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道这个小镇的名字如果翻译成汉语,应该叫“渥好思”还是“威德豪斯”?我对这小镇有太多的怀想,总想让她有一个富于诗意的汉名。我猜想,最初把佛罗伦萨译做翡冷翠,把悉尼译做雪梨的人肯定是对这两个城市寄托了更多的浪漫。我选择在这里落脚很偶然。起初是听一位朋友说这里新开了一个免税区,里面的东西大多是从中国来,既便宜又实用,商店里还有很多中国女孩,说着汉语应酬顾客,偶尔浅笑着跟你说国内流行的段子,于是就来找一找感觉。扫兴的是,一到免税区外就看见了两个类似移民局官员似的人在那儿转悠,我于是赶快溜之大吉。那时候我的身份还没解决,看见任何一个警察之类的人都会心惊胆战。在美国,你会更加体会到恩格斯关于自由的论述是多么精辟,“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很抱歉,现在我没法告诉你出处了。它是我从父亲的一本小册子里看到的。父亲用红铅笔把它圈起来,下面加了注重号,把它当作送给青年朋友的座右铭。这是他离休后到各个学校去作报告时经常引用的经典名句。
父亲年轻时崇拜裴多菲,他说那时他对自由的认识其实很肤浅,是恩格斯这句名言给了他启发,让他对自由的认识有了一次飞跃。“自由不是为所欲为,想怎么就怎么。自由是对现实的认识和适应。”——这就是父亲对恩氏名言的诠释,是他对自己一生经历的感悟。)这个国家的自由,靠的是浩如烟海的法律管出来的。像我们这样从农耕时代走来、没受过太多法律约束的人,没有律师,在这儿简直就是没头苍蝇,不知道哪儿是玻璃哪儿是墙(他们的法律真叫庸人自扰,还不如我们的人治省事。谁是领导,说句话得了,何必这么麻烦)。这样就来到了Wildhorse。这小镇的名字一下子触动了我。按字意理解,它是“野马”的意思。当年父亲在“留学欧美预备班”(那是“河南大学”的前身,后来是“河南大学”的一个班)读书的时候,我二舅林春生就经常叫他豪斯 (horse),虽然从八岁起,我就不再姓马(现在我在移民局登记的名字是曾安),然而我是马家的后代,这是毋庸置疑的。马家人遇到了野马镇,而且还碰到了一个河南老乡——他一开口说话,我就说,你是南阳人吧!想想看,难道这小镇不是和我有缘?
张公(他本名叫张祚荣),是从台湾过来的,他也是先来黑着,过了将近十年见不得天日的日子,才弄到“指标”,得以“转绿”,又过了将近十年,考试了几次,才“转正”成美国人。比我当年做知青从磨坊井招工到东风厂,受的煎熬多多了。在海外漂泊过的人,对人生都看得更透彻,待人也更敦厚。看我带着提琴,他说,你喜欢音乐?带你去个地儿,听听这儿的音乐。他带我去的酒吧,正是我进入美国后一直梦寐以求的地方。没想到在这儿能听到最地道的蓝调民谣。于是我给自己起了一个英文名字布鲁斯·曾,这像是摹仿李小龙。我不知道李小龙缘何叫布鲁斯,我的“布鲁斯”是蓝调的意思,我最崇拜的音乐!最适合我的音乐!它是这个小镇送给我的最宝贵的礼物。
我在东风厂宣传队的时候,很多宣传节目都是用我们家乡的大调曲子、三弦书来表演,我对我们乡土的民歌、曲艺、小调非常熟悉,后来我从东风厂调入群众艺术馆(这要托小吴的福。是母亲让我和吴方结了婚,我才从山里调回到母亲身边。现在小吴当然有理由怨恨我,我则真的没脸向她表示一点歉意。——我利用了她,还让她为我生了一个孩子,后来却把她甩了),主要任务就是收集整理地方民歌。像那首有名的河南民歌《编花篮》,就是由南阳民谣《九莲灯》改编的。我把我带来的大调曲子、三弦书、旱船调这些南阳民谣放给张公听。“新春佳——节喜盈盈嗯哼——”那样奇突跳宕的音程把我们乡音的华美、婉转、起伏、悠扬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境界,八角鼓扑棱棱地响,夹杂着铜钱的哗啦啦的声音,张公感动得如痴如醉,不断拉出手绢来擦眼窝。
这座小镇所以牵动我的情感,还因为它那僻静的弯弯的小街让我想起故乡的县城,我曾经在那里生活的那座临街的小楼。在明朗的月夜,坐在张公家后廊的椅子里,能望见一条闪光如带的河在黑沉沉的田野里流淌。平静,安详,含情脉脉,就像我故乡的河。当张公告诉我它就是科罗拉多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如此温婉的河水竟能创造出大峡谷那样震撼人心的景观。月夜里的科罗拉多,就如曾经给我初恋、初吻的女孩,纯净、清新、自然,流动着蓬勃的活力。她扣动着我和张公无限的乡愁,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父亲、母亲,想起了我娘。
想起我的儿子(不管吴方是否原谅我,不管在儿子面前她把我说得如何坏,不管儿子是否恨我,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思念那个可爱的脸庞、调皮的眼睛、机灵的身影 )。我拿出那个“砖头”录放机(它是我在中央音乐学院进修时买的,虽然笨了些,可它是我的第一个录音设备,我一直把它当作宝贝),把几个亲人的讲述播放给张公听。现在我非常庆幸,在那个暑假突发奇想,对娘说,要不,你把从前的事儿讲给我听听,我给你录一录。其实那时父亲和娘都还不算很老,还不到录音传旧的年纪。这些录音我并没从国内带过来,是前不久母亲寄来的。她还替我录制了此后的一些段落。当时我在想,母亲为什么会想起把这些磁带寄过来?又过了些日子,收到她的来信,我才知道,父亲不在了。母亲把这些磁带寄过来,也许是为了表达对父亲的哀思吧?
父亲的身体很好,六十七岁,年龄也不算大,为什么会突然去世呢?父亲的晚年心情开朗,和蔼谦恭,除了作报告,还经常练书法,每到一处,难免被人索要墨宝,常把“曾经沧海难为水”、“澹泊宁静”、“厚德载物”这样的句子书赠别人,他还会有什么不平之气呢?
听这些磁带和我的解说,成为张公每天晚上的最大乐事。他听得很入神,偶尔还会插上几声叹息。那时候的人,就是这样过来的呀。我到台湾的时候,才十八岁!当时我从老家古渡桥(它离你们县城四十五里)乡下到巩县山沟里的一个兵工厂(我想象和我曾经待过的东风厂差不多吧?)去投靠我三叔学手艺,后来随着兵工厂一直南迁,一直……一直……连做梦也没想到最后落到这儿来了。华人在外面受欺负啊,能发财的生意都让鬼佬们做了,你只能开个中餐馆呀什么的,转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本来我没打算把父母一代人的恩怨情仇公诸于世。这毕竟是我的家族隐私,是我的家庭秘史。可是我也正在一天天老去,身在大洋彼岸,想要保留家族历史的愿望愈来愈强烈。我想在书前写上: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父亲、母亲和……这显得很褊狭。其实我不过是在献给自己,让自己在述说中得到安慰,平抚一下我对家人、对故土的歉疚和思念。
至于我为什么出来?我是怎样出来的?当然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只是现在我还不想告诉你。等我更老一些吧。到那时也许我会再写一本书。但愿那时候你还不怎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