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王书记的反映!”李守才和别人谈话时,很少注意对方的情绪和意向,他只考虑自己想要说些什么话,就一股脑儿说出来。现在,既然对王永刚有一肚皮意见,就和盘托出,也不管什么影响和后果。“起初,厂长还来征求我的意见,我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把问题又重新摆了一下,厂长原说要考虑一下我的意见,谁知经王书记左说右说,把戴继宏、杨坚、张自力等人捧上了天,一下子就把厂长说转了心;几个座谈会一开,一哄哄,劲儿全起来了。不知从哪儿又刮出来一股风,说向外国订货没希望,非自己干不行,这帮工人一听,肺都气炸了,说什么别人能干的事,咱也能干,外国人又有什么了不起?……所以……嗨!这些外国人也真可恨,就想欺负咱!”说到这里,他心里冒火了,不由得想起他在美国留学的情景。
梁君觉得李守才对问题看得不准,这根本不是什么外国人的问题,而是一些人脑袋瓜儿发热的结果。因此,隔了半晌,他又向李守才问道:“党委书记当时怎么讲?他总该慎重点吧?听说他去外国考察过一年,不会白考察吧?”
“别提了,”李守才习惯地摆摆手。他回忆起那天去见党委书记的情况:
自从厂党委开始讨论戴继宏的建议,厂长也被工人哄动了心的时候,李守才就赶忙去见党委书记刘魁。他听别人说,刘魁早年当过翻砂工人,前年还出国一年,专门考察外国的同类型工厂。他在技术上也通点窍,据总工程师说,党委书记在业务上顶得上个技术员。因此,他想,这样一个党委书记,干什么事一定会慎重从事的。不知谁曾告诉过他,懂科学技术的人,是天生的“唯物主义者”——照他的理解,就是最“求实”的人。那么,党委书记一定会认真考虑他的意见了。这是他勇于去见党委书记的原因。
在见党委书记之前,他再三斟酌其词,想把问题尽量说得客观而合乎逻辑,同时再三叮咛自己:“千万别激动!”见了党委书记时,他果然按照自己所准备的话讲了,就像在一个座无虚席的学术报告会上作报告那样。最后,他向党委书记说:“我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在外国留学时,我曾经和他们教授顶过,”他向书记介绍了他在美国的那段经历,“但是,现在是另一个问题,咱们‘三无一缺’,哪能干这个见都没见过、刚刚听说的大机器?为保证‘新钢’的建设,还是积极争取外购可靠些。”
党委书记安详地听完了他的话,然后说道:“李主任,您的意见很好,是对国家负责的。但是,我们不能指望进口,指望人家不如指望自己靠得住。”刘魁还意味深长地说:“看问题不但要看到物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要看到人的因素。”说罢,书记从身边拿过一本《 毛泽东选集 》,顺手翻了翻,指一处用红笔勾划的地方向李守才说:“你看看毛主席怎么说的。”
李守才接过一看,这是题目叫《 唯心历史观的破产 》的那篇文章中的一段,内容是:“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下边还有一段:“自从中国人学会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以后,中国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动转入主动。从这时起,近代世界历史上那种看不起中国人,看不起中国文化的时代应当完结了。”
这两段话,他不是没有看过,不久前,王永刚还特地推荐这篇文章给他看,只是他一直没有认真去看,有点空儿,就想看看业务书,现买现卖,他觉得可以很快地解决具体问题;对毛主席著作和政治理论书籍,他就很少摸了,他觉得“远水不解近渴”,钻研这些,不是他分内的事。这方面,他也有自己的理论:一个人的精力有限,用在业务方面,政治方面就顾不了;用在政治方面,业务上就顾不了啦!对于他来说,他宁愿在业务上多下点工夫,他生来就是这块料嘛!对政治,可没有多大兴趣。关于这个问题,梁君曾经提醒过他。梁君说:
“李工程师,对于政治方面的东西,您还得下点工夫,现在,这方面没有一套,可吃不开!”
“我不想什么吃得开吃不开的问题,”李守才当时说,“我的精力是有限的,只要我拥护共产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在政治上我就不会犯错误。”
他一直实践着自己的理论。今天,党委书记又让自己看这两段话。这两段话,当然是真理,毛主席是站在指导中国革命那样高的角度说的,但是,这儿是北方机器厂,现在要铸造一个大机架,联系不上去啊!因此,看完后,他双手捧还给党委书记,谦虚地笑了笑,表示看完了,却没有说话。
党委书记却说话了:“老李啊!应该看到人的因素,特别是在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人民的因素。再先进的科学技术,还得靠人来掌握。所以,咱们一方面应该以严格的科学精神慎重从事,另方面更要相信工人阶级那种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革命精神。”
有什么办法呢?党委书记也这么说,那个决议肯定是无法动摇了,但他最后还是忧心忡忡地向书记建议道:“刘书记,先别作正式决定吧!再请上级多考虑考虑,咱们国家技术底子薄,上级还是清楚的……”
听了他的话,党委书记笑了:“别给上级出难题了!上级信任咱,咱就把担子担起来嘛!”书记的手有力地一挥,随之站起来亲切地笑着说:“老李,看来你的思想还没有完全解放!别把眼睛看着外国,要向前看,‘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嘛!看,你们车间那个戴继宏的那股干劲多足!多有胆略!”
