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几天后,当姑娘怀着满腔痴情再次敲门时,迎接她的仍然是一场人去屋空的拒绝……但这次姑娘没有落泪,转身走了。
汉城虽大,但要找一个心上人还是容易的。
爱情是天底下最细密的笊篱,掉进大海里的针都能捞上来。就在这天下午,姑娘来到韩晟昊的办公室门外,不过她没有进去,只是远远地站着……
傍晚时分,韩晟昊回到家,刚要抬手开门,却见一只纤细的小手挡住了他……
“你怎么……”韩晟昊没有说出下半句话,他看到了姑娘眼里的泪水。
他知道姑娘的心一定很苦。
他自己的心何尝不苦啊?
他走过了四十五个坎坷而凄冷的孤独春秋,爱情第一次闯进他的心扉。他第一次尝受到爱与被爱的滋味。可他却想爱不能爱,不爱吧又割舍不下她。这滋味真煎熬人哪!她年轻美丽,勤劳贤惠,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一见到她,他心里就像久旱的田野忽然吹来一片春雨,清爽可人,一切烦恼都将随之而去了,你说能让他不爱吗?
可是,面对这迟来的爱情,他却十分痛苦。
他觉得自己无权接受这爱情。多年的孔孟道德束缚着他,使他不允许自己抛妻弃子另寻所爱,尽管他与妻子已经分居多年。他知道今生今世,自己必须承担起对妻子儿女的全部抚养义务,否则他良心会不得安宁的。
所以,就在姑娘来后的第三天,经过两个彻夜不眠的思想斗争,他再次选择了躲避。他想用躲避来冷却姑娘的炽烈。他觉得自己比她年长二十几岁,又不是仪表堂堂,虽然小有名气,可也没什么夺人之处。天下可爱的男子多的是!再说,年轻女孩子最容易犯盲目崇拜的毛病,韩国女孩子更是如此。他要让她的情感冷静一段。那样,她那因崇拜而燃烧起来的心,自然就会冷却了,说不定还会后悔不迭呢。
没想到这个死心眼的姑娘却穷追不舍,又追上来了!这真是使他又惊又喜又难办!惊喜自不必说了,没想到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有这般魅力?竟使这么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如此动情!难办也是不必说的,那边不能离,这边不能合。这不是进退两难嘛?
这次她没有说话,进屋以后仍然像上次一样,用轻盈麻利的身子代替语言,勤勤快快,温温柔柔,把对心上人的爱,洒满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衬衣,每一块小手帕……转眼之间,就使小小陋室充满了爱的光洁。继而,她又把炽烈的爱煮进高丽锅里,溶进韩国大酱汤里,使这个不是光棍的光棍汉,饱尝了一顿可口的高丽饭菜……
这位光州朝鲜大学家政专业毕业的韩国女子,竟用韩国女性特有的爱情方式,进攻着这颗中国男人的心……
夜幕降临了。她该离去了。她依在半开的门框上,用哀怨的目光望着他,郁郁地问他一句:“还要搬家吗?”
他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他心里又苦又甜。
半个月后,他果真又搬家了。
不过这次一半是为了拒绝,一半却是为了考验,考验她是否真的爱他?如果她再次追来,那就证明她是点燃的蜡烛,而不是一根擦亮的火柴。那他真需要认真考虑与她的关系了。
一连几天晚间,他独自一人躺在泛着潮湿味的小屋里,默默咀嚼着思恋的痛苦,矛盾重重地企盼着脚步,渴盼着轻轻的敲门声……
他心里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不会来了。她再也不会来了!她只不过是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大学生,一时心血来潮罢了。她不可能真正爱我,真的,她不可能爱我……一想到这些,他那已近干涸的心里顿时充满了难言的苦涩。其实在他的心灵深处,正一遍遍地呼唤着她,渴望着她:快来吧!你快来吧!我多么希望你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啊?
人哪,常常是自欺欺人。就像韩晟昊这样一个刚直不阿、顶天立地,敢向千军万马挑战的男子汉,可在爱情面前,却也变得缩手缩脚、举足不前、犹抱琵琶半遮面了。嗨,看来再强的男人也有软弱的一面,再真诚的男人也有“虚伪”的一面啊!
