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走进来。铁锨打住大顺的后脑勺了,那家伙在沟边栽了一跟头。没啥事儿,刚才爬起来拍拍身上土回家了。三清伯的腿被砍伤了,铁锁的头打破了,流了不少血。现在两派都到古庄店公社街上游行去了。
“我坐在椅子里,心里很难过。肖、王两家祖祖辈辈没结过冤仇。有什么争执,长辈们劝说劝说,训诫一番就拉倒了。遇到战事,来了土匪,两家联合起来防御寨子,两姓一家,很抱团。如今这是咋回事儿?这一架打伤了不少人,往后大家怎么相处?你这个祸害娃不该掺搅进来,肖王集以后你怎么来呀?”
第二天门头上的纸喇叭还像以往一样按时开叫,树上的炮弹皮还像往日一样敲响,生产队长还像每天一样独自打着那面红旗站在井台上,然而肉虫似的劳力们却没像往常那样向一起聚拢。他们带着各自的家伙,零零星星站在街边,低声说着话,观望着村里的动静。村庄笼罩在晦暗的雾气里,鸡叫和驴叫的声音也显得喑哑。
娘没让我出门,她自己也没出门。
“我坐在廊下,端着簸箕收拾粮食,眼睛看着外面。近午的时候,丁香她妈来到院子里。她脸上神色灰暗,说话声音很低。
“大顺死了。
“我惊讶地瞪着她。昨天他不是自己爬起来走回家的吗?
“睡了一夜今天早晨不行了。五菊叫他吃饭他不应,她伸手在他鼻子上一试,没气儿了。
“我们安可没打中他呀。
“是啊,安那点力气,能把他怎么样?……
“丁香她妈看着我的脸。我看你还是收拾一下回城里去吧。大顺那一家不好惹,铁锨还在他们手里。
“大顺家的人没等我把东西收拾好就找上门儿了。他们一路喊叫着堵在大门口。
“马家那个狗崽子呢,给我出来!
“我把你藏进里间,让你蹲在床角。别出声,啊!
“我走出去,王家人已经涌进院子。他们嘴里喊叫着,手里掂着家伙。马家狗崽子快出来!
“咋回事啊?小顺?
“你别装傻了,把人打死了,还装什么傻!
“我们安?他那样子能打死人?从小什么事儿都不掺和呀!
“这铁锨是谁的?你看看!小顺把手里的铁锨举起来,转动着让我看。
“丁香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过来。铁锨是我从安手里拿走的。大顺掂着铁锨打我,你们都看见了。他把我追到沟边,我不拿东西抵挡行吗?
“院里的人全都转过身去。丁香站在院门口。她身后站着肖家的男女,他们抱着膀子,瞪着眼睛。
“把人打死了你们还有理?
“谁打死他了?他哪儿伤了?哪儿流血了?昨天不是好好的,自己回家的吗?在家犯了什么急病,谁知道?你们凭什么到这儿来讹人?三清伯的腿是谁砍伤的?铁锁的头是谁打破的?他们的伤可是谁都看得见哪!
“难道说这把铁锨不是证据?
“我把铁锨落在地里了,那就是证据?你叫它开口说话,叫它讲讲,谁打了谁?我这心口还疼着呢,出了什么好歹,少不了找你们算账!
“好好好!算你丁香嘴硬!咱们走着瞧!
“王家人骂骂咧咧往外走。肖家人抱着膀子站在大门外。”
我很感谢丁香,也为自己自豪。可我心里还是很烦。我从小就不喜欢大顺,可我没想过要他死。一个那么强壮的劳力,昨天还掂着铁锨在地里跑,说死就死了,说没就没了。人总是要死的。领袖这句话我背诵过很多遍,可当真一个人死了,还是很遗憾。这件事可能会永远留在我心里,影响我的一生。
“天黑以后,你三舅和几个表哥送咱们进城。我牵着叶子,你背着包袱。这一走,恐怕肖王集咱们再也不能回来了。人没了老家就像树没了根,心里空空落落,不知道什么滋味。没想到带你回老家来惹出这么大一场祸,叫我怎么给春如交代?