“也许我的思想真的没解放。”李守才回味着党委书记的话,望着梁君自语般地说。
“这下看他们怎样解放吧!”梁君不知怒从何来,他愤然地说,“就凭戴继宏那点可怜的经验,就想干这么大的机器,如果世界上真有不自量力的人,他算头一个了!”
李守才虽不完全同意梁君的说法,但是,戴继宏的逞强,却使他心里着实不高兴;戴继宏的建议给他带来的“骑虎之势”,又着实使他左右为难。他只有无可奈何地感叹道:“唉,这个年轻人,真不知天高地厚。”刚说到这里,外边又传过来轰隆隆的马达声,于是又勾起他的心事:“现在被问题卡住了,看来还得我出来解决问题。来,老梁,研究一下这问题怎么办!”休息过来了,雪茄瘾也过了,老工程师想起了车间内正等他解决的问题,他不得不直起身子。
梁君特别不欣赏李守才这种左右摇摆、态度不坚定的劲头。他想:你既不同意自己干,就不应该把自己陷进去,反过来又替他们解决问题;他们要是干成功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岂不是你用自己的行动,驳倒自己的主张?我梁君可不是这种优柔寡断的人,既然自己不同意他们的意见,就没有必要采取那种自相矛盾的行动。但他并不把这一切表露出来,只有在一个节骨眼上,才半含半露、模棱两可地说几句话,何况,他现在对这个关键问题根本就没有什么见解。因此,他对李守才说:
“李工程师,您不早就预料到了吗?这是根本无法实现的空想。其实,就是目前这个问题解决了,造型怎么办?浇铸怎么办?清理怎么办?还不是寸步难行!依我看,这个责任您还是少负为佳。”
李守才并没有把梁君的话完全听进耳朵里去,他正在思索那一个问题。他有这么一种习惯:一旦沉浸在自己所要解决的问题当中,其他的什么就好像不存在了。同时,现在还有另一种想法支配着他,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铸工专家,曾经一手承担过中型机架的铸造任务,现在,能眼巴巴地等待事情的失败?不,他不能这么撒手不管!要是这样,他还算什么技术负责人?
闭目沉思一会儿,李守才又站起身来,走到书橱旁,打开一扇玻璃门,从里边取出一本很厚的书来,一边翻着,一边感叹地说:“唉,没法子,就像《 水浒 》上的卢俊义那样‘逼上梁山’了!”但是,翻了半天,大概一无所得吧,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了,头摇得更加频繁了,“这些书也老朽了,哪里能找出六十年代的先进经验!”他又长叹一口气。
这一切表情和动作,都看在梁君的眼里。他安详地坐在那儿,带欣赏地怜悯着李守才身不由己的举动。当他听到李守才最后那句话时,忍不住一语双关地说:“没有法子,就是没有法子,挖空心思也难找到一套现成的经验来!”说罢,他索性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踱着步子。
正在这时,戴继宏突然从外边闯进来了。阔大的脚步,一扇门似的高大身材,带着一股急剧的风,冲得桌上的纸张掀动起来。只见他通红的脸上,汗珠直往下流,一件线背心,被汗水全部沾湿了,胸前“赠给先进生产者”的几个红字,变成了黑赭色。他进得门来,迎头就问正看得入神的李守才道:“您想出来什么好办法没?李主任!”
“我是山穷水尽了!”李守才就势把书放在书橱里,“哪有什么现成的法子!”
“您走后,我们又搞了一下,”戴继宏从身上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还依‘中字一号’砂为基础,粒度再改变一下,很带劲!喏,您看,这是老杨搞的配料单。”
李守才不高兴地接过来,十分不满地说:“杨坚为什么不亲自来?他在做什么?”
“工人们要求他解释一下这种砂的成分和比重,”戴继宏并未介意李守才的表情,只顾说自己的话,“老杨说,这种方法需要每个人都掌握才成。”
“真是乱弹琴!这种方法根本行不通!杨坚怎么不先来问问我,就那样自以为是?”李守才对他的下属,在这方面不是无所要求的,看来他对杨坚不先来请示他,心里甚为不满,因之,连配料单也不去好好看了。
“老杨实事求是的精神也每下愈况了!”梁君又在一旁敲边鼓。
戴继宏不懂得这“每下愈况”四字的真正含义,不过,他完全可以猜想出,梁君不是赞扬杨坚,也不是献计献策。他对这位技术员从没抱什么希望。现在,杨坚还正在下边等着他。因此他单刀直入地向李守才问道:“李主任,您的具体意见呢?”
李守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胡思乱想!老戴,你看,古今中外的参考文献全在这里,哪里能找到你和杨坚想的那个方法?快回去告诉老杨,就说我说的,不许他乱来!”停了一下,他用更加果断的语气接着说:
“先停下来,趁现在才刚开始,没造成多大损失,先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