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了,我与典典在伊利诺伊州的Peoria碰头,她的行李是我的三倍还多,可见是经常出门旅行的人。在租车行取到提前订好的车,虽然只有两个人,时间又充裕,却还是租了一辆马力强劲的吉普越野。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辆车在今后几天的旅行中,却让我俩身处险境,差点求助无门。
一路向北再向西,经过爱荷华后到达明尼苏达,再沿90号公路向西,穿越南达科他,最终到达黄石所在地的怀俄明州。修整一晚后,我们的黄石之行正式始于转天清晨。夏日是美国的旅游季,目之所及都是一家人一起来旅行,只是黄石妙就妙在不管多么黄金的季节中,你总是能找到清幽的去处。我们起初沿着公园内环形公路行进,之后就拐进不知名的公路上去。
这里的景致,我究竟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比起明信片上,真实的风景很明显更加具有质感,湖面反射着金光,远处能看到雪山朦胧的影子,天空碧蓝的像是会挤出水来,随着车轮行进,这里的地貌愈发呈现出变幻莫测的样子来。
我见了毕生见过的最美的日出和日落,呼吸着略带硫磺味的空气,阳光从头顶上方直射下来,无遮无挡,火辣辣地倒也痛快。典典只穿一件军绿色迷彩吊带背心加同款冲锋裤,阳光将她本来糯米白的肌肤几乎晒成古铜色,她用一件火红色的丝巾把头围住,戴一副遮住半张脸的男士雷朋太阳镜;我则用户外装将自己从上到下裹了个严严实实,头发紧紧地卷在头顶,用一顶渔夫帽遮住眼睛。这一路几乎都是典典在开车,我们有时交谈,大多数时间就这样沉默着看沿途风景,新奇景色带来的刺激渐渐平复后,我又开始没出息地感怀起身世来,起先是默默流泪,走了几十公里不见一个人之后便肆无忌惮,和着车轮碾压砂土的声音,我放声大哭。
这还真是难得的体验。典典对于我的疯狂举动不予置评,我反而很感激她的视若无睹,真让我解释起来,恐怕我也是有口难辩吧!
真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失婚而已。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在经历生死,在这般宏大的自然景观前,生与死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我想着想着,心中渐渐明亮起来,这是明智的旅行,我很果断地表扬了自己。
我们不是因为互相伤害才被迫分手。了解所以宽容,宽容所以放手。就是这样,了无遗憾。将近八年的感情,只用了不用十个小时就释然,是不是爱情早已消散,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而已?我不知道,亦不想追究,就让一切,连同我的爱和梦,我的青春,一起埋葬在这里吧。
傍晚时分穿越一个人烟稀少的猎场,车子在一个猛冲之后再也动不了检查后发现车轮被陷在泥里。我和典典跳下车开始自救,清理车轮边的湿泥,在轮胎下塞上干草和树枝,努力了三小时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自救宣告失败,我们不得不考虑求救。
黄石公园的大多数地区没有手机信号,G显示附近共有两处露营地。典典带上水、手电和G和手机,准备独自徒步行至较近的露营地找人帮忙。我坚持两个人一起去。
“你待在这里,我对地形比你熟悉。”典典很坚决。
结果那个露营地空无一人。典典稍事休息,重新装备了水,向主干道附近的另一处露营地走去。我目送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想着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意外情况,不禁心慌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只听到远远传来不知名动物的叫声,我呆呆地望着典典离开的方向,不知道要做什么,要想什么。最后,我干脆关掉所有的仪表盘,在黑暗中放低座椅看满天繁星。
会有什么危险吗?我会不会被遗忘在这片荒原上?典典呢?会不会遭遇危险,她的水有没有储备充足?如果她再一次空手而归的话,我们该如何渡过难关。我模糊地想着。出发前没有告知任何人我的目的地,消失若干天之后会不会有人担心我寻找我呢?
流星点点,那片星空美的让人想要流泪,我暂时忘记了悲惨的处境,开始仔细分辨起一个个的星座来。在城市中几时还能再见到如此灿烂的星空呢?我想起半年前的冬天,在那个城市至高点看到的无数盏天灯。我慢慢哼起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奇妙的夜里,夏海公寓中飘出的歌声,混杂着可可的甜香与铝制水壶加热时发出的噼啪声。全是满满的回忆,带着那时的温暖安宁,我慢慢闭上眼睛,一边唱歌,一边沉浸在美丽的过去中。
“You’vestolenmyheart!”
