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我等来的却是夏海母亲的再次来访。彼时我正坐在办公桌前修改设计图,她毫无预兆地站在我面前,我抬起头,八月炙热的阳光瞬间隐去了。
“夏海不肯见我。”她用平板的声音说道,死死盯住我。 上午十点,办公室内安静如常,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声音不置信地被放大了若干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
“他不肯见我,也不在学校公寓,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她浑身发抖,用尽浑身力气朝我大声吼道。
我“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速度之猛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出办公室,她也不挣扎,任由我拖着,看来内心是绝望透顶了。
与上次相同的咖啡馆,相同的位置,我叫了冰茶,强迫她喝下去。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我担心她随时会晕倒在我的脚下。
“夏海不肯见我。”她反反复复就说着这么一句话,面部肌肉神经质地抖个不停。她的眼光落在我的身后,那里只有一株濒死植物而已。这个女人,她的精神状态,很难用正常来形容。
“你”我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你如此神通广大,就连我的身家都已经被你查了个底儿掉,现在竟然找不到你的儿子。”我避免称呼夏海的名字,为的是不要过多地刺激这个仿佛随时都会破碎掉的女人。
“你为何不肯放过他?你都没看到他是如此痛苦?”女人恢复理智,开始极力声讨我。她说的话让人匪夷所思。
“如果他的痛苦是因为我,我一定放过他。”我说。
“如果不是因为你,难道是因为我?我是他妈妈,我生了他,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我会让他痛苦?让他不幸福?”
“除了我母亲的缘故,除了你认为我的妈妈抢走了你的丈夫,破坏了你原本应该美满的家庭,还有其他原因让你反对我们在一起吗?”
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一次,但是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不要脸!无耻!下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给藤木澈治病的钱都是怎么赚来的?你是个!现在做了婊子却来立牌坊了?”她咬着牙冷笑道。
把眼前的玻璃杯狠狠砸到地上,杯中的水洒到我的脚面上,那种冰冷让人痛彻心扉。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闭上了眼睛,然后又迅速睁开。仍然死盯着我不放。我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面盛满了疯狂与仇恨。
我不记得曾几何时这样生气过,我的心脏在不规则地跳动,双手连同身体都在抖个不停,我咬紧牙关,抑制想要尖叫的冲动。愤怒,货真价实的愤怒,但是眼睛是干的,我一点也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流眼泪。
“我警告你!我没有必要在这儿继续听你的污言秽语,你根本没资格跟我说这种话。懂吗?”我吼道。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问,“让我为我母亲的事情跟你道歉?跟你跪地求饶?求你原谅她当年抢走你丈夫的过错?是因为这样才害你这么多年吃苦受罪?你想都别想!懂吗?”我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
“属于我妈错或对,跟我一点狗屁关系都没有!我这么说你懂了没有?她抢走了你的丈夫,你当时就该揪着她的头发抓破她的脸把你的丈夫抢回来,哪怕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哪怕跟她同归于尽。但是你没有!你他什么都没有做!所以最后是我收拾的这个烂摊子,懂吗?”我朝她吼道。
“你根本管不着我是怎样赚来的钱!你管不着我究竟是卖身还是卖器官,因为那是我自己的事。而且我很骄傲,因为我能够对他负责,也能够对自己负责,因为我能够对所有人负责,我没有像你们这些人一样把他扔在医院里臭掉烂掉,我照顾他直到他咽气,所以现在我晚上才能睡个安稳觉!不用随身带着安眠药,也不用得神经衰弱和抑郁症,懂吗?”
最终还是说出了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卑劣想法,我的另一个自己被活生生剥离了,浮在半空中看着这个陌生的自己。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平静了一下怒气,“如果你再敢出现在我工作的地方或者是我家人朋友面前,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你懂吗?”
