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你爹这个浑货,他长到老也是个孩子。”
“我把你爹接回来那天,丁香她妈站在她家屋后山墙那儿。毛毛细雨下着,这个浑货把雨伞打低,罩着自个儿的脸。丁香她妈大声打趣说:四妹儿,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瞧狗娃他爹这文气样儿,晚上你可别把他吃喽啊!这个浑货把雨伞向上掀一下,偷眼看看她,小声说,肖王集的女人嘴都这么泼?我说,她是三嫂,跟妹夫头儿耍笑是乡下风俗。新郎官走亲戚的滋味你没尝过吧?要不是食堂的饭太稀,人没劲儿,侄儿们早围上来给你抹花脸、戴驴套了。这一回算便宜你了。”
那时我对男女之间的事还很蒙昧。父亲回到肖王集时,娘三十八岁,按照丁香她妈的说法,正是一个女人如狼似虎的年纪;父亲三十五岁,算得上男人的金刚时期。我没法猜测父亲回到娘身边之后,两人怎样度过他们的新婚蜜月。毕竟他们之间有过一次婚姻挫折,心里存下的芥蒂能一下子消除,给他们带来同床共枕的快乐吗?
丁香她妈问我:长安,你多大了?我感到莫名其妙。
丁香她妈扑哧笑了一声,都十二三的人了,还跟你娘睡一个床?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傻孩儿!占着你娘的床,你爹啥时候才能和你娘合铺?
丁香她妈的话让我气恼。我从小和娘睡在一起,凭什么他一回来就叫我让位?在我从小长大的十几年中,他在哪儿?
“其实,他回家几个月我也没让他和我住一起。我不想让这个不讲理的觉得我是馋男人才把他弄回来。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现在把他从采石场接回家,难道就为的和他办事儿?说来说去,我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疼怜他。劳改了一年多,这浑货垮了架,又黑又瘦,人走了形,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气势汹汹。二三十里路走了大半天,一路歇了几歇,进到院里还张嘴喘气,叫他上床,我怕他也办不成啥事儿。”
在肖王集看到的父亲和在兴隆铺看到的父亲好像不是同一个人。那时的父亲,虽然穿一身退伍士兵的旧军装,可那挺拔的身材、奕奕有神的眼睛,给人留下英俊潇洒的记忆。出现在肖王集的父亲,像霜打的豆秧。身板不直了,胸脯不挺了,眼睛里也没有了光亮,那身旧干部服和满脸晦气把人衬得灰溜溜的。
“那时候我也不行。入冬以后,食堂的饭越来越稀,断断续续停伙,我也不在食堂干了。没吃过像样的饭,干活、走路都没气力,谁还想那事儿?丁香她妈跟我开玩笑,你几个月身上不来,是怀孕害喜了吧?我反问她,你呢?你身上不来,也是怀孕害喜?村里的女人们都断了经,腿肿、脚肿,谁还害喜啊?
“你爸这个浑货还真有点浑福。他回来的时候,公社食堂的饭虽说稀,还没停伙;小孩子还能站在食堂门口唱:食堂的馍,洋火盒,驴尿糊粥一小勺。筷子一撅,红薯叶,筷子一耸,红薯梗。头年红薯收成好,生产队忙着大跃进,顾不得细收细刨。套上牛犁一遍,人跟在后面拣拣,其余的就掩进地里了。你爸回来那些日子,每天黄昏我挎上篮子到地里去,刨开冻土,小小心心把年前没收净的红薯挖出来,用水慢慢淘洗,把霉烂的黏糊冲走,剩下能吃的放在瓦片上。自从入了公社食堂,各家各户的锅都让生产队收走了,想吃东西只能用瓦片。把拣到的红薯渣放在瓦片上,下面支上砖头,架起火烧一阵,红薯渣炕成了红薯饼,吃到嘴里虽说有股苦涩味,还是蛮挡饥。你爸这个浑货,就靠这隔年的烂红薯将养过来,熬过了这个春天。
“这年的庄稼好像根本没啥收成。豌豆、大麦老早就被人们偷吃了,小麦麦穗没长熟就被人们偷着吃了辗转儿(其实辗转也挺好吃,把没长熟的麦子碾成粒,连皮带肉一起煮,青青的,黏黏的,一股嫩麦子味,吃到嘴里又甜又香。现在饭店里为了让人尝稀罕,把它当成了一道菜)。秋天收成不好,冬天没下雪雨,麦苗稀拉拉的,过了清明还盖不住地面。从夏到秋,老天总是板着脸,不阴不晴,灰蒙蒙的,好不容易盼着天上飘起几片云彩,洒下几滴雨,地皮不湿就不见了踪影。大路上黄尘漫过鞋帮,走在路上,一脚下去,灰土就弥进了鞋口。”
放了学,我连家也懒得进,把书包扔在脚边,靠在大门上,看着食堂的方向。娘和老五爷用一根棍子抬着黑瓦罐,从食堂走过来。娘的脚步一歪一歪,稀汤在瓦罐里咣当咣当响。把罐子放在碾盘上,老五爷赌气蹲在小屋门口。
这也算是饭?驴尿也比这稠!