夏海,你偷走了我的心。你从哪里来,又要带着我的心,走到哪里去呢?
突然听到响声,我猛地起身从座椅上弹起来,头险些撞到车顶棚。我的手下意识地放到方向盘上猛摁,汽车长笛尖锐的声音划破静谧,凄厉的声音让人心惊胆战,一个人影出现在紧闭的车窗外面,竟然是一张亚洲人的面孔。
他示意我将车窗放下。看到同胞的面孔,我稍稍放下心。其实在这里就算喊破喉咙也是没有用的吧!男子三四十岁的样子,身材高大,面孔因为长期日晒显得黝黑,他的五官很端正,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异常明亮,此时此刻却给人异样的感觉。他为什么没有开车,他是步行来的呢!
我看他的同时,他也正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刚刚那位小姐,是你的同伴吧!”开口了,地道的普通话。声线确是意外地熟悉。
我点头,这当口不会有第二个女子在路上拦车求救了,一定是典典。
“他遇到我跟同伴的时候还没走到那边的露营地,他们开车回去取拖车的铁链了,你的同伴说你仍然留在原来位置,我按照她描述的位置找来的,她说你一个人可能会害怕。他们应该很快就到了。”
我放下一颗心,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陌生男子没有坐上车,而是绕着车转了两圈,蹲下检查车轮陷入的情况,继而吩咐我启动车子。
“你们一开始租的就是这辆车?”
我摇摇头,这辆车是车行临时给我们调换的。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车轮。
“这台庞蒂克是两驱,你们选择的路况这么差,不会一开始选的就是两驱车吧!出发前有没有好好检查?”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说的确是国语,但是我一句都没听懂。
他用锐利的视线盯了我一瞬,这次我没有避开视线,对于这个好像从地里冒出来的陌生人,我产生了莫名的好奇。然后,他突然笑了。
“你的同伴没有说你是哑巴。”他用嘲讽的语气说。
“我才不是哑巴。”我像个孩子一样反驳,然后自觉失态,乖乖闭上嘴巴。
“这不是会说话吗?”他笑得更开心了,然而眼睛里却像远处的雪山一般毫无温度。
“安宇,幸会。”他伸出一只手。
“江心屿。”我伸出手握了握,干燥温暖的手反衬出我的手更加潮湿冰冷,此刻,我像只夜间出来觅食的蜥蜴一般警惕万分。
“江心屿”他沉吟着,“瓯江之上的江心屿?中国四大名屿的那个江心屿吗?”自言自语着,一下子现出与刚刚完全不同的孩童般的表情来。“啊对不起!”他意识到自己讲远了,连忙道歉。
“没关系。我确实因为在那座岛上出生,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他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我。
“你对国内的地理好像很熟悉。”我说,“很少有人会从我的名字联想到那里去。”
看起来好像触动了他的心弦,他不再说话。
我们终于获救了,露营地的帐篷中,我裹紧睡袋,喝着杯中暖暖的饮料,不知想哭还是想笑。典典一直不停讲着刚刚的冒险经历,她不是不害怕的,只是一定要在我面前假装坚强。她累了,躺在我身边很快响起轻微的鼾声,我仍然望着帐篷顶端,睡意全无。
隔天清晨,虽然睡得晚,却在天不亮时就醒来。跑到帐篷外呼吸清晨难以置信的清新空气,不远处并排停靠的两辆越野车旁,安宇正弯下腰,对着汽车的后视镜聚精会神地刮胡子。他用的剃须工具竟然如此特别,是一把有着漂亮银质手柄的造型奇特的刀子,刀柄上的绿松石在清晨的阳光下发出亮丽的光。
这把银质刀柄的利器在不久的将来救了我的命,想起此时对它突如其来的关注,想必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吧!
我一时看得入了神。
他换下了昨天的那身衣服,红色带帽卫衣陪黑色水洗裤,颈部围着一条旧旧的彩色围巾。他不紧不慢地完成剃须动作,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将脸擦干净,然后转过身朝我走过来。阳光从他背后射过来,我用手挡住眼睛,从指缝中去看那镀了金边的云。
“想吃点什么?”他走近我问道。
“什么?”我还没有从茫然中回过神来。
“早餐。你不饿吗?”
