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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官渡之战

思念,是你的脑海中有思念之人的轮廓;思念,是你可以回忆与她经历过的一切。可是,当那个男子以生命在爱护的女子悄然离去之后,他却连思念的权力都被剥夺。最后只剩空无……

神仙下凡谁可曾见过?

神仙下凡喝酒谁又能碰到?

神仙下凡到我春风得意楼喝酒,谁又能料想?

现在那位“天人”正坐靠窗户的位子上,如同神话故事里那发光的仙人。一圈一圈的光环,在他身边荡开,看得人头晕目眩。

纯白如雪的衣袍,宽大的衣袖上却绣了繁杂的花纹,似花非花,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妖娆,长长的乌丝随意用一方锦帕束起,此时,他正低着头,看不清他的模样,行动举止却优雅得令人咋舌。

此时人群大都围观看着以李公子为中心的闹剧,唯他一人,稳稳坐在窗边,尤其突兀。

我愈发好奇这个人,歪头直直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正发着呆,一旁有人猛地推了我一把,脚下一个不稳,我瞪大眼睛,斜斜地摔了出去。

“姐姐!”耳边只听见昭儿的大叫。

手腕被狠狠扯住,我直直地倒向昭儿。

没有摔在冰凉的地上,只听见闷哼一声,我一下子结结实实地倒在了昭儿身上,估计昭儿全身受灾面积达百分之九十八。

“姐姐,伤到没有?”眼前尽是昭儿焦急的模样,白皙的额前渗满了汗珠,他一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掌心一片濡湿。

我回过神,下意识地摇头,一手抚了抚腹部,包子还在,抬袖拭去昭儿额前的冷汗,我微微皱眉,“撞痛哪里了?”

昭儿摇头,面色有些发白,“我没事。”

“你干什么!你没有看见她怀着孩子吗!”胭脂咬牙尖叫,狠狠瞪向李公子。

原是他推的我。

“哼,随便唬我两句,便以为可以万事大吉?这叫教训!”李公子笑得一脸嚣张。

蓦然,一只大手伸到我面前,修长的手指,指节匀称,干净清爽。

我愣了愣,抬头,看入一双黑瞳,是他?呃……那个坐在窗边的天人?

“好久不见。”他微笑,黑瞳里也渗了笑意,仿佛能摄人魂魄一般。

好久不见?我们见过?没道理啊……这么惊艳的男人,怎么会忘掉……

“我们可以聊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往事。”见我不动,他继续笑道。

呃?这话有点耳熟了。

“才几日不见,便不记得公瑾了?”他微微敛了笑,似是带了三分幽怨。

喷……

公……公瑾!周瑜!糗大了。

有没有那么神奇?说了周瑜,他便现身了?我的念力有这么强?

正疑惑着,感慨着,扼腕着,忽然见那自称“公瑾”的天人冲我眨了眨左眼。

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瞬间流向全身……传说中的抛媚眼?小女子无福消受哇……

还好我天资聪慧,一看见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李公子,便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位天人般的公瑾大人的意图。

抬手,将手放入他的掌心,顺便捏了捏,以示我明白他是冒牌货,再次表示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感激之情。

一脸的哀戚,我张口便道:“公瑾,你为何才来,人家一个弱女子……差点被人欺侮了……”

公瑾大人立刻扶着我,万分关切地看着我,“孩子没事吧。”

我摇头,泫然欲泣。

两人一搭一唱间,那李公子已经开始频频擦汗。

“为害乡里,欺压良民,你可知罪?”语气带了三分森冷,公瑾大人转身,看向那瑟瑟发抖的李公子。

“还有调戏良家妇女,加蓄意杀人。”我补充。

“你胡说!”李公子立刻大叫起来,面如土色,惴惴不安地看向公瑾大人。

“其一,我们春风得意楼是酒楼,你却调戏我的员工,咳咳……调戏我的伙计,此乃调戏良家妇女;其二,我腹中尚有胎儿,你却蓄意加害,若非有我弟弟在,此时说不定早已一尸两命,难道不是蓄意杀人?”我微微扬眉,冷声道。

“你……你说你是周将军,谁知道你是不是冒牌货!”李公子汗如雨下,指着公瑾大人大叫。

我心里“咯噔”一下,糟糕!被看出是冒牌货了!

