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卢泰愚头疼的是聚集在国会门前的五千多名古物商。他们一连几个月在国会门前大喊大叫,大哭大闹,见着来国会办事的车辆就烧,不知有多少车辆成了他们愤怒的牺牲品。就连马路两旁的草坪和绿树都不能幸免,都被浇上汽油烧得光秃秃的了。警察也奈何不了他们,一上来抓人就群起而攻之,总不能把五千多人都抓起来吧?闹得国会上下鸡犬不宁,根本无法办公。
这些古物商大闹国会的理由是:要求政府承认他们修理汽车的合法权利!
而且,这三股示威势力都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行动统一,步调一致,大有一种与政府抗衡的架势!
面对这样的国情,身为总统的卢泰愚,能不焦头烂额吗?
想来,多少人都梦寐以求地想到总统宝座上坐一坐,以求一揽万人之上的风光,挥洒一国之君的威风。然而,人人都说神仙好,殊不知,神仙也有神仙的烦恼。
心绪烦乱的卢泰愚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踱着踱着,忽然想起了老朋友韩老先生,想请他来聊聊天,排遣一下心中的烦恼。每当他烦恼得不能自我排遣时,常常会想到这位老友。一方面,这个中国老头足智多谋,常常在谈笑中使他茅塞顿开,另辟蹊径。另外,他愿意听他诙谐幽默的海侃神聊。两人坐在沙发上,品着韩国茶,在无话不谈的神侃中,他会剥去谨慎的政治外衣,不设任何防范,身心轻松地沐浴在友情之中,享受着人类高尚的情操。这对缺少凡人生活的一国之君来说,不能不是一种享受。于是,他拨通了韩老先生的电话……
下午三点,韩老先生如约来到总统官邸。
两位老友相见,一杯香茶入口,自然谈到国内当前如火如荼的群众运动,尤其谈到令卢泰愚大伤脑筋的古物商大闹国会一事。
韩老先生听罢,既没安慰老友,也没顺着总统的思路顺情说好话,而是直言不讳地说:“卢总统,我觉得他们闹是您的国民,不闹也是您的国民,合不合法经营都是您的国民!总统最大的义务就是,让您的百姓安居乐业。古物商搞不合法经营,不能全怨百姓,政府要负一定的责任!”
韩晟昊与韩国总统的交往,向来不卑不亢、直言不讳,从不媚颜取悦。
“嗯?”卢泰愚听到这番话,不禁微微一震。他本想从老友那里得到一点高见或是安慰,没想到却听到这番“教训”,不禁反问一句:“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说古物商他们闹的有道理?”
说起古物商,本是个挺雅的名字,其实在韩国就是收废品的,换句话说就是收破烂的。
早在六十年代,这是一个非常赚钱的行当。一时,小小韩国以此为生的人高达百万。后来,随着国家经济形势的发展,这个行当逐渐开始滑坡,到最后连混碗饭吃都困难了。手拿这行执照的几十万大军,就开始转向修理汽车。因为人多,渐渐占领了修车市场,有的甚至变成偷拆汽车的窝藏点……
在韩国,各行各业必须各行其事。你手拿古物商的执照来干修车工的行当,这是大大不允许的。一开始,政府部门对此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让这批数量不小的低层百姓混碗饭吃。可是,那些正式汽车修理厂的老板却起来反对了,因为这些人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开始抗议,偷偷拍下修车的照片,到法庭去告状,告他们违反自动车整备法!卖破烂的怎么可以修理汽车?当然是一告一个准。于是,法庭对古物商们处以罚款、拘留……为此,古物商跟修车厂职工经常大动拳脚,打得头破血流。
后来,八万多名由古物商转行的汽车修理工们,联合起来向政府提出申请,要求政府批给他们合法的经营权,同意他们合法修理汽车。可是,这份申请却遭到国会议员的强烈反对,理由是:古物商的汽车修理部面积过小,不能通过!
此案一直搁浅在国会要员的抽屉里,悬而未决,一悬就是十几年。使那些无证经营的汽车修理工们,一直处于被抓被撵被罚的狭缝中艰难求生……
直到这年六月,一直没能获得合法经营权的古物商们,终于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示威,一直持续到八月十五这天,而且大有一种不获全胜,绝不收兵的架势!
韩晟昊说:“我不是说他们闹得有道理。自古以来,官逼民反。你逼老百姓造反,老百姓当然要反了!你韩国不是垃圾箱,哪需要几十万收破烂的?再说,他们要求了十几年的合法经营申请,国会为什么不通过?原因何在?我没搞调查,可我考虑,主要是一些有经营许可证的汽车修理厂老板在国会活动。他们有大钱,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所以国会才十几年迟迟不肯通过。你想想,成千上万的古物商解决不了吃饭问题,他们当然要闹,要烧汽车了!”
“嗯?您好像对这事情挺有研究啊?”卢泰愚不无惊疑。
“我没什么研究。这是常识。民以食为天,孩子饿了就哭。老百姓吃不饱肚子自然就要造反。再说,自动车整备法本身就不合理。政府要求一家整备工厂要在三百坪以上。老天爷!在城里买三百坪的地盘,了得吗?那要十亿八亿的韩币呀!别说他们一帮捡破烂的买不起,就是我这个博士也买不起呀!这不明明逼他们造反吗?我看没烧你国会大厦就不错了!”
