得如同秋风秋雨。世态炎凉,远比走下总统宝座那一刻更令人心寒……
可就在夫妇俩推开家门的刹那,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啊?!如同万物肃杀的隆冬,忽然发现一片残留在枝头的绿叶!如同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忽然有人送来一盆烧红的炭火……
一位瘦小的中国老人,正笑眯眯地笑望着卸任归来的总统夫妇……
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令卢泰愚夫妇感激涕零的了。它远远超过了他们交往二十年的任何一刻。
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没有话语,只有闪着泪花的六只眼睛……
有人惊疑地问他:“怎么?金大总统没有请您去参加加冕仪式吗?”
“不,请我去了。”
“那您怎么没去呀?”
“啊,我觉得这里更需要我!”
是的,金泳三不仅派人给韩老先生送去了请柬,而且座位是在第一排最显耀的位置,那是多少达官要人望眼欲穿而求之不得的。然而,这份非同寻常的请柬却压在韩老先生的抽屉里,做为一份永久的纪念而没有派上用场。他却开车早早地来到了延禧洞。
“老金是上台,老卢是下台,上台的人全国都在为他祝贺,缺我一个没什么。老卢下台了,不会有多少人来为他送行,他现在是最需要朋友的时候。”
是的,卢家夫妇没有比此时此刻更需要朋友的了。
锦上添花家家有,雪中送炭有几人?
后来,这件事传出去之后,不但没有使新上任的金泳三总统忌讳,相反越发敬佩韩老先生的人格,说他讲义气,够朋友。
一时,韩晟昊的人格又传为美谈,人们都称他是“大中国人”!
在国外,一个人的一言一行都常常“代表”着一个国家,好事坏事都是如此。
人们称韩老先生为“大中国人”,而不是像过去称中国人为“火烧铺”和“炸酱面”了。
为囚衣加身的卢泰愚当保健医
后来,卢泰愚成为阶下囚以后,卢夫人曾哭诉出这样一句话:
“韩博士,卢阁下交了一辈子朋友,最后只交下你一个啊!”
此话不无道理。
当卢泰愚的受贿案暴露以后,在谁都不敢为其说出真实病情的情况下,唯有这位中国朋友敢于仗义执言,真实地说出他的病情。而且在众多记者面前,他严厉谴责韩国的监督机制不够建全,不能有效地监督各级官员,因此才导致发生这种严重的受贿案!记者们听了大为震惊,一连数天围着他……
卢泰愚被收监以后,韩老先生仍然一如既往地为他担任着保健医,定期到监狱里去为他出诊。
当时,卢泰愚被关在汉城南五十公里外的京畿道安养市特别监狱里。这里四面环山、松林葱郁,环境很幽静。监狱最里面一幢镶有塑胶板院墙、独成一体的灰色二层小楼,就是这位卸任总统的去处。他独居一室,每天读书看报,捉菜园里的菜虫,反省人生……这就是他打发艰难岁月的课程。这位从底层穷家孩子跃为一国之尊,又从卸任总统跌为阶下囚的人物,可谓荣辱并举,饱尝了人生上天入地般的各种况味。令他体会最深的,大概就是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了。
但,朋友不在多,而在精。
在身陷囹圄的漫长岁月里,卢泰愚最盼望的时刻就是这位中国老友的到来……
“啊呀呀,老朋友,您还好吗?”
每当卢泰愚听到这粗门大嗓的问候声,他会感到一阵难言的兴奋。这是他成为阶下囚以来,唯一能兴奋的时刻。
卢泰愚就像见了亲人似的,紧紧握住老友的手久久不放。
按规定,监狱医院院长向韩晟昊汇报完卢泰愚的病情,韩老先生给卢泰愚看完病,开好药方,就该走人了,出诊时间不得超过三十分钟。
可韩老头才不在乎这些规定呢。
他在众多警护人员的监督下,与卢泰愚旁若无人地海侃神聊,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他像以往一样谈笑风生,用幽默和调侃稀释着卢泰愚心中的痛苦。
他听卢泰愚说小腹疼胀,小便困难,半天都尿不出尿来,憋得肚子生疼,就毫不客气地质问监狱院长:“这不是明显的着凉吗?为什么不给他利尿剂?为什么不想办法帮他解决?”
院长回答,说:“给卢阁下开药要请示上级批准,报上去三天以后才能批下来。”
“那三天不撒尿受得了吗?”韩老先生厉声质问。
“可这是规定……”院长一脸难色。
“什么规定也得让他撒尿啊?三天不撒尿谁也受不了啊?你马上给他找个水袋,让他晚间放在肚子上!这不用批吧?”
“是,这不用批。”院长连忙点头称是。
韩老先生第一次来给卢泰愚看病,一帮警护人员对他看得很紧,又记录又录音的,一连几次催促他离去,说时间已经过了。
韩老先生却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们催我干什么?我是你们法务部请来为卢阁下看病的医生!我告诉你们,我的药是治病,我的话也是治病!对卢阁下来说,他现在的心病比身病更重。因此,我的话比药还重要!请你们不要催我!”