然而,就在他完全失望后的一天傍晚,令他激动心弦的敲门声,终于又轻轻地响了起来,他几乎是跳将过去打开屋门的……
这回,爱情真的来敲他的门窗了。
“啊,你怎么……”他仍然是那半截话,但却没了质疑,而是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惊喜。
她的第一句话却是,“我辞职了。我连汉城江北区的小组长也不干了!”
“为什么辞职?”
这不能不使韩晟昊感到莫大惊讶。要知道在韩国,一个女孩子谋到一份职业不容易,要当上一个什么小组长就更不容易了。她怎么可以轻易辞掉它呢?
“我不下这个决心,咱俩的关系就很难维持了!”她把手中的一个小提包放到床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这回我就不走了!”
这番举动不能不使韩晟昊感到惊讶。他见过的韩国女孩子多了,还从没见过这般勇敢的!好一会儿,他才理顺好自己的思绪,严肃地说道:“这不行!咱俩不可能结婚!我那边不能离,他们娘五个一生的生活费用都要由我来负责!如果你同意和我同居,我还可以考虑!不同意就算了。我们仍然是朋友!”
“我什么都同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姑娘毫不迟疑地说。说完,一头扑到他肩上嘤嘤地哭起来……
好痴情的姑娘啊!
韩晟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个姑娘家从光州追他到汉城。他搬到哪儿她都千方百计地追到哪儿。刘备请诸葛也莫过于三顾茅庐,而她已经是“四顾”他的陋室了。可是,韩晟昊毕竟不是青春年少,面对肩头散发着韩国女孩子那种特有的香气,他仍然冷静地说道:“抬起头来,我有话跟你说!”
姑娘抬起那双饱含爱情的泪眼,娇娇地望着他,静候着他的下文……
“你要真同意,请你家长辈出面来见我!”
这个韩晟昊啊,还是一套老传统!还要请人家家长出面见他!
第三天,她果真领来了表姐和表姐夫。她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位足不出户的母亲及两个年幼的妹妹,只能请表姐和表姐夫代劳与韩晟昊“谈判”了。
“谈判”进行得极其顺利。姑娘一方一百个同意,只提出一个不是条件的条件,“多福只有一位老母亲,只要您能抚养她就行。”
她苦苦追求他三年,他一年之内为她搬了四次家……
就这样,没有任何结婚仪式,只到济州岛小住了三天,让济州岛的怡人风光点缀着他们的婚床。可是,倒在婚床上,抚摸着姑娘那诱人的肌肤,这个男人的心又陷入了重重矛盾之中,家庭、舆论、妻子、孩子……一切一切,都挤到这张小小的婚床上,强烈地谴责着他……就像第二次结婚时一样,他觉得对不住妻子,可又觉得对不住眼前这位姑娘。她没有举行婚礼,没有佩戴婚纱,就这样偷偷摸摸跟着一个年长二十四岁的中国男人过上了,这也太对不住人家了?
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还常常觉得愧对于她,“一个年轻女人,一辈子没戴过婚纱,没举行过婚礼,这不是天大的遗憾吗?”
但是,她却不觉得遗憾,因为她爱他,爱能宽容一切。
她不是为了婚纱才跟他的。她爱他的才华,爱他的人品,更爱他刚直不阿的人格。
她说:“我别无所求,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行了!”