“丁香把你送到村外,攥着你的手久久不肯松开。我拍拍她的肩膀,捏捏她的脖子,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这么好的姑娘,这么好一门亲事,就这么给搅黄了,真可惜。
“进城的路上我想起文昌。到处都在搞运动,到处都这么乱,他在外面能平安无事吗?
“穿过大街,看见家门口的栅板门,我像做梦一样心里恍恍惚惚。你和叶子站在路边,我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我伸手去摸门上的锁,嘴里咦了一声。这门怎么没锁?一个念头倏地冒出来,心动了一下。我抓住门环拍了几下。谁在屋里?是谁在屋?一阵响动,门打开了。果然,和心里念想的一样——这浑货,他回来了!”
房梁上的灯泡在父亲背后幽幽照着,我没法看清他的脸。叶子先跑进去。她早已走累了,一进屋就躺坐在椅子里。我跟着娘,把手里东西放在地上。我们都进屋之后,父亲点着一支烟,坐在小凳上抽。
“叶子累了吧?让你哥带你上楼睡去。”
我踏着楼梯往上走,斜眼看着父亲的侧影。父亲躬身坐着,手臂放在膝盖上。烟雾从他手指间冒出来,绕着他的脸飘散。多日不见,他好像并没急着和我说话。
“我把孩子打发上楼,转过身仔细打量他。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这浑货支支吾吾说,没事儿。我走过去摸摸他的额头。额头烫手。烧成这样还说没事儿?
“我烧了一壶水,在抽斗里翻出两包天字头疼粉,逼他喝下去。——这浑货很少害病,从小不喜欢吃药。
“几时回来的?看这冷锅冷灶的,你一直没吃饭?
“他勾着头闷声不响。我到灶间去烧火,给他摊煎饼,烩汤。端到他面前,看着他在灯影里低头吃饭。我叹了口气,我要不回来,难道你打算饿死在屋里?一定是出了啥事儿吧?昌。你马家这父子俩,啥时候能让我省点心啊?
“第二天我到医院去给他拿了药。我说,你住楼上吧,平时没事儿少出门。前一阵街上造反队来找你几次,幸亏你不在家。这一阵他们忙夺权,顾不上。你最好还是少露面。
“他弓着身子半歪在床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我把他的烟夺过来,没好气地说,少抽点烟,多吃点饭。这又瘦又黑、病恹恹的样子,叫我看着遭罪。
“我蒸了一碗鸡蛋糕,碗下垫块抹布,端到床前,递给他。我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的脸。昌,病好后到山里去一趟吧,去看看春如。前一段红卫兵天天给她挂牌子游街,受了不少折磨。看他低头不语,我补了一句,离婚的话你就别提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春如受了那么多挫折,还不都是因为我?我不能连累她一辈子,再连累下一代。
“看样子你是打定主意离婚了?
“我在那边又犯错误了,是连夜逃出来的。我打算见你们一面就走,走得越远越好。回来这两三天,我一直躲在屋里,没敢在街上露面。那边的人不知道我的地址,趁他们还没找到我,我得早点走。
“我把碗筷收拾过去,坐在床边听他说。
“那小镇搞忠字化,门口搞了语录牌,叫我给他们写。
“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轻易提笔写字吗?
“写一个语录板能挣两块钱,管一顿饭。
“你呀——
“我写板的时候很小心,写完还要再看几遍。三百多块板,就刘家这一块出了错。我觉得很奇怪。一块小方板,十个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开头空两格,第一行四个字,第二行六个字,明明白白。第二天他们把我扭到现场,指着那块板叫我念,我一看就傻眼了,第二行开头两个字没了,两行只有八个字。
“我吃惊地说,那不成了‘千万不要阶级斗争’?那还得了!