父亲从廊檐下走过来,伸头往罐里瞧。罐里的汤像镜子一样照着他的尊容。两颊松松垮垮,眼窝陷在虚皮里,一张脸皱皱巴巴,像缩了水的梨子。
娘把四个碗放在罐子旁边,拿起勺子舀饭。我听见谁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不知道是我的肚子还是父亲的肚子。
其实娘根本用不着拿勺子。罐里没什么可捞,想“筷子一撅,红薯叶”也没有,只有几片芨芨菜。
然而娘的勺子里居然出现一点意外,稀溜溜的汤里露出一个小疙瘩。那肯定是炊事员不小心,没把面糊搅开。
我瞪大了眼睛,父亲也瞪大了眼睛。
勺子在娘手里晃荡一下,面疙瘩溜进了父亲的饭碗。虽然它只有蛤蟆蝌蚪那么大,可它毕竟是那罐子里惟一能让牙齿嚼到香味的东西,如果这个人不回来,它毫无疑问属于我,可现在……我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把那碗汤端走了。
老五爷蹲在那儿,好像一点吃饭的意思也没有。我斜睨着父亲。他的脸从饭碗上抬起来,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我顺手把一碗汤泼在碾盘上。娘冲我喊了一声,连忙用手去揽。汤在她手下四处漫流,她一边用手揽,一边俯下身,撮起嘴唇吸溜。
我提起书包往外走,娘追着我喊,长安,长安——
娘手里端着一碗汤,嘴里喊着孩儿,孩儿——我鼓着劲儿加快脚步往前跑,听见身后啪啦响了一声。回头一看,娘跌倒了,汤洒在她的衣襟上,碗还被她牢牢抓在手里。我走回去,看着娘站起来,把碗放在地上,弓着身子,小小心心把衣襟上的汤拧进碗里。她拉过我的手,把饭碗塞进我手里。
我梗着头不喝。娘把我的脖子扭过来,让我看碗里的汤。
喝吧,孩儿,今天这汤是红薯面汤,食堂扫仓底的东西,比清水煮榆钱顶事多了。今儿吃了,不知道明天食堂还开不开伙。
经她这么一说,我真的闻到了红薯面的香味。娘没骗我,今天的汤果真是红薯面汤,和以往的菜帮、榆钱煮白水不一样。娘拉着我的手,把碗送到我嘴边。闻到红薯面的味道,我再也没法拿糖,趁势一口气把汤喝完,还伸出舌头把碗底舔了舔。喝过之后身上有劲儿多了,腿也不那么软了。
娘拿手抚着我的头,看着我的脸。长安,你爹今天得出义务工,知道吗?
我垂着头不吭声。娘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父亲回来一年了,他会干啥?犁地,耙地,锄地,割庄稼……他什么都不会!人家男劳力一天挣十分,他一天只挣七分,连妇女的工分都赶不上,还要出义务工。娘还把他当宝贝敬着,把饭罐里惟一的一个面疙瘩舀给他!
我背着书包往学校走。我把娘的汤喝了,她肚里只有碾盘上舔起那点东西,舌头恐怕连味道也没尝出来。这都怪那个吃了面疙瘩的人。个子是全家最高的,饭量是全家最大的,因为不会干农活,在别人眼里是个大笨蛋,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娘反而更怜恤他。因为他,我今天放学得绕村外,从沟边那条小路走。我马上就十四岁了,我不想看见他蹲在大队部门外的样子。他缩着脑袋,弓着腰,两只胳膊搂着膝盖,整个身子坠在屁股上,靠着大队部的墙。大队部里不管哪个人出来喊一声:马文昌!他都得赶紧站起来,嘴里答应着,低头听从吩咐。每当他到大队去等派义务工的时候,放了学走过大队部,我都不敢扭脸,眼珠也不敢乱转。丁香叽叽喳喳故意说别的事,替我遮掩,可我还是能感觉到同学们斜眼瞥我的目光。只要他去大队部做义务工,我最好还是绕村外走。
其实学校已经不怎么上课。食堂停了伙,老师们不想费气力。他让我们读一会儿课文就不再管我们。
丁香说,有个地方你想去吗?