站起身准备扬长而去,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臂。
“夏海曾经自杀未遂,他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她的手指如此用力,那上面一定印上了她绝望的指印。
不想搭乘任何交通工具,我在城里漫无目的地绕着圈子,夏日街头热闹非凡。人们欢笑并不是因为心中没有苦痛,而是因为苦痛之后的酒更加香甜,欢笑也更加开怀。
我们都想过死。痛苦到极致时,彼岸总是响着美妙的音乐,吹着令人心旷神怡的和风,传来诱人的花果甜香。但是,那是我们的想象,真正的彼岸是怎样的,我们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们。
夏海,你所不懂的这一切,我要怎样让你领会呢?
自家楼下昏黄的路灯下,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站在一辆越野车的旁边。起初以为是张琦和玉儿,走近去才发觉,那是安宇,还有另一个男孩。
三双眼睛彼此打量着对方。男孩看起来不到十岁,偏瘦的身材,有双澄澈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
安宇向男孩转过头,用手语比划着什么,男孩摇了摇头,再次转头看着我。
“你们说什么?”我问。
“我跟他说,这位姐姐没有发现脚受了伤不停流血,还走了那么远的路。”
我低下头,裸露的脚背上满是血迹,一定是摔破水杯时残破的碎片飞溅到了脚背上。我呆呆地望着,奇怪的是,却一点痛感都没有。
坐在沙发上,安宇坐在我面前的地毯上,帮我清洗处理脚上的伤口。男孩坐在不远处专注地看着,闷热的天气,他却一颗汗珠都不见,灯光下,他的皮肤显出一丝苍白,他的颈项上挂着一个叶片型的玉质吊坠,用一条黑色绳子穿起来,那块玉泛着温润的白色,仿佛透明。我看着看着,突然之间眼泪就盈满了眼眶。
“他听不见吗?”我问安宇,眼睛仍然看着那个男孩。
“是。”
“他叫什么名字?”
“和合,他的名字叫和合。”
“和合和合”我低声喃喃重复这两个字,看似普通的名字,在口中多念几遍后,竟然像品了一口清茶般唇齿留香。我安静下来,止住了眼泪。
“他的世界一定十分清净。”我说,“不像我们的世界,充满了各式嘈杂的声音。”
安宇处理完一切,把我受伤的那只脚小心地放在脚踏上,他也顺势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
“去听去看,还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都是个人的选择,不是吗?”
我躺在沙发上昏沉睡去,醒来时闻见饭菜香,睁开眼看见和合躺在地毯上翻看我的图画册,厨房里传来刻意压低声音的忙碌声,餐桌上红绿白相间的食物冒着热腾腾的气味,颜色让人赏心悦目。
和合在吃饭时仍然抱着那本画册不放手,安宇也并不去阻止他。
“他很久没有对某一样东西如此地感兴趣。”安宇说,“上面画的什么?”
“一个童话故事,讲一个动物化妆师在森林中探险。”
“这是手画的。你的创作?”
我点点头。“我有个四岁的外甥女,是我给她画的睡前故事。”
“你摆在家里的画,很有你自己的风格。都出自你手?”安宇说。
“你搬新家,我会送你一幅。”
“参加拍卖会的事考虑怎么样了?”他问。
“要去多久?”
“大概一周。”
“和合谁来照顾?”我问。
“我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满世界跑,到时我自会派专门的人照看他。”
我喝了一口酸甜适口的热汤。
“我答应你。”我说。
与安宇的一起出行,也许并不能代表什么。他是我的客户,我是他的设计师。
但是我明白,我是在退缩。我需要新鲜的空气和自由的空间。
与夏海的那份感情,看似是由天意促成,看似历经百转千回,又看似坚不可摧的那份感情,实际上却是不堪一击。种种担心,并不是一早没有料到,但是真实地摆在眼前,还是无法相信它的残酷。也许,人,果然还是爱自己更多一些。
“你的脚伤没大碍,注意别沾水。”安宇嘱咐我。
“你不问我为什么才受伤的?”
“我若问你为何哭,你一定告诉我是大风迷了眼。”他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看着趴在地毯上聚精会神看书的和合说,“他跟我一样,喜欢你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