“好大的狗胆呐。”公瑾大人微微扬唇,“要本将军如何证明给你看?”浅笑盈盈,如轻风般拂过。

李公子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一阵轻啸,冷锋出鞘。眼前只见寒光一闪,公瑾大人已收剑回鞘,恢复了优雅的模样。

李公子噤若寒蝉,双腿直打颤,竟是尿湿了裤子。

半晌,他头上的发冠断开,乱蓬蓬的头发散了一脸。

惨叫一声,李公子披头散发地狂奔出酒楼。

酒楼里半晌无声。

我好不容易合上嘴,呆呆地回头看向一脸浅笑的公瑾大人,那么无辜,仿佛刚刚那令人胆寒的一剑不是他挥出的一般。

“怎么了?”他笑。

我晃了晃脑袋,还是没有回过神。

“你……公瑾……周瑜……我……那个……”咧了咧嘴,我开始努力解释刚刚随便借用他大名之事,顺便解释刚刚捏他小手一事……

“哈哈哈……哈哈哈……”一旁,忽然有人大笑起来。

我不悦地侧头,再度看向窗边,一个稍稍有些邋遢的男子正笑得捶胸顿足,他似乎一直坐在窗边,只是刚刚因为公瑾大人太耀眼,以至于无人注意他的存在,但此时,这个笑得直抽筋的男人存在感实在太强烈了,强烈得我想捏死他。

“子敬,你笑得好开心。”公瑾大人开了尊口,笑得一脸的和煦。

那男子立刻自觉地闭了嘴,站起身来,走到公瑾大人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只是眼中依然是掩饰不了的笑意,“你好,不知这位夫人与公瑾有何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往事?”

额前划下三根黑线,我开始嘀咕,哪壶不开提哪壶……

优雅地晃了晃袖子,公瑾大人介绍,“他叫子敬,鲁肃是也,虽然邋遢了一点,也算个名士,文武全才。”

“真是记仇。”鲁肃摸了摸鼻子,嘀咕道。

“嗯?”公瑾大人斜斜地看了他一眼,拖长了鼻音,又微笑着补了一句:“子敬最怕老鼠。”

“啊!”鲁肃大叫。

我笑眯眯地点头,摸了摸下巴。

“那么……来谈谈,我们有哪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往事?”公瑾大人复而微笑道。

我立刻抽了。

“咳咳……那个……让大家受了惊吓,今日我请客,大家放开肚皮吃!”我干咳两声,急于顾左右而言其他,转身扬手对着一众看热闹的食客道,豪爽万分。

胭脂立刻会意,转身娇声笑着招呼道:“大家想吃什么随意啊。”

大堂里刹那间又热闹了起来。

鲁肃大乐,“如此大方?”

我慢悠悠地回头,咧嘴笑道:“我们春风得意楼有一道招牌菜,不知大人可有兴趣一尝?”

“哦?说来听听?”鲁肃一脸的好奇。

“此菜名为‘三唧菜’”,我笑出一口森森的白牙。

“好怪异的菜名……”鲁肃疑惑道:“何解?”

我嘿嘿一笑,抱着双臂,十分尽责地解惑,“此菜的主料是刚刚出生的小老鼠,最好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嫩嫩的,滑滑的,粉粉的……”

鲁肃瞪大眼睛,后退一步,一手撑住了桌沿。

“然后配以上好的酱料……”我眯起眼睛,一脸的垂涎欲滴状。

鲁肃已是面有菜色,摇摇欲坠。

“哦?那为何叫‘三唧菜’?”公瑾大人欣然开口,一脸微笑地看着我,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见公瑾大人终于不再期待与我探讨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往事”,我吞了吞口水,忙咧着嘴笑,带了三分的讨好,十分详尽地解释,“那刚刚出生的小老鼠啊,活生生的……用筷子一夹,便‘唧’地叫一声,往酱料里一拌,再‘唧’地叫一声,最后……牙齿一咬,‘唧’!正所谓‘三唧菜’也!”我说得不亦乐乎。

“呕……”鲁肃终于撑不住,一个箭步奔了出去。

我笑眯眯地看着鲁肃夺门而逃,却见昭儿正从门外走进来,不由得微微有些疑惑,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姐姐”,见我看他,昭儿笑了起来,“姐姐请客的话,春风得意楼今日便没有进账了。”

我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笑,“自有冤大头。”

“哦?”

“嘿嘿……”我贼贼地笑,晃了晃手里刚刚从李公子怀里顺手摸来的钱袋,“今日我请客,李公子付账!”

话音刚落,我忽然愣了愣,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美眸,原来那个疑问词“哦”不是出自昭儿之口,是公瑾大人在问呐!

