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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房屋外已如内里般成为了漆黑的夜,灯盏映照下的环境一片幽寂。

在那长廊的尽头,伴随着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有什么高壮异于常人的物事正手持长杖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行来。

随着步伐的靠近,那古怪物事的形状也逐渐变得清晰。柳青青方才认出那是两个人——或者说,那根本不是人。

左边那个头生牛角鼻孔朝天,眼睛更是大如铜铃,双脚不似寻常人般五指平板,而是一对心型的蹄子;右边那只一张长长的马脸,嘴巴奇阔无比,双脚亦是生成了蹄状。

那居然是地府的两个鬼卒牛头马面。

柳青青为这个发现而惊诧地连连退后了几步。

不论是人还是妖,没有一个会不害怕地府的任何事物。他们是专管将死之物的魂魄的,如若何方有他们的踪迹,那必定是为勾魂而来。

柳青青一时吓得冷汗涔涔,她如何不认得这两个地府的鬼卒,以前在妖山上时便是亲眼见着他们把一只松鼠老妖的魂魄给带走。

对于一只修行妖来说,未及修道成仙之日被拉入地府,那便是意味着要重入畜生道再修千百年才有成妖形的机会。

何况那些有心继续修道者,更不知要耗去多少的年月。

看着数以万计的辰光一点一滴以最慢的速度在指缝流逝,那种感觉并非是“煎熬”一词能够完整形容的。

因而要历数柳青青最害怕的事物,地府鬼卒就是第一位。

橙色的灯盏九尺一悬,随着二者步伐的临近,照得他们的脸色忽明忽暗,勾魂长杖上铜环碰撞,带着传神法术的声音一阵响过一阵,搅得柳青青越发地心绪难安。

她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却被吓得定在原地更本无力动弹,只得眼睁睁看着两者越走越近。

时间似熬粥,待得行至距柳青青所在的斗室仅有一盏灯的距离时,牛头马面终于一蹬手中的勾魂杖停了下来。

“你们给我听着,”牛头鬼卒环视四周,诡异低沉的声音“嗡嗡”地自他口中传出,“这里有人阳寿已尽,还不乖乖出来跟我们走!”

无人答话,四周静如死寂。

柳青青额间有细汗点点滴滴地落,放眼看看周围,所有在外面看守的侍卫都靠在房柱边打起了盹,一时竟然没有一个人清醒着。

牛头大怒,抬手一挥勾魂杖道:“大胆小鬼,如若再不出来跟着牛爷走,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这一声当真是响亮穿心,直震得柳青青胸腔一番动荡,终于忍受不住发出一声恐惧的轻哼。

“是谁?”牛头鬼卒闻声蓦地转过脸来。

柳青青连忙伸手捂住了嘴巴。

铜铃般的眼睛一路穿墙而来,直直将柳青青锁住,牛头随即微带惊异道:“是人?”

马面亦随之转过了脸来,神色满是阴冷:“不是人,人类瞧不见我们。”

牛头迈开步子凑近了几许,视线穿透屋墙将柳青青细细打量,良久方才微带惊异地道:“居然是一只没有妖味的青蛇妖。”

柳青青撑手后退,几乎吓得不能言语。

牛头见状“哼”了一声对柳青青道:“喂,蛇妖,你可曾见到这将军府中有偷溜出来的鬼魂?”

柳青青连连摇头。

牛头犹不罢休,又抬眼往四周扫看了一番道:“怎么回事,分明还有一只小鬼丢在这里。”

马面应道:“不过……我方才来时翻过了身死薄,见这小鬼的宿命仿佛相当的蹊跷。”

“如何?”牛头转脸与其交谈。

“其本阳寿未尽,但是因着命盘微弱,又被什么事物生生地改掉了运势,所以才会死去。”

“有这等厉害的事物?”牛头微诧。

“如何没有,”马面状似无意地转目瞥了柳青青一眼,“那不过是个方出生的小娃娃,若想改变他的命盘,只怕这八百年的小蛇妖亦是易如反掌。”

柳青青闻言吓了一跳:“你说什么?!”她本就介意“八百年”这一说法,此番又听闻其这般冤枉自己,一时心中有些愤怒。

“可又不对。”马面抬手摸了摸下巴话锋一转又道,“若被改了命盘,此小鬼的阳寿应该尽在几个月前,却不知为何又重新活了那么多天。”

“啊?”牛头瞪大了一双铜铃眼,“几月前怎未听你提起过?”

