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浚依旧面无表情,或许我该形容是面无人色。他定定看住我,我也不要命地盯着他,眼神交战之际,但闻冰寒之音,“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像一个人,真像”他略显粗糙的指腹摩挲在我的唇际,强硬而眷恋。
我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勇气,我居然能够哆嗦着伸出手一举推开他的。他保持着被我推开的动作,似乎还没缓过神来是我推开了他!我缩着脑袋心惊胆战。
他冷嗤一声,面色更显阴鹜,突然向外猛力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没失叫出声,我手足无措,慌张间却幸运地摸到缰绳紧紧拽住,伏倒在马背上。可见上苍有目。
我悲愤至极,真想冷笑着仰天大喊三声,“刘浚,你这天底下最最无耻之人!”他无动于衷地瞥了一眼摔倒在马背上的我,不咸不淡地来一句,“还不走?”
我愤恨地剜了他一眼,却怕他又有所不轨,我再不敢有所耽搁,直起身来狠狠地抽起马鞭,阿冉在身下嘶鸣数声,在这条山间小径上撒腿快跑起来。
经历了那出令我心惊胆寒的闹剧,我驾着阿冉一路飞奔,好像身后有噬人的鬼怪,而我身后确实有刘浚这位比妖魔鬼怪更加令人胆寒的人物。
我喘着气,抚着胸口回到了席位,众女面有鄙夷,我余怒未平,视之不见。可许是我心虚,我总觉得谢惠连的眼神也变了。有个小兔在我怀里蹦蹦跳跳,搅得我未平的心扉起了一层层波澜。
那个始兴王早已消匿无踪,我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刘浚,那个目中无人的狂徒,他敢亲我,他居然亲我
我坐在席上越想越是羞愤,我气得浑身都在发颤。他仗势欺我一个弱女子,可我就算被他占了便宜也有怨不能伸。这种事情我难道好意思张口和颂玉诉苦?
好吧,我不计较,我就当被黑嘴的凶乌鸦给啄了一口,我的记性本就不大好,一觉之后我完全能做到忘怀。可最可恶的是此人,他事后竟然那样推我,我要不是有天神庇佑,说不准就被他那一推给摔断了脖颈。
我正在忿忿地自怨自艾,一旁的颂玉依傍过来,她摸摸我的手,疑惑道:“阿莞,你是不是很冷?身子怎么老在发抖?没事吗?山间阴凉,你要是觉得身上不爽,差人去和王大人说一声,我们先行回家吧。这一次,你可别想偷偷溜走了。”
我的面颊微微抽搐,扯了扯僵硬的嘴角讪讪笑道:“颂玉,我不冷的。不过,我倒是想回去了,他们在这里吟诗作赋,我们却什么也不会,这么坐着也无趣。”
颂玉颔首,冲不远处的一位侍者招招手,那白净侍者立刻快步踏来。
颂玉瞥向王滔那边,挑了挑眉,婉婉道:“你过去转告王右名大人,就说温小姐她们先行告辞,祝愿他此行愉快。”
我捂着嘴轻笑,看来颂玉对方才王滔的不礼行为仍有芥蒂,话里都带着一股火药味。颂玉言毕,睨了我一眼,“你就不能安分点吗?今天宴席上你出的丑不算少了。”
我老老实实地颔首敛睑,聆听教诲。那侍者将话传到,王滔随即向我们点头示意。
颂玉和我起身,走向席位旁的一条小径。
我跟在颂玉的身后,双目却在不时觑着谢惠连那边,他也将视线投向我,他眼角眉梢的温柔笑意顿时盈满我的眼帘。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明修偷偷买给我看的《搜神传》,那里面有一个故事,从十四岁那一年起我就被它深深吸引了。
这个故事是关于汉武帝和他的钩弋夫人的。钩弋夫人生来丽质,却天生双手握成拳状,武帝刘彻深以为奇,便召唤她前来,面前的如花少女果真双手握拳,刘彻于是伸出双手将钩弋夫人的双拳轻轻一掰,初是少女的钩弋玉手缓缓展开,她的掌心里还紧紧握着一支小玉钩。
我一直都觉得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像汉武帝刘彻与钩弋夫人一样,一见钟情。
我想象着,那支让刘彻与钩弋夫人定情的玉钩,就像他送给我的碧摇。
汉武帝却没有做到从一而终。但…谢惠连他不可能是皇帝刘彻,我亦不是红颜薄命的钩弋。
我心中一暖,冲他眨眨眼,悄悄用口型道:“你说的话,不准忘记。”
颂玉敏感的一个回首,我连忙回过头来闭紧嘴巴,垂下头沉默迈步。不期然的,宫中小黄门的独有尖音居然响起在这其乐融融的宴席。
“始兴王殿下驾到!”