呃……他是官吧,自古官贼不两立……

我果然是得意忘形了。

“哎呀!”我冷不丁大叫。

“怎么了?”昭儿第一时间冲到我面前。

楼里的姑娘们也都侧目看了过来,眼里带着忧心。

“踢……包子踢我……痛痛痛……”我皱着眉,一手半撑着腰,很没骨气地拿包子当挡箭牌。

“别怕,别怕。”昭儿说着,忙扶我回房。

“好好招呼周大人和鲁大人!点的菜都记我账上……”被昭儿扶着,我忙欲溜回房中。

“周大人?”公瑾大人微微凝眉,声音清清淡淡的。

我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冷汗开始涔涔而下。

“好生疏啊,明明刚刚还叫公瑾来着。”公瑾大人幽幽地开口。

我傻眼,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唇角,“公公公……公瑾……”居然结巴,太丢脸。

“一个公字就好。”公瑾大人笑眯眯道。

“啊……痛痛痛……”对面这位大人让我心理压力太重,快窒息了,我大叫着,忙由着昭儿扶我回房,脚底抹油地溜了。

缩在房中半天不敢出门,直至晚膳时分,我才下了楼。

“听说没有,李公子死了。”正吃着,巧兰忽然神秘兮兮地说道。

“是啊,是啊,听说是马出了问题,忽然发了疯,便将李公子甩下马,当场就摔死了……”

“哼,报应。”

“就是,就是……”

昭儿低头认真地替我布菜,仿佛充耳不闻,是一贯的沉默。

我正喝着汤,忽然有些愣住,李公子死了?想起白天那个嚣张至极的家伙,我微微皱眉,难道是周瑜下的手?没可能啊,李公子也没有得罪他,而且当时便已经教训过了,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用过晚膳,有些乏了,我便继续回房休息。

正脱衣,忽然有人敲门。

胭脂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是养胎的药。

我伸手接过,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那药难喝至极,若不是希望生下一个壮壮实实的小包子,我才不会委屈自己喝这么难喝的东西。

“李公子的死……”胭脂微微有些犹豫地开口。

“怎么?”我抬眼看她,端着汤碗的手微微一紧。

“裴夫人,李公子将你推倒的时候,小公子的眼神很可怕。”胭脂微微锁眉,“仿佛……想杀人一般。”

我心里“咯噔”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昭儿那么乖巧,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你看错了。”

胭脂站起身,点点头,“嗯,是我失言了。”

看着胭脂走出门去,我缓缓收敛了笑意,忽然想起昭儿进门时唇边的那一抹笑,明明是在笑,却有些令人分辨不清的感觉。

捧了枕头,我缓缓起身,一路慢悠悠地踱到昭儿房门口,轻轻叩门。

“谁?”昭儿的声音,带了意想不到的清冷。

“我。”我抱了抱枕头,开口。

“姐姐?”那声音立刻变得柔软起来,匆匆来开门。

随昭儿进了房间,我把枕头放在床上,便稳稳当当地躺上了去。

“姐姐?”昭儿一脸的讶异。

“昭儿,我们多久没有一起睡了。”我有些困,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

昭儿却是立刻红了脸。

往后退了退,我拍拍身旁的空位。

昭儿磨磨蹭蹭地躺下,脸红得可以煮鸡蛋,我笑了起来,带着这样的窘迫,他才像个孩子。

“李公子死了。”半晌,我淡淡开口。

“嗯。”昭儿应了一声。

“昭儿,是你吗?”

迟疑半晌,昭儿点头。

我知道他定是不会骗我,“为什么?”

昭儿咬唇,不语。

“以后,别这样了。”我轻叹。

“嗯。”昭儿点头。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喃:“睡吧……”

一夜平安。

暗无止境的黑,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有人在痛苦地呻吟。是谁?那声音如此的熟悉。

骤然间,一道白光闪过,白光所射之处,在那黑暗的尽头,有一个男子坐在一处低矮的石墩上,他一袭明紫,双手紧紧地揪着头发,浑身都在颤抖,仿佛在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

“阿瞒?”站在那黑暗之外,我试着轻唤,是他吗?

听到我的声音,他缓缓抬头,看向我,惨白的双唇在轻轻颤动,却仿佛离了水的鱼一般,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看到他一张一合的唇。

他在说,“救我……”

“救我……救救我……”

那样苍白的神色,那样的无助,我感觉心仿佛被揪成了一团,我冲上前,却怎么都走不进那一片黑暗,怎么走,我都在那黑暗之外。

我救不了他……

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姐姐!姐姐!醒醒……醒醒,姐姐……你在做噩梦,那只是梦……快醒醒……醒过来就没事了……姐姐……”

有人紧紧抓住我的手,有一个人在我耳边不停地说话。

我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眼里满是担心。

“昭儿?”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身子却还在止不住地轻颤。

“姐姐被梦魇住了。”昭儿抬起袖子拭了拭我额前的汗,道。

我点头接过昭儿递来的水杯,喝了些水润润嗓子,心口却还是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

一手轻轻抚向腹部,我微微凝眉。

包子,莫非是你老爸他……

随即我狠狠摇头,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甩开他,怎么又自寻烦恼。

可是,他不是在找我么?为何如今我在丹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都没有反应?