“他把我手里的烟拿过去,打着火,仰起头狠抽了一口。
“是有人成心整治你吧?你那个样子我还不知道?在外面没人管教,没人啰嗦,自由自在,不知道自己是老几,尾巴翘高了,招人嫌了。是不是?
“他把嘴里的烟雾吐出去,拿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都是因为房东家那个女孩。她喜欢往我屋里去。街上的治保主任喜欢她。
“我在他脑门上点了一指头。瞧,我没说错吧!你个风流鬼,到哪儿不招惹是非!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还想唱当年那出戏?
“这话刺中了他的疼处,这浑货忽地坐起来,眼睛瞪得像牛铃铛。当年怎样,现在怎样?反正我已经是落水狗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这女孩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干活了,我住她家的房子,她让我教她读书,她要跟我学养殖、学种植,她到我那儿去,我能赶她出去?”
不管父亲在外面有没有风流韵事,有一点娘说得没错。父亲乐意到外面闯荡,不只是为了逃避街道监管,更是为了摆脱娘和母亲。比起街道的监管,家里的压抑和自卑更沉重。即使在外面难免被人怀疑,逃脱不了灰色人物的身份,他也宁愿在陌生的异乡做册外社员。摆脱熟人和亲人的眼睛,他心里觉得更自由。事实证明,父亲当年虽然读了很多马列理论,他的确没能认真领会恩格斯关于自由的英明论断。按父亲晚年的阐释,自由就是对现实的承认和适应。在中国源远流长的古老哲学里,不是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教诲吗?父亲说他的人生像在兜圈子,就是因为父亲不识时务。其实,我觉得他的一生倒更像一个孜孜不倦为自己辛勤织茧的蚕儿(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如他一样)。每兜一个圈子,就意味着这茧子又收紧了一环,他自己的空间又小了一圈儿。上一次,父亲的圈子兜了十几年,这一次,他的圈子只兜了五年。他和母亲结了一次婚,然后又离家出走,可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原点。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母亲悄然回到家里来。我猜想肯定是娘让她回来的,是娘给她捎了信。
第二天一大早,娘拿了全家的肉票去排队,买了不小的一块肉。中午吃饺子。晚上做了几个菜,打了一瓶酒。
“我解下腰里围裙,坐在桌边,把酒杯举起来。你瞪大眼睛瞧着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春如的工资停发半年了,恐怕最近也不会有指望。肖王集眼下不能回。家里的粮本、菜票、点心票、豆酱、白糖票,没钱买,都是废纸。一家四口人不能坐吃山空。明天早晨,每人还有一碗稀饭。喝了这顿稀饭,咱们就各打各的主意。我转脸看着春如。过一段时间,说不定你还能回学校工作,两个小的托给你了,你离不开他们,他们也离不开你。这个大的,我还带他下湖北去。你只管放心。响塘湾鱼塘是他马文昌的福地,只要安安分分过日子,谁也别想欺负他。——现在看,当初我说的话不是很灵验吗?”
娘说话的时候母亲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微仰下颏,斜看着屋角。娘说完这番话,她把目光收回来,看着父亲。“昌,咱们都好自为之吧。”她端起酒杯,一仰脖,把整杯酒倒进嘴里(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娘喝酒),然后拿起筷子,大口吃菜。
叶子端坐在椅子里,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腿上,满脸严肃,一动不动。
这样的安排,我相信是父亲、母亲和娘已经商量好了。
这是娘和父亲最后一次交手,它以父亲的彻底失败告终。这全怪父亲自己不争气,不断落下把柄让娘握着。从此后,他只能乖乖听娘指挥,老老实实跟娘过日子。
你这个浑货呀,早听话,这辈子还会吃这么多亏?这是娘教育父亲的经典语录。她还用伟大领袖有名的教导跟父亲开玩笑:你这就叫: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
父亲张开嘴呵呵笑。
茯苓 多孔菌科,寄生于马尾松或赤松的根部。药性甘、淡,平。归肺、胃、肾经。初秋到春季采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