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J LJ从未觉得江心屿很漂亮。
当然,女人的美有很多很多种:玫红是美的,她美得有些霸气和狂傲;紫苏当然也是美的,她美得世俗并且圆润;江心屿无论如何也是美的,只是他不太能认可罢了。
他不喜欢太瘦的女孩,心屿的鼻子太尖,望着人的时候,眼中总好像蒙了一层水雾。如果说美,心屿更近于东方的古典美,LJ迷恋所有的东方文化,唯独不喜欢东方美人的病态。
这也并不妨碍心屿在大多数人眼中绽放美丽,LJ不得不承认,即使穿着随便,不施脂粉,她在人群中依然出众,说的文雅些,是他孤傲和忧郁的气质;不知道的人总会以为她不可一世,难以接近。心屿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LJ自己也不敢说自己很了解。
即使是在他们最快乐的时间中,心屿也会突如其来地跌入她自己深不可测的世界中去,几乎毫无预测,如果这个时候你不好好牵着她的手,一瞬间人群中就不见了她的踪影,等找到她时,发现她还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你。
只是,她的灵动弥补了诸多的性格缺陷。比如说,虽然她不肯思和精力在一件事物上刻苦学习,但是对于很多事物的普遍关注却带来了无限的谈资与丰富的想象力。LJ原谅她懒散的生活方式,他并不强迫她一定工作或者接触社会,她年纪尚小,LJ总会这样感觉,何况她是他的女人,他有义务要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最主要的是,她经历了很多痛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治疗伤口也许是最好的方法也不一定。
那一年LJ的母亲生病,正住在医院中与藤木澈同层的病房中。他们在走廊中会偶然遇到,这个女孩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她从来不会看LJ一眼。慢慢地对她产生了好奇,LJ终于忍不住朝这所医院熟悉的医生朋友打听起这个女孩的事情来。
“他照顾的那个人是她什么人。”LJ问。
朋友也无奈地耸耸肩,表示不知情。
“不是她父亲?”LJ奇怪,“难道是她丈夫不成?”
“开什么玩笑?我听护士们议论,说病床上的那个人是她继父。”朋友说。
“没见过她母亲吗?”
“命苦的女孩子,她母亲也是在这间医院里去世的,去年。”
那是个多雨的秋季,LJ记得很清楚,他从小到大都极其厌恶下雨。母亲已经病得神志不清,没完没了的雨水增加了他的苦闷。一个雷电交加的深夜,独自住在宾馆的他始终放心不下母亲,从床上爬起来赶到医院。危重病房几乎每天都会有人离开人世,留下空空的病床,时间往往是在临近黎明时,黑夜与白昼交替,灵魂选择在此时离开凡人的躯壳,赶往天国。
那条长长的医院走廊,灯光昏暗、浮现出死一般的宁静。LJ看见江心屿站在病房的门口,像入定般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他预感到有什么发生了。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那个男人浑身蒙着白布,从病房里推出来。没有凄厉的哭声、也没有撕裂的喊声,这种安静反而让人感到极度不安。
推送死去病人的手推车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但是这种声音最终也消失无影了。围观的同病房的病人家属都散的七七八八,他们无一不向那个此刻如石像般的女孩投去诧异的目光,亦同时感到了这一幕随时都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LJ看着江心屿,走廊里空无一人,他们分站在走廊两端。这个女孩面朝墙壁抬起头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脸上没有泪水,没有悲痛,她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他有些担心她受到的打击过于沉重而可能随时昏倒,便一直用眼睛追随着她的身影。
那个下着滂沱大雨的黑暗的夜,空无一人的医院走廊,两颗孤独的灵魂,一个奇异的场景。LJ不清楚心屿是否知道,虽然那时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他已经开始每时每刻牵挂她了。
他不知道后续的葬礼等诸多事宜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完成的,心屿不再到医院里来,虽然她向院方保证她一定会清还所有拖欠的医疗费用。
没过多久,LJ的母亲去世了,弥留之际,母亲手中一直紧握着年轻时穿过的已经破旧不堪的芭蕾舞鞋。她为了一个男人奉献了青春韶华,到头来却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却始终孑然一身,他不确定这跟母亲有关系,但是婚姻与爱情的沉重负担,他不认为自己可以承受。与玫红分分合合已经十年,双方都已经开始冷静理智地对待这份关系,他们始终没有把结婚提上议事日程。
他不想结婚,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一个现实。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江心屿站在他的面前提出结婚的时候,自己却开始动摇起来。
时节已过初秋,他整理了母亲的遗物,准备回到英国去,临行前,约了医院的朋友一起吃饭作为告别。
在那间高级宴会场所中,LJ再一次见到江心屿。这个没有丝毫预期的见面,却影响了他今后所有的人生。
究竟是不是爱着江心屿,LJ不敢轻易下决断。而且,看起来心屿对这个问题也不甚关心。
他知道她并不为爱才结婚。
那么,他又为什么作此选择呢?