他端出前一天炖好的牛肉汤在锅子上加热,取出现成的面包分给我一大块。我没期望到会喝到这么美味的汤,这个人简直就是魔术师嘛!我们不交谈,美景下面有美食,这感觉非常好。
“那首歌叫什么?”他忽然开口问。
我茫然地看着他。因为心思在别处,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看见我的表情,他忍不住转头去笑。
“你想在的样子非常像受惊的长鼻鼩。”
“什么?长鼻什么?”我瞪大眼睛。
“没什么。”他笑得更开心了。
“听着不像好话嘛!”我也笑。
“我刚刚是问,昨天一个人在车里唱的什么歌?”
啊那首歌。
我只笑了笑,接着吃手中的面包。这时典典走出帐篷,大大伸了一个懒腰,打断了谈话。
“牛肉汤!我闻到这个才醒的。”她大呼小叫。
之后的两天,四人成行,接着游历各处奇异景致。有两个大男人保驾护航,我和典典都觉得安心了一些。安宇的同伴另有一人,是某旅行杂志的摄影师,此次带着工作任务而来。至于这位安先生是做什么的,他自己不说,我们也猜不出来。两天后我们分手,两位先生已经登记要去爬雪崩山峰,那里据说是整个黄石秘而不宣的好去处,但是即使在这样的旺季,每天登记的团队也不会超过六个,我与典典婉言谢绝继续同行。在临近雪山附近的露营地我们一起吃了晚餐,期间相谈甚欢,我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夜幕降临,气温骤降,坐在火堆前,还是禁不住打了两个寒战。
几个人都酒足饭饱,典典和安先生随意地倒在草地上仰头望着星空,我看着即将熄灭的火苗发呆,追忆那些似水流年。“两位美女,谁唱支歌来听听。”同行的摄影师建议。
“有没有乐器?”典典一骨碌从毯子上坐起身,“单是清唱多没意思。”
摄影师起身到车中寻找,我以为他会拎回一把吉他或是二胡,结果他拿回一把大提琴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会弹乐器的却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唱什么呢?”安宇问典典。
典典侧着头想了想,他的脸部线条此时看来非常唯美。之后她像开玩笑般地说:“来首《我有一段情》吧!”。
《我有一段情》?摄影师愣了愣,然后禁不住拍手叫起好来。这样的异国他乡,这样的良辰美景,一支江南风情的歌谣由一个时髦的现代女子来唱,加上由西洋乐器来伴奏,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效果。大家都笑了,只有安宇安静地拿出大提琴来仔细调着琴弦。
“我有一段情呀,说给谁来听;知心人儿呀出了门,他一去呀没音讯;我的有情人呀,莫非变了心;为什么呀断了信,我等待呀到如今。
夜又深呀月又明,只能怀抱七弦琴;弹一曲呀唱一声,唱出我的心头恨。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春风听;春风替我问一问,为什么他要断音讯;我的有情人呀,莫非变了心;为什么呀断了信,我等待呀到如今。
夜又深呀月又明,只能怀抱七弦琴;弹一曲呀唱一声,唱出我的心头恨;我有一段情呀,唱给春风听;春风替我问一问,为什么他要断音讯。”
夜那么静,这首江南小调风格的曲子在典典口中化成溪水般潺潺流淌出来,如泣如诉。这支歌我听过多个版本,说来奇怪,典典的声音多少与原唱吴莺音有颇多相似,带着沧桑的质感,真情实感尽数流露。安宇坐在典典的对面,聚精会神地拉着琴弦,他的技艺没有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他的眼睛没有看着任何人,心思全部放在了曲子中。摄影师听得骨头都麻酥酥的,轻飘飘如堕云中。我的眼中,却几乎要渗出泪水来。
想要放逐自己的念头正在一丝一丝地消散,我感觉到了,我想家了。确切地说,是想念有他的地方。
夏海,我的这个决定,究竟会不会给我们带来幸福?我真的没有把握。但是,你和你的爱就在那里,像冬日里的一枚烛火,我无法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