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那份结婚报告我没写好。”
“风裹着大雪,转眼工夫掩盖了阵地前的尸体。枪声一停,风显得更大,满山都是呜呜的呼啸。冰雪压弯树枝,在风里摇摆。雪粒打在军帽上,发出沙啦啦的响声,把眼睛、脸颊打得生疼。从战壕里探头向外看,大雪像白被单一样把成堆的尸体盖成鼓鼓囊囊的小丘。尸体上的腿从雪下翘出来,看他们的脚就知道哪是志愿军,哪是美国兵。美国佬都穿着皮靴,志愿军穿着麻底布鞋,鞋底磨穿了,脚掌从鞋帮里露出来,说是穿着鞋,其实跟光脚差不多。”
当我想象父亲在朝鲜战场上的模样时,我会想起那幅举世闻名的格瓦拉头像。二十多岁的父亲,如格瓦拉一样,头戴奓开耳巴的棉军帽,以深邃的目光眺望着前方。他怀抱苏式冲锋枪,胸前缀着中国人民志愿军徽章。我无法想象父亲像他自己讲述的那样英勇。他奔跑着,呼喊着,像猛虎一样在枪林弹雨中扑向麦克阿瑟的精锐师团。
“中国士兵突然在大雪中出现,有的人脚上连鞋都没穿,这令美军士兵在零下四十度的气温中看上去简直如一种幻觉。他们对美军炽烈的火网毫不在意,第一批士兵倒下,第二批就跨过尸体前进,接着是第三批、第四批,其不怕死的精神仿佛是殉教者。”多少年后,从美国人写的朝鲜战争回忆录中读到这段文字,我对父亲的人生有了更深的了解,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有了很大改变。没法想象父亲年轻时会那样勇敢,曾经让美国佬胆战心寒。父亲在朝鲜战场荣获的军功章早已不知去向,不知是不想留给我们,还是不愿勾起回忆。
“三天两夜的时间里,松谷峰十几次丢失,又十几次收复。敌人用的是飞机、坦克、大炮、美式武器,我们靠的是手榴弹。甩完了手榴弹,就扑上去和敌人肉搏,拼刺刀。抱着他们,掐他们的喉咙,咬他们的耳朵,踢他们的腿裆……”
美国人怎能理解我们中国士兵呢?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和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死观。美国佬把他们的生命看得比什么都宝贵,而杀身成仁是东方人的人生境界。视死如归,大义凛然,死会成就一个人的辉煌。即便如阿Q那样浑浑噩噩的人,临死还会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死有什么好怕?
“大雪纷纷扬扬飘落,枪炮声在山那边轰响。敌人正组织新的进攻,下一轮战斗很快就会打响。看着阵地前的尸体和战壕里受伤的战友,我不知道下一轮战斗会有什么结果。敌人疯狂轰炸鸭绿江大桥,轰炸我们的运输补给线,粮食、弹药越来越困难,同志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吃饭。阵地上已经没有多少不带伤的战士,子弹也快打光了。山头绝不能丢失,它是我们全歼美英精锐师团的布袋口。敌人也决不会放弃,这是他们逃出包围圈的生命线。大家心里都很明白,后续部队上不来,活着完成任务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斗。最后这个一千多人的支队只剩下五个人。父亲逃过了死亡,不幸成为5/1200中的一员。如果父亲像他的战友一样在松谷峰壮烈牺牲,他就不必度过剩下的四十年岁月,使他的荣誉蒙上阴影,使自己的形象变得灰暗,亲人们跟着受伤害。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想,可如果真是这样,父亲的人生肯定会更完美,怀念他的时候,我也会有更多的自豪感。
据他自己说,他的不死是因为赴朝作战之前他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把他五年的牵挂变为幸福的思念,使他所向无敌,不肯轻易倒下。
“那封信来得真凑巧。前一天接到命令,部队正在整装,第二天就要坐上闷罐车一路从广西开往东北。部队一走,也许这封信得几个月才能转到前方。看见她的笔迹,我的手激动得直打颤,半天拆不开信封。火车哐啷哐啷奔跑,车厢里的光线忽明忽暗地闪动。我坐在车厢角落里,凑着暗淡的光线,把那张信纸翻来覆去地读,我把她随信寄来的照片捧在手里,舍不得放下。她穿着军装,戴着军帽,军帽下露出解放式短发,容光焕发,开朗健康,脸庞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腮边浅浅的酒涡……所有这一切都那样熟悉,每片肌肤都叫人爱恋。
“开往边境的日日夜夜,我躺在草垫上,回想我和她在西安小巷里的时光,回想烽火店寨外那片糜子地,高坡上的李子树……在李子树下度过的中秋之夜。我不敢回想那个黎明,那片果园,那片低洼地里的庄稼。不敢想起旗杆寨村外的土地庙,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那一个个场景使人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我瞪着黑乎乎的车顶,车顶仿佛一张地图,我沿着地图,一点一点寻找她的位置,心里默默和她说话。”
“敌人的又一次进攻被打退后,我靠在石头垒起的工事上,心里默默背诵我写给她的回信,想象着她读这些句子时的心情。……五年来为你担了多少心,做了多少梦,知道你已成为革命战士,和我走在同一条路上,高兴、激动的心情真是无以言表。你给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和你只隔着一条江。你在江这边往南走,我在江那边向西去。也许咱俩曾在同一座村庄宿过营,在同一个镇子吃过饭。……我就要开赴前线了,我带着你的信和照片踏上异国的土地,为了保卫新中国,保卫我们的家园,去和美帝国主义战斗。听到这个消息,你一定会为我高兴、为我自豪吧?能参加这场战斗,我感到无比光荣。带着你的爱投入战斗,我充满了勇气和信心。我一定会赶走美国鬼子,平安回来,早点和你见面,咱们在庆祝胜利的日子里举办婚礼。那是一场最有意义的婚礼!春如——我真想站在长白山上向全世界大喊,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们的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
“在这封信里,我没说让她等我,也没说让她祝福我。这些话几年前我会说,可现在,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中国人民志愿军支队教导员,小资产阶级情调对两个革命军人不再合适。
“我抚摸着胸前的口袋,她的信和照片硬硬地摩擦着我的手掌。
“春如,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回到你身边?不知道我在信里向你许下的诺言能不能兑现?如果我像我的战友一样,和敌人的尸体一起躺在异国的荒山上,埋在冰雪里,组织上会把我牺牲的消息通知你。我的衣袋里放着你的地址,那是我留下的惟一的亲属地址。
“我想用化悲痛为力量、继承革命遗志、打倒帝国主义反动派这些豪言壮语鼓励她,可这些词句让我思念她的心情更强烈,让我更想活着见到她。她为我受了那么多折磨,为爱情付出了那么多,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失望!我要活着回去,光明正大地和她结婚,让她享受自由、解放的幸福!