我肚子正饿,话也懒得说。
她压低声音说,老坟坡大堰里有苲草。
真的吗?
昨天大顺他们捞了一大筐。
我立马来了精神。那地方离村子很远,很荒凉,大人们说那儿常闹鬼。今天我耍性子泼了一碗汤,能捞到苲草,晚上煮煮吃,娘一定会很高兴。
太阳懒洋洋地斜在岗头上。几个月干旱,那么大的堰塘缩进塘底,变成一个小水坑,堰底的泥巴裂开干硬的大口子。我和丁香绕着那片水坑走了一遭,坑里只有一片浑浊的死水,水面上看不到苲草,连一丝涟漪也没有。池塘边烂泥里有些零乱的脚印,地上散落着一些浮萍和水草。
咱们来晚了。苲草让他们给捞光了。
人一泄气腿就发懒,我两手向后,支着塘底的硬泥,一屁股坐在水坑边。
天上有一片云,不飘不移地罩在头顶。那片云彩让我想起娘给我摊的豆面煎饼。软软的,油乎乎的,起一层黄黄的焦花,撕起来有点烫手。
塘底像一口很大很大的锅。四周是干涸的硬泥,纵横交错、望不到边的裂口,像一块虚大的烤熟的高粱面饼子。一面焦硬,一面暄和,咬到嘴里有股甜甜的香味。
干涸的泥缝张着大嘴,里面会不会藏着莲藕、茡荠、螺蛳……我想起老五爷带我在堰塘里摸鱼。把摸到的鱼用荷叶包裹,糊上泥,放在火里烧一阵儿,把烧硬的泥巴剥开,揭起一层黑皮,露出白白嫩嫩的鱼肉……
我从地上跳起来,手伸进裂开的泥缝,把干硬的污泥一块一块掀开。
在这个终生难忘的春天,仿佛有什么声音在我头顶回响,有什么神灵在冥冥中指引。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我发疯似的搬开硬泥,在黏稠的泥块里搜寻。在我动手搬第一块硬泥的时候,丁香眼睛里充满怀疑,她明白了我想干什么,脸上满是惶恐。也许她觉得我饿疯了,她没想到我真能抓到泥鳅。当第一个活物扭动着身体从乌泥里钻出来时,我禁不住大声喊叫着扑上去。尽管它那么滑腻、灵活,随时都可能滚进哪个裂缝,想要抓住它是那么费劲儿,可我最终还是把它捉住了。丁香绕着我欢叫,看我把它稳稳攥在手里,眼里喷射出灼热的光芒。那不仅是欢喜,更是钦佩和羡慕。这条泥鳅只有指头那么粗,一拃那么长,可它给我的鼓舞让我铭记一生。它使我尝受到成功的喜悦,烙印下我平生最兴奋的记忆。从那一刻起,我感觉到自己是个天才、是个幸运的人,一定能干出一番与众不同的事业。
顾不上挽袖子,丁香弯下腰,也像我一样开始搬弄她脚下的泥块。她不像我那么幸运,搬了一阵什么也没找到,气得把一块硬泥狠摔了一下,坐在地上吁吁喘气。
泥块翻开了一大片,我们俩都累了。我坐在塘埂上,丁香蹲在我面前,看我用棘条把滑溜溜的东西穿起来。这一天上天对我特别眷顾,我捉到了三条泥鳅,在丁香面前出尽风头,让她为我欢呼了三次,眼睛里闪出忌妒的火花。看她那懊恼、眼馋的样子,我不好意思把它拿回家。是丁香带我到这儿来的,她还和我一起掀了一阵泥巴。
塘埂下有柴火,可是到哪儿去找火?老五爷腰里挂着火镰,小布包里揣着火石,他在这儿就好了。
一个身影投落在我面前。丁香抬起头来,我扭过身子向上看。大顺站在我身后。他腿裆冲着我的脑袋,眼睛直盯着我手里的泥鳅。
见一面,分一半。
我把泥鳅向怀里移了移,转过身站起来。
你捞了我的苲草,就得拿泥鳅还!
我没捞苲草!
叫我闻闻你的嘴。大顺弯下腰凑近我的脸,抽动着鼻子。
满嘴腥气,偷吃了苲草,还想耍赖?
我没吃!那苲草是你的?你能叫它答应?
他一把夺走我的泥鳅,捋下一条,扔进嘴里嘎哧嘎哧大嚼。这沟里的泥都是我们的,没你的份儿!知道吗?你以为你是谁?右派羔子!偷我的苲草,偷挖我们的泥鳅,还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