她以他为荣,以他为自豪,丝毫不因为年龄的差距而羞于见人。恰恰相反,每当亲朋好友聚会时,她都要拽上他,而且每每笑容可掬地向人家介绍:“这是我先生……”
渐渐的,她对他鞠躬尽瘁到无微不至、进而到唯命是从的爱,缓缓荡涤着他心中的自责与愧疚。久而久之,他心里渐渐平稳了,只是一直不肯让自己的几个孩子与她见面。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住在一个城市里的二儿子,还从没见过这位后母的面呢。
就这样,像廖静文走近徐悲鸿,像于立群走近郭沫若……这位年轻韩国女子带着真挚的爱情,走进了韩晟昊的生活,使他那颗孤独痛苦的心,终于得到了爱的慰藉。尽管他和多福之间,因各自观点及生活习惯不同也时有小磨擦。但他毕竟不再是一个人生活在情感的孤岛上,毕竟有了一个知冷知热体贴入微的女子陪伴着他,陪伴他荡着人生小舟,度过了风霜雨雪的洋洋大海。韩国女子对丈夫的温柔体贴,是世界出名的。她帮他校对文稿,每天把手帕都熨得平平整整的,放进他的衣袋里……
这个韩国女子的一生是守着这个中国男人度过的。
他就是她的一切。
数年后,她为他生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他给女儿取名叫韩知恩,让女儿铭记着母亲的恩情,也铭记着她的父母来之不易的爱情。
五十五岁的考生
事业的成功给韩晟昊带来了荣誉和爱情,也带来了金钱。
他在汉城的富人区江南区买下了高级住宅,盖起了一幢四层小楼的医院,跟韩国人合开了一家东和汉医院。但却无论如何也带不来那张薄薄的——汉医师合格证。
在韩国,如果没有那张医师合格证,无论你有天大的本事,出了多少著作,你永远都不能独立行医。你永远都得请韩国人为你“代庖”,必须租用韩国人的行医执照。这是韩国法律规定的。
其实,韩晟昊早在五十年代末,就在韩国庆熙大学汉医科念了二年(四年制),也通过了台湾中医考试并获得了合格证书。但,韩国的医疗法规很严格,外国人不经过韩国国家汉医师考试,就休想获得独立行医资格!
韩晟昊不甘心永远请韩国人“代庖”,所以五十五岁的他决定参加韩国国家汉医师考试。
韩国的汉医师考试可非儿戏,九门课程要一一过关,来不得半点含糊,有一科低于六十分就不发给医师证。而且,医疗法明文规定,必须是韩国正式医科大学毕业方可入考。韩晟昊请有关部门特批才获准入考的。
尽管他在庆熙大学汉医科读过二年,并获得了台湾颁发的汉医师合格证,而且当了多年“蒙古大夫”,但要动真格的,应付一道一道的考试题,心里还是没底。再说他毕竟是五十五岁了。
于是,他抱着二十几本考试大纲跑到远离汉城的雪狱山下,租了一间小农房,避门谢客苦读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他走进考场。
一百四十八人参加考试,唯他一个不是正式汉医科大学毕业的考生,唯他一人五十五岁。说来有趣,毕业于全罗道圆光佛教汉医科大学的二儿子韩立彪,早在一九七九年就参加了韩国第三十三期国家汉医师考试,并获得了合格证书,成为独立开医院的医生。而这位父亲却是一九八○年第三十四期的考生,晚儿子一年。不少朋友开他玩笑,说:“喂,韩老先生,你怎么不跟儿子一起进考场啊?好跟儿子打打小抄!”
到张榜公布那天,韩晟昊颇为紧张,怕自己考不上丢脸。他这个人是很在乎自己这张脸面的。甚至做好了一旦考不上就去美国闯天下的打算。当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名列前茅,考了个第九名,不禁大喜过望……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终于结束了请人“代庖”的行医生涯!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地自己开医院了!
当他看到成绩单上的分科成绩,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同考的人问他笑什么?他如实地道出自己在考试中的一点小“猫匿”……
原来,防疫学全是英文试卷,他一句英文不懂,现学又来不及了。于是,他在复习时,请来一位英文翻译,让翻译给他讲解每道题的大概内容,凭着他惊人的记忆,记住了每道题英文句子里的前几个字母,考试时,就是根据字母长短来照葫芦画瓢判断试卷题的。结果老天开恩,防疫学竟考了个六十五分!
不过,考完试却出事了,韩国汉医学会大哗。
几家报纸公开点名批评他,说他没在韩国正式医科大学毕业就考取了汉医师资格,严重违反了大韩民国医疗法!强烈要求取消他的汉医师资格!
哭天喊地,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一张行医执照,现在却要被人家废掉,岂不太可惜了吗?他急忙四处奔走呼号,多方拜见求情,向各位同行们说明情况……
“各位先生,我一个中国人在韩国行医几十年了,因为没有汉医师资格,一直雇用韩国人的执照。请各位高抬贵手,给我这张医师证吧?”
在他多方游说下,一帮同行们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在渐渐平息的风波中,他总算获得了在韩行医的“通行证”——韩国医师证。
于是,这位曾给朴正熙、许政,后来又给卢泰愚、金泳三等几届韩国总统当过编外保健医的中国人,终于获得了独立行医权,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准医生”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