“趁着枪炮停息的工夫,老余和几个战友从我身边爬出去,匍匐到敌人尸体跟前。他是我多年的战友,和我一起打遍了半个中国。他把尸体上的枪支、子弹摘下来,挂在自己身上,然后动手去脱美国鬼子的皮靴。老余的鞋早已没了踪影,他脚上缠的裹腿烂成了毛烘烘的碎布。他半歪身子,两手抱着死尸脚上的皮靴使劲往下拽。一个声音从树林背后传过来,像风一样带着呼哨。我大声喊,老余——炮弹!他猛一用劲,靴子终于到了他手里。他抱着靴子,弯腰往回跑。炮弹轰隆轰隆落下,火光、浓烟激起一片雪雾。老余在烟雾里栽倒了。看不见他的人,只看见他的腿飞起来,在空中抛出一个弧线,滚落到雪堆里。
“我从工事后跳出去,抓着他的肩窝把他拖回来。
“他的身体少了一截,下半身血肉模糊。他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把皮靴举起来说,拿去吧,我用不着它了。
“炮弹不歇不停地落下,我勾紧头,把身体贴紧战壕。在隆隆的炮声中,天空响起了嗡嗡的声音,不知有多少架飞机在头顶俯冲,向阵地扫射,投弹。美国鬼子疯了!他们真的疯了!拿不下松谷峰,他们最精锐的师团就没法逃出志愿军的包围圈,麦克阿瑟的三个师和英军的一个师都会被歼灭。”
听父亲讲述松谷峰战役,我心里回响起一支前苏联歌曲,“在那大雪纷飞迷雾的早晨,战斗正在残酷地进行,我要勇敢为他包扎伤口,从那炮火中救他出来……”虽然前苏联已经不存在,她留下的许多歌曲俄罗斯的青年一代早已不知所以,可在中国,这些歌曲仍然被人喜爱,是卡拉OK歌舞厅里常备的曲目。这些歌曲能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以俄罗斯特有的悲怆,使人胸中涌出片刻豪情。
“师部小张带着卫生员上来的时候,敌人的进攻还没展开,我的神智还很清醒。他说,伤亡咋样?我回头看了看,大概还有七八个同志。他说,撤吧。我说,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不能把阵地留给敌人!
“说完这句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觉得自己像一条被钓起的鱼,在地上蹦了几下就不动了。接着是更厉害的响声,身下的山头晃荡着把我震醒。眼睛有点模糊,军装上衣开了花,绽出一片一片棉絮。我手摸上衣,护着左胸,心里有点迷糊。”
在父亲的幻觉里,母亲从风雪迷雾中出现。她俯下身,扳起他的头,看着昏迷中的爱人,凑近他耳边轻声对他说,坚持住,马昌!我在你身边。
“一张脸俯下来,那张脸让我想起口袋里的照片。她弯下腰,把破烂的军装掀起来。我想对她说,信和照片都在这儿,可怎么也张不开嘴。她手里拿着镊子在我肚皮上来回动作,把迸进肉里的炮弹屑和石头碴子一点一点夹出来,然后擦去血迹,拦腰缠上绷带。我想说你药箱里还有多少绷带?让我一个人用了,同志们咋办?可那会儿需要绷带的人已经没几个,我也没力气说话。
“老余还在动弹,血从他残缺的身子里不停地往外流,他不让包扎,也不让别人抬他走,他说,给我留两颗手榴弹就行了。
“狗日的美国佬!便宜你们了!小岳瞪着山下,啐了一口唾沫。
“老余垂着头谁也不看,他脸色惨白,已经撑不了多久。大家连句告别话也没跟他说就默默转身向山下走,一直走进林子,才有人放声大哭。”
像电影中出现过的镜头,她把父亲的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让他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搀着他,踉踉跄跄从硝烟中走下山坡,钻入树林。
替父亲包扎伤口的不是母亲,而是一个叫刘英的卫生员。她在大雪纷飞迷雾的早晨,勇敢地为父亲包扎伤口,从那炮火中救他出来。据我查阅的资料,父亲带着剩余的五个人撤出松谷峰,是1950年12月24日,正是西方人的平安夜。这些年,圣诞节、平安夜已逐渐成为中国人的时髦节日,每年进入12月,商场、购物中心和各家饭店、餐厅都会挂上彩色灯串,打出诱人的广告。一到24号黄昏,街上的霓虹灯格外鲜艳,迪厅、酒吧拥挤着成群结队的少男少女,商家都会趁机大捞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