“此事我等当时并不知晓……”马面面带焦急,埋头思索着,突然一蹬勾魂杖道,“莫非是有人篡改了生死薄?!”

牛头大惊,面色亦是变得焦躁:“这种事情,若上头责怪下来可是大罪,我时常丢三落四,前两月刚将生死簿放在了你那里,你莫要害我。”

“这推测必定不假。”马面的神情越发严肃,来回逡巡了一番道,“却不知谁会有那么大的本事,现在当务之急必须先把那只小鬼找到,若阎王爷怪罪下来,只有先……”

“只有如何?”

马面视线一转看向柳青青,随之脸色露出了阴险:“只有先找东西顶罪,再去查出是谁篡改了生死薄。”

柳青青一时软下了手脚,从他们方才的谈话内容间不难看出,他们所指的“顶罪品”必定会是她。

对于妖精来说,一千年修为上一个等级,她本有千年的修行,却不知为何凭空丢去了两百年。

之间的差别甚大,就好比九百九十九年的妖精亦是不能同一千年的比,这关系到等级差别。

柳青青一朝从千年妖精降为了百年小妖,这事实已经很难令她接受,现在好死不死偏偏又碰上这样的事情,当真是如雪上加霜。

地府刑罚何其残酷,如果再被重新打入畜生道——想到这里,柳青青几乎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在那儿!”正是这当口,马面忽然一声惊呼。

柳青青转目看去,茫茫的夜色中,竟有一个小婴儿趴在地上缓慢地爬着。

那婴儿肤色雪白眼睛大而雪亮,本该是相当的可爱,只是其通身透明,在黑暗中隐隐发出了淡淡光芒,分明就是一只脱离了本体的魂魄。

这场景瞧来分外诡异。牛头眼神极准,只一瞬便看清了猎物,本是笨重健壮的身体,移动起来却是迅即如电。一待栖身近前,抬起手中的勾魂杖便欲往那婴儿的头顶砸去。

“住手!”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

在场的三个寻声齐齐地转过头去,只看见夜色中有一人匆匆往这边奔跑而来。

“住手,别、别抓他……”那人似乎很是焦急,奔来时已是气喘吁吁,一至近前便撑着膝盖弯下腰去,嘴上却不忘继续强调。

“你是……连堇?”牛头一见来人立即变了脸色。

马面闻声亦是神色大动,慌忙凑近灯光下将其仔细打量.

黑色卷发,纤眉素颜,眼前这张脸一时让马面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居然是你?”

他们认得连堇?柳青青微微吃了一惊。

“是我,”时隔少许,连堇终于缓过了气来,缓缓直起腰背看着身前的两个鬼卒,一挑嘴角工整地对牛头马面抱拳道,“两位真是好久不见。”

“哼!”牛头并不吃他这一套,仿佛双方有仇,只一蹬勾魂杖转过头去。

“连堇。”马面迈前一步,伸出两指朝他一比,厉声道,“你莫要再来妨碍我们办事。”

连堇微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指,转而挡在那婴儿魂魄的前端道:“在下不曾想过要妨碍二位差爷办事,只是这婴儿本就阳寿未尽,何以二位这么急着要将他抓走?”

“这不干你的事,”马面皱了皱眉,“我们只是依生死薄办事。”

话音一落突然又出声问道,“莫非那婴儿的生死记录是你改的?”

“就是我改的,”连堇大方承认,“他是当朝振武大将军李朝陵的侄子。”

“什么?”牛头闻言越发气愤,“连堇你好大的胆子!”

连堇并不畏惧:“他出生时便被一只上古神兽附着而改转了命盘,否则也无需这般丧命,我不过是救他……”

“我不管他是怎么死的,”马面打断他,“我们只是秉公办事,现在这孩子命归我们,你莫要再来捣乱。”

“你不能害了无辜的人。”连堇沉下脸站着不动,姿态微显几分固执。

“无辜?哈……”牛头仰天一声大笑,“连堇,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罢了,说那么义正严词的话又要给谁听?”