也许是因为母亲吧!LJ不仅一次这样想,母亲的病将他召回国内,然后他才能与心屿相遇;第一次在医院大门口台阶上的邂逅,让他忆起了关于母亲,关于那些芭蕾舞蹈演员的久远回忆;母亲过世了,他有些莫名其妙地得到了一个年轻的妻子。他感觉冥冥中,母亲想要向他解释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
那间高级的宴会场所,LJ被领位员小姐引进包房的时候,对面房间的门正巧被传菜员打开,正对门口的方向,一个玲珑的女子端坐在高背椅上,眼神空洞地看向前方。
只是惊鸿一瞥,LJ已经认出那就是江心屿。
隔壁房间一直不停传来莺声燕语,LJ忍不住好奇地问朋友。
“红包女郎。你不知道吧?很有名的。艺术院校的学生啦,公司小白领啦,小演员什么的,还有星探从街上发现的,为了钱嘛!这年头活着不容易,脸蛋漂亮也不能浪费,你说是不是?”朋友神神秘秘地说。
“什么的?”LJ有点问不出口。
朋友笑而不答。
LJ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悲凉感。江心屿就坐在隔壁房间里,离他不过十米之遥,但是他们的世界却是如此地天差地别。他想见她,一直很想,没想过却是在这种场面下相见。
他估算着心屿的年龄,应该刚刚超过二十岁吧,那么就是大学还没有毕业。玫红大她两三岁的样子,同龄的女孩子,生存境遇竟有这样让人唏嘘的不同。
那一餐饭,味同嚼蜡。
自餐厅离开时,大门口再次遇上,心屿没有看见他,她眼睛里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感情,对那些“顾客”既没有寒暄,也没有微笑。即便如此,她仍然被一个酒醉的中年男人纠缠不休。
LJ看着看着,手掌不由自主握成了拳头。朋友自停车场开车出来,及时阻止了他想要冲上去的举动。
那种深深的厌恶和悲哀,让他不停地反胃,终于在回去的路上,将刚刚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吐个一干二净。
他打发朋友回去,一个人在街上踯躅前行,已经是寒冬,想起母亲,留下的泪水瞬间变冷。他不知道这股愁怨从何而来,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多愁善感过,他并不是个感性的人。
心屿此刻在做些什么?那个肮脏的男人,满身酒气、胡言乱语、动手动脚,心屿仍然会像机器人一样毫无表情地任他摆布吗?这个想法带来了无比尖锐的痛楚,与此同时,痛楚带来了片刻的清醒。他开始大踏步地奔跑起来,朝着餐厅的方向。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目的地,看到那个好像是所有女孩子经纪人模样的十分女性化的男人。
“江心屿”他拉扯着那个男人的衣袖,只吐出这三个字,其余的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男子看了看他,把自己当成痴情小男生了吧!LJ不禁觉得整件事荒唐可笑。他早已经过了荒唐可笑的年龄,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里,他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就算他在这个疯狂地抓着头发大哭,或者歇斯底里地大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又有谁会在乎呢?
男子最终将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交到他手上。那是郊外的一个私人会所,LJ随口编了一个理由骗过保安,站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白痴!
里面发生的一切,他究竟能不能够接受?
LJ用力砸门,直到醉汉抱着一个几乎半裸的女孩出现在眼前。那不是江心屿!
“江心屿在哪儿?”LJ黑着脸问。
“你没病吧你!保安!保安!”醉汉一叠声地叫,LJ用尽全力挥出了拳头。一拳又一拳,一脚又一脚。他忘记了一切,眼前只有这个散发着肮脏恶臭的男人,仿佛这个人就是整个黑暗世界的代表,他厌恶这个男人的无耻,他真想把他的脑浆打出来,让他惨死面前;同时也鄙视自己的懦弱,一向自视甚高的他,事实上却谁也保护不了,母亲、心屿,所有人。这许多年,他只是苟且偷生而已,他在逃避,他没有勇气面对自己是私生子的事实,他想要与亲人与家族断绝所有往来,却因为贪图安逸的生活而抛弃了母亲,留在了父亲身边。
疯狂的念头在脑中横冲直撞,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血肉模糊的男人正是自己的样子,他愕然地停住了手。
旁边的女孩手疾眼快,在保安报警之前赶走了LJ,并告知了江心屿家里的地址。
心屿打开门,LJ的右手仍然在发抖。
她愣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让出身体请LJ进门。
她还记得他吗?LJ不禁想。
算了,谁会关心这种事。
他大吐特吐了一番,在冬夜的大街上狂奔了近五公里,骗过两个保安,闯进私人会所将一个畜生打到面目全非,最后胜利大逃亡时与警车擦肩而过。她此刻是不是认识他,他们是不是交谈过,看起来像是世界上最无关紧要的事。
他刚刚完成的,是自己三十年都没有完成的事,他领悟到的,也许是自己一生都将无法领悟到的。他很想抱着她,旁若无人地大笑或者大哭。
这间屋子冷的像个地下墓室,江心屿斟了一杯白水递到自己手上。
“今冬的取暖费,你有没有交齐?”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对白。他很欣喜地看到,这个女孩毫无神采的眼睛里,终于闪现出一点泪花。