一席话说得警护人员哑口无言,从此再不催他,由他坐下去,直到自愿离去为止。
他的话确实比药都好使。
卢泰愚一脸愁苦地对他说:“我这一生就这样完了……”
他却说:“卢阁下,您的生命不是十七年就能结束的。您是韩国历史上留名的人物!您活也是卢泰愚,死也是卢泰愚!对于您这样的人物来说,十七年太短了,真正评价您需要百年之后!您的功过需要后人去评说了。现在,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
对于这位身陷绝境的卸任总统——一个被判处十七年徒刑的重犯来说,听到这番宽慰,该是怎样一番心境啊?
卢泰愚患有喉头炎、大肠过敏、膀胱炎、尿道炎等症。然而正像韩老先生所说的,他真正的病症却是十七年徒刑,那才是他心灵不可治愈的重疾。
韩老先生每次离去,卢泰愚都站在院门口久久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轿车消失在茫茫暮霭之中……
一个中国人与一位韩国总统的友谊,竟是如此牢固。他不因其荣升而自我膨胀,也不因其遭贬而与其疏远。在他们漫长的人生旅途上,一直开满了真挚的友谊之花。这在人类的交往史上,大概也为数不多的吧?
但韩老先生知道,这次他可帮不上老朋友什么忙喽。路,毕竟是自己走的。
为被击毙的总统警护室长守灵送终
对韩晟昊来说,令韩国人记忆最深的并不是这次为卢泰愚雪中送炭,而是十几年前那起震惊世界的“十·二六”血案……
一九七九年十月,对于韩国来说是个多事之秋。
十月二十六日这天晚间,总统朴正熙同几名党政要员正开会,忽然,警护室长车智澈同中央情报部长金载圭吵了起来,两人吵得很凶,谁劝都不听。吵着吵着,中央情报部长金载圭忽然掏出手枪,冲着警护室长车智澈就勾动了扳机!这颗装满了多年积怨的子弹,从精于自卫的警护室长耳边擦肩而过,却使与会者们大惊失色,“呼”地站了起来,却被朴正熙一个暴怒的手势又压回到椅子上……
“金载圭,你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打死他?”
朴正熙大发雷霆,怒喝中央情报部长太不冷静。他以为自己仍像以往一样,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几句话就能震住两个心腹间的这场内讧。可这次,他却错误估计了形势,话刚一出口,一颗震惊世界的子弹突然向他射了过来……
只见这位连任三届总统,在大韩民国呼风唤雨十六载的一代枭雄,身子晃了一晃,瞪着大惑不解的眼睛,最后瞅一眼自己亲手任命的中央情报部长,一头倒在血泊中,再也没有爬起来……
原来,中央情报部长金载圭与警护室长车智澈之间,积怨已久。朴正熙多次调解都没能缓和。在多年的积怨中,金载圭一直认为总统是站在警护室长一边的。二十六日这天晚间,宿怨终于爆发了。中央情报部长大开杀戒,当场击毙了总统,回头又打死了车智澈,造成一起震惊世界的“十·二六”韩国总统被杀案。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早晨,韩晟昊正在马路边跑步,从随身带的小收音机里,忽然听到播音员略带异样的声音:“总统府发生变故,警护室长车智澈情况不明……”
他听了大吃一惊,顿觉事情不妙。车智澈是他的好友,他们有着多年的交往。于是,立即驱车前往车家住宅,见车家门口被警戒人员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进去。
他说,“我是车家的保健医。”
“保健医也不许进!”警察对任何人都不放行。
“难道你们就看着车家人见死不救吗?如果车家出了人命,你们谁敢负责?”他厉声质问对方。
这句话把一帮警察给镇住了。韩晟昊就在他们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的当儿,闯进了车家大门。
此时的车家早已慌乱地哭做一团,见到韩晟昊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抱住他越发哭得肝肠寸断。塌了天的一帮女人,正渴望有个男人能帮他们擎起这片破碎的天呢。
韩晟昊一边安抚车家人,一边帮她们料理车智澈的后事。
以往,这位总统警护室长的家里宾客如云,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他。可现在,一连多少天门可罗雀……此刻,曾在青瓦台一走乱颤的警护室长,挺着粗短的身材,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安静地躺在太平间里。
人去权空,一切功名利禄都化为乌有。来者寥寥,烛光幽幽。最后守在他身边的除了车家亲属,只有他的两位朋友。一位是金复东(就是随同韩晟昊一起打开中韩通道的韩国人),另一位就是我们的主人公韩晟昊了。
此时的韩国政局大乱,谁输谁赢都一时难断。众多达官要人都沉浸在自我保护之中,谁还会顾及这个昔日威风凛凛的警护室长呢?
警察曾一连几次来撵韩晟昊离开,不让他为车智澈守灵,说这是政治问题!却遭到韩晟昊的厉声拒绝。
“你们韩国的政治问题与我中国人有什么关系?我是车警护室长的好朋友,我要对得起他!我要陪他走完最后的人生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