“凡人”二字特特加了重音,听得连堇神色一变,继而咬牙恨声道:“我不会让你们把他带走。”

“连堇。”马面一抬手将那根沉重的勾魂杖横在胸前,摆出架势道,“你若懂得悔改,也许还有机会向阎王爷赎罪,别逼我将自己对你的最后一丝敬意也给消耗殆尽。”

“那种东西我根本就不需要,”连堇讥笑一声,转而掏出腰间玉笛,亦是如马面一般“倏”地横在身前:“去他的阴曹地府,你们如何又与我何干!”

“你!”马面勃然大怒,猛地抬手一杖袭来。

连堇迅速转身闪避。

马面不依不饶,迈出两步又逼了过来,这次速度更快,沉重的勾魂杖划破空气,带出一阵尖锐的风声,直直往连堇的腰间劈去。

柳青青一时震惊得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叮”地一声脆响,连堇只手握紧玉笛,碧青细长的笛子堪堪挡下勾魂杖的致命一击。

以杖对笛,两者一时面对面地僵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笛短力小,挡不住巨大粗沉的勾魂杖,连堇抵命支持,额角逐渐冒出细汗。

柳青青咬牙看得揪心,恍惚间一转眼,竟然看见原本站在一旁的牛头正提了勾魂杖一步步地朝那婴儿的魂魄靠近。

婴儿不知世事,躺在地上咧嘴哭泣,鬼魂的体质在阳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见他无声的张合着嘴。

柳青青心跳立时加速,急迫间忍不住脱口阻止道:“不要啊!”

连堇闻言一怔转过脸去,稍一分心手间便松懈开来。

马面终于抓住此番空挡,忽地抬手挥起勾魂杖扫了下来。

连堇再无机会回防,只能任凭那勾魂杖顶尖尖的刀口在半空划出一道亮光,“扑”地一声刺穿了他的肩膀。

连堇咬牙一声闷哼倒在地上,鲜血立时飞溅满墙。

柳青青几乎要被眼前的场面吓呆,隔了一会才发出一声慌乱的惊呼,颤抖着施法穿门而出,一步三跌地奔了过去:“连堇!”

“柳姑娘?”只短短的时间里便流了一身的血,连堇的脸色很是苍白,只掩着伤口一边喘息弱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对不起,我不该在这时候出声打搅你,你还好吧?”柳青青连忙抬手将他扶起,继而快速地在指尖凝出治愈术,一边转身警惕地去看立在一旁的牛头马面,慌张间连手都在颤抖,晃来晃去地点不中伤口。

“莫慌,你等一下。”连堇抬手隔开柳青青颤抖不至的手,微微偏过头去朝着她身后缓声道,“二位差爷……”

柳青青连忙回过头去,却见那两人居然怔怔地立在原处不动了。

马面的睁大了眼睛怔怔瞧着连堇,神情微带了些许犹豫,仿佛有些后悔方才出手过重。

连堇伤势严重,被痛感逼得连眼睛都微微地眯起,翕张着嘴巴声音沙哑,神色却依旧固执:“如果你们还有一丝善念,我这一伤……就算作你们给我的惩罚,只是麻烦你们不要带走那个婴儿,若阎王那里怪罪下来,你们就说一切都是我干的。”

“哼。”马面仿佛不忍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拂袖别过脸去。

“至于其它还有什么账欠着二位差爷……”连堇又道,“哪怕是一条命,改日连堇也一定毫不吝啬尽数奉还

牛头见他隐有动摇之意,急忙迈前一步一拍他的肩膀道:“马面,不要听信他的,他现在只不过是个……”

“算了。”马面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们走吧。”

“谢谢马差爷。”连堇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可是……”一旁牛头依旧不依不饶。

“那婴儿本就未尽命数,让他活下去也是应该的。”

一句话将牛头的怨怼都堵了回去。

柳青青不能明了,一时看得有些呆怔。

他们和连堇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马面的态度转变得那么快?

马面抬手拂开牛头搭在他肩膀的手,转身扯着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微微偏转过脸来对连堇道:“连堇,这些都是你自找的,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可莫要怪我们。”

“多谢,”连堇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回应,闻言立时冲着他的背影豁达一笑,声音却是愈发地微弱,“现在的我仅有的,也不过就是一条薄命而已。”

马面微微一怔,再也不说什么,只转头一旋身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牛头见他走了,回身看了连堇一眼,亦不再多置一词,拂袖跟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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