这番话说得卢泰愚大吃一惊。他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法律,就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还不知道有这条法律……”
“我说卢大总统,”韩老先生又换作幽默,却不失真诚地说,“我希望您做一个关心基层民众的总统,不要做一个为上层服务的总统!您知道,那些人生活得很苦,去我那看病我都不要钱。他们的要求不高,只想挣碗饭吃。您让他们满足这点儿要求还达不到吗?当然了,我知道你们政府改变一条法律很难,但可以把申请报告的名称改一下,由原来的古物商改成自动车轻整备零件商店,规定出多大空间干多大的事情,大的大干,小的小干。他们有饭吃了,再违法就是他们的问题了!这不很好解决吗?”
“可这事情不好办哪。国会议员不举手,决议就通过不了。”卢泰愚仍然一脸难色。
“哎呀,这有啥不好办的?您是总统,您完全可以下行政命令嘛!”
“您说的是有道理,可这事一时解决不了。韩国人又性急。他们一直在闹,又烧又砸,天不怕地不怕的,闹得国会日夜不得安宁,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您说怎么办吧?”
卢泰愚在问老朋友,其实也是在问自己。他为这事已经几夜没睡好觉了。
一国之君不好当啊!
听到这番话,难得沉默的韩老先生陷入了沉思。他左手把玩着永远不离手的一对小石子,撞击出清脆的“咔咔”响声,只见石子时而加快,时而变慢,清脆的“咔咔”声也时断时续。这是他的一种思维习惯,每当遇到决策重大的事情时,大脑思维就会不由自主地流露于手中的石子上。这石子的撞击声持续了很长时间,他迟迟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尽管与卢泰愚交往多年,韩老先生并没有这种伴虎之感,但总统毕竟是总统,做为一个客居他乡的外国人,当然要慎而又慎之了。
但是,他们毕竟是多年的莫逆之交,毕竟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秉性仗义的韩老先生,不可能看着老友遇到难事而有忙不帮。只听他手中的石子“咔”的一声大响,随即说道:“卢总统,这样吧,您给我点权力,我来帮您解决这个难题!”
“什么?您来解决?”卢泰愚不无惊疑。
尽管眼前这个中国老头智高一筹,但对这样一个令青瓦台所有官员都大伤脑筋的棘手问题,他可不能轻易相信这个中国老头,更不敢贸然行事,就说:“那帮人生死不怕,又打又闹的,您一个中国人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韩老先生却笑而不答,仍然把玩着手中的小石子,少许才说:“您要是相信我,就派给我两个人!一个是青瓦台最有能力的秘书,一个是交通部安全局的长官。我虽然不能帮您彻底解决问题,但起码能缓和一下他们与政府之间的矛盾!”
“真的?”卢泰愚仍然将信将疑。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接着,韩晟昊简单地说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末了,卢泰愚赞同了老朋友的建议,同意给他派人。
第二天,果真来了一位精明强干的大秘书,他是韩晟昊的老朋友,青瓦台的首席经济秘书、后来当上交通部长官的李恒均先生。
李大秘书一进门,就满脸嗔笑地责怪韩晟昊,“你这老头没事干了?自找苦吃?那帮人根本没法对话,最令人头疼了!多少人想回避都躲不及呢!你可倒好,引火烧身!我真不明白,你惹这麻烦干啥?活腻味了?”
韩老先生却“嘿嘿”一笑,说:“嘿嘿,我说李大长官,你别犯难嘛!咱们自有办法!从现在起,你听我指挥。你负责上边的工作,同交通部沟通。我负责下边的工作,咱们来个双管齐下!”
“你这老头,大韩民国成立以来这问题就存在了!谁都解决不了,你一个中国老头就能解决了?我才不信呢!这不是明明自讨苦吃吗?你自讨苦吃不算,还把我也拉进来!”
“嗨,别看是大韩民国成立以来就存在的问题,这回我这个中国老头非要给你们解决不可!李大长官,你要把这事办好了,下届大选,大家就选你当国会议员!”
两位朋友真假参半地说笑着。
最后,李恒均笑道:“好吧,为了下届的国会议员,也为了你这个中国老头的一片热心,我只好奉陪了!不过,可是你老头自找麻烦啊,出了问题……”
“出了问题一切由我负责!我向总统请罪!”
“咱们可一言为定!”
“当然一言为定!”
韩老先生所以敢在总统面前夸下海口,并非他瞎逞能,更非他好大喜功,而是他有恩于那些“造反者”。在韩老先生多年的行医生涯中,每遇到那些穿着破烂、浑身散发着臭汗味的穷困潦倒者来看病,他不但分文不取,还经常掏币子周济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他自己也说不清。
别看一些达官贵人白吃药并不感到怎样,可对于那些囊中干瘪、等米下锅、一天不操劳就要断炊的穷人来说,可是铭刻在心,永生难忘的。何况,韩晟昊对他们的周济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一二十年,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一大群人!汉城四十二个区,四十二个闹事的头头中,韩晟昊就认识一半以上。他们好多人都白吃过韩晟昊的药。那么,韩老先生说一句话,大概要比那些实权在握的大人物说一句话,要有说服力,也更有分量吧?
知恩不报非君子。韩国人也信奉这条古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