我足下一滞,唇边的微笑立时僵化,只觉得那个尖利的声音穿透了我的耳朵,刺到了我的心。
三匹朱红的汗血宝马齐头并姿,马车上的金色帘幕绣着腾龙飞舞的图样,五色流苏随风飘起,龙涎香徐徐拂来,浓郁华贵的气味熏晕人们的头脑。小黄门们垂着首毕恭毕敬地站在车外。
颂玉连忙将我拉到隐秘的一旁,宴席上的人们纷纷起身,模样恭谨,再没了刚才的一派闲逸。
这座冰山无论移到哪儿,都会严重破坏气氛。
我紧紧咬住下唇,恨不得将被他玷污过的唇面咬破。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就在方才还摸索过我的唇,这个认知令我恶寒。现在,它缓缓挑开了帘幕。
他眉目美秀,神色却冷凝,从容有度地踏下了马车,并没有扶着黄门伸上前的手。无形之间已给人压迫之感。众人皆行礼山呼“王爷千秋”。
我只顾着用手狠劲地抹着唇,梗着脖子动也不动,颂玉强硬地拉下我的衣袖,我只好屈身敛襟向他行礼,可谓勉强。他反正也瞟不到角落中的我。
他眼神四顾,居然能瞥到我这儿,在我的唇上停顿,霎那间便移走了视线。继而大踏着步走到席位前,冲着众人高声道:“父皇同我说过,王谢乃立鼎我朝之大族,没有众卿,我朝也无立足之地。王谢二族与我宋氏王朝休戚与共,今日乃王谢二族的盛极宴会。我皇室也应该有所表示,来人,将父皇赐予的礼物送与诸卿,以添宴会之兴!”
小黄门们捧着美味珍馐、杜康佳酿鱼贯而出。王谢诸人皆面面相觑,而后一齐俯身恭谢。
刘浚挑唇一笑,弧度淡淡:“父皇身体微恙,皇兄位任监国,终日忙碌。本王受皇兄嘱托,特来此为诸位助兴。宴会乃放松享乐之事,本王在此地久待,恐怕也会扫了诸位雅兴,本王便就此告辞。”
王滔出列,弯腰作了一揖:“臣等蒙殿下厚爱,不吝赐美食佳酿,臣等无德,皇上与太子忙于国事,臣等却浮日偷闲。王爷若不嫌弃,不妨与臣等共饮共食,稍后还有吟咏一乐。”
他要呆在这儿,哪能有什么乐,他那张冷冰冰的脸庞看着就让人发怵。我在心里闷闷地想。
刘浚还真的落了座,反正我和颂玉站的地儿不起眼,趁机溜走也可行。我灵机一动,挽住颂玉的手腕二话不说小跑开了。颂玉一边跟着我一边问:“阿莞,你怎么一见到始兴王,就跟老鼠碰见猫似的。你今天真是奇怪,刚刚还使劲地在抹着嘴唇”
我拉着她一路小跑到了马车边,我气喘吁吁地扶着马车的车壁,颂玉倒是神色泰然,气息平稳,只是好奇地望着我。到底是习过武的,这底子就是不同。早知道我当初也不该偷懒了。
我愤慨地想着,大大喘了口气,“我才没怕他,只是不想同他呆在一起。颂玉,别说这些无用的了,我真想快点回到家。”
我一口气踏上了马车,颂玉也上了来。她刚拾掇好车帘,只见淡薄的车帘一下被挑起。我阳穴一跳,心底的不安在渐渐扩大。
车外的明修黑着一张漂亮小脸,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口气对我们道:“颂玉姐姐,你出去一会儿好么?只消片刻,我有重要的事情和姐姐说。”
颂玉兴味地瞧了我一眼,我烦恼地扶扶额。她的明丽双眸有调侃的笑意,转过头对着明修笑道:“好,颂玉姐姐出去,你们这对姐弟说点体己话。”
明修依旧黑着脸进了车厢内,却一言不发,这样的他,我真是从未见过。明修也有严肃的一面么?在我眼里,他似乎一直都是那一年捻着马毛的小弟弟。
我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髻,“明修也长大了,可姐姐不是小女孩了,姐姐会嫁人的,你应该知道,如今的南朝女子也不是如前朝那般拘谨的。姐姐有了心上人,也许还会嫁给他。我知道你年龄尚小,可是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握紧他的手,少年的手掌总是那样热而有活力,能给予别人可靠的力量。我一字一句地道:“明修,你能懂得姐姐。”
他本来一言不发,此时却霍然抬起头,他的眸里有种陌生的悲愤的感情。他盯着我的嘴唇,突然抬起了手臂,用纯白的衣袖狠狠地抹着我的唇。柔滑的衣料摩挲着我的唇,因为过大的力道依旧让我感受到疼痛。
我瞪大双眼,都忘记了喝斥他住手,我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少年是那个一直温顺听话的小阿修。
他缓缓放下了手臂,动作那样失意而无力,他如樱花瓣似的粉色柔润的唇在我眼前颤抖,诉说着少年的失落和伤感。我想,我并非不懂了。
他定定瞅着我,乌黑灵动的双瞳里投射出我的面容,熠熠地闪着奇妙而黯淡的光芒,“我不喜欢他亲姐姐,我不喜欢他亲你!我不喜欢,我真的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