LJ暂时取消了回英国的行程,两周之后,还是在这个家徒四壁的寒屋中,江心屿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请问,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他呆住了,凝神看住她,这是一个求婚吗?LJ用三十年的人生来打赌,他真的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小自己那么多的女孩子求婚。
旋即,他明白这不是为爱的结合。
只是,他却想不出任何一个拒绝的理由来。
也许这个女孩全然不知,那一夜因为追赶她所带来的奇妙经历,忽然为他打开了一扇天窗。母亲半生都在沉默着,死后却用这种方式让他明白了生命中重要的事。他突然增添了勇气,面对过去寻根溯源的勇气,脱离父亲自力更生的勇气,想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家庭的勇气。虽然心屿不知道他内心微妙的变化都是因她所得,但是他感激她,她的弱小让他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他想要给她幸福的愿望超越了一切,这个女孩用她独有的方式拯救了即将被绝望扯入无底深渊的他。
姑姑气得险些昏厥过去。她问LJ,你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跟你结婚的?你敢保证她不是为了你的钱和社会地位?
就算是为了我的钱和社会地位,那又如何呢?心屿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并且,肯辍学打工照顾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病人,在欠下医院庞大医疗费用之后仍然承诺一定偿还,虽然被迫无奈地做着让人鄙夷的职业,却仍然保留自己底线的自尊心,这样的人,又能糟糕到哪里去呢?
LJ理智地思考过,结果却更坚定了他想要与江心屿结婚的信心。
婚后不久,他与父亲决裂,走出来自立门户。公司成立初期,也曾经捉襟见肘、一筹莫展过,LJ不是不担心心屿的反应,但是生活一直如他想象中那般平静温馨。她不参与他的事业,也从不在语言上鼓励他,只是当LJ拖着疲惫不堪的神经与身体回到他们的家,等待他的永远都是热气腾腾的食物和温暖如春的笑脸。
有一次足足两月之久没把家用交到心屿手中,生活仍然奇迹般地一如既往,餐桌上不见寒酸,也不见她抱怨半句。疑惑之下,LJ发现自己家的后面园子里多出一片菜地来。
他一下子蹲坐在地上,看着绿油油的菜叶,眼眶湿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不言不语、心思细腻的女孩,总是让人特别心疼。
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开始发生了变化,是因为玫红的出现吗?这个一直沉静如水的女孩开始变得乖戾、暴躁、不可理喻。事业虽然慢慢上了轨道,也逐渐修复了与父亲的关系,他的婚姻却狂风暴雨中的海边木屋一样摇摇欲坠。
这个女孩开始展现她极具摧毁力与破坏力的一面来。她砸碎家中所有玻璃器皿,用剪刀剪破华服,将摆满一整面墙的高跟鞋统统从窗子扔到大街上去。让LJ恐惧的是,即便造成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她仍然不会发出一丝声音,她不会痛哭,也没有哀嚎,她安静地,将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家,慢慢撕毁,一片一片弃尸荒野。
在LJ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之后,她仍然没有发出声音,哪怕一句责骂,一个耳光,什么都没有。LJ苦苦挽留,他脑中闪现的,永远都是这个女孩曾经春天般温暖的笑脸和后面园子中那一片青葱的菜田,他突然意识到她的离开将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事,他恐怕真的无法承受。
但是,心屿还是安静地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切结束之后,他走上三楼几乎从未来过的心屿的工作间,他看见她不同时期的画作散乱地扔在各处。他坐在地板上,第一次好好地看这些画,看这个女孩的内心世界。日期越到后面,这些画的色彩越沉重、基调越黯淡,风景不再是风景,模糊地、残破的,更像是此刻自己的心境;人物也不再是人物,那些人的眼中,全部是荒凉和虚无。
他真的失去她了。
也许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她,因为,他还想从来没有了解过她。不知道她为何而平静喜悦,也不知道她为何愤怒悲哀;他不知道她为何来到他的身边,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她为何一言不发,掉头离去。
“我不让你走。”临行前LJ拉着心屿的手臂强迫她留下来。
“你说过要给我幸福,现在却让我痛苦,如果这样,不如让我走吧。”最后时刻,语调虽然冷漠决绝,眼睛里却似有千言万语难说出口。
他从未觉得心屿的感受对于自己是个负担,直到这一刻,他知道这几年的婚姻生活已经一败涂地的时刻,他明白自视甚高的他,什么也没有给过这个女孩,除了痛苦。
LJ最终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