“姐姐,你怎么了?”

看到昭儿担心的模样,我笑了起来,抬手捶了自己的一拳,笨蛋,这里是丹阳,是别人的地盘,曹操再嚣张,也不可能直接跑到别人家的地盘来闹事,当初我不就是因为这样才有恃无恐的嘛!

“没事,噩梦而已。”我伸了个懒腰,不再自寻烦恼。

起身打开房门,大堂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

梳洗过,我慢悠悠地捧着小桃准备的甜粥坐在后堂,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当个快乐的预备妈妈。

大堂里很热闹,生意越来越好,其间也不乏女客。

看着紫燕、胭脂她们笑容满面地在大堂里穿梭,招呼客人,我的心情忽然也变得舒畅起来,刚刚的噩梦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喂,听说没,北边打起来了。”近旁的一桌客人点了酒,喝得兴致勃勃,酒过三巡,一个个面红耳赤,开始絮絮叨叨。

“是啊,曹操解了白马之围,迁徙了白马的百姓沿着黄河往西撤退呢……”

“唉,不过这回曹丞相可算是倒了大霉。”有人摇头叹气。

递到唇边的汤勺微微顿住,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不提了,不提了,喝酒!”

“喝酒……”

外面的谈论却是没了下文,又继续喝酒吃菜。

我暗咒一句,将勺子扔回粥碗里,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胭脂,这桌的酒记我账上,再来两壶好酒!”我笑眯眯地扬声说着,便拖了一张凳子在他们桌边坐了下来。

“这位是?”他们疑惑地看向我。

“我是这里的掌柜。”

“哦哦。”他们连连点头,“可是这酒菜钱……”

“呵呵,各位不必介意,我们春风得意楼不是黑店,只是刚刚听诸位讲得有趣,想听诸位接着讲讲。”我笑道。

“这……”他们面面相觑,有些犹疑。

“哈哈,没有别的意思,我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足不出户的,就想让肚子里的孩子长长见识。”我忙打哈哈。

他们这才一脸了然地点头。

巧兰正好端了酒来,他们立刻又热闹开了。

“刚刚你们说的那个曹丞相……”我顺手给他们倒了酒,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他怎么了?”

“哦,曹丞相啊……”喝了一口酒,其中一人道,“你不知道,本来形势一片大好,关羽降了曹操,还杀了袁绍的几员大将,谁知道……”

见他咂嘴,我忙又替他将空杯满上,“嗯?然后怎么了?”

“唉,话说那曹丞相待关羽真不错,封了个汉寿亭侯,还铸了印送他……”

“嗯,然后怎么了?”我耐着性子又问。

“谁知道那关羽知道了旧主刘备的消息,竟然挂印封金,带了刘备的二位夫人速速离了曹操,投奔旧主去了!”那人摇头叹息,仿佛在替关羽心疼那高官厚禄。

看来关羽是知道刘备还活着的消息了。

“那曹丞相呢?”我又抬手替他们叫了几个菜。

“唉,曹丞相解了白马之围后,迁徙白马的百姓沿着黄河往西撤退,袁绍大将军率军渡河追击,听说形势不妙啊……”

握着酒壶的手微微紧了紧,我笑了起来,“这只是传言吧,曹丞相兵多将广……”

“你知道什么!”旁边有人不满地觑了我一眼,“告诉你吧,我兄长便在袁绍大将军营里,听说曹操只剩不到六百骑兵了……人家袁绍大将军骑兵六千都不止啊……这还不算步兵呢!”

“看来这回曹丞相算是气数将尽了……”

“是啊,是啊……”

“来人,算账!”听他们附和着,我忽然说不出的烦闷,遂站起身,淡淡地道。

“是!”见我脸色不佳,胭脂忙亲自拿了菜单来。

“啊?你不是说请客的?”一桌子人都一脸呆滞地看着我。

我拍拍手,斜斜地看他们,“我只说请你们喝酒,又没说请你们吃菜”,低头看了看满桌子的杯盘狼藉,转身对胭脂道:“零头就算了,算个整的给他们。”

“臭婆娘!敢耍老子!”有人拍桌子站起身,恶狠狠地斥道。

“想在这里闹事,打听清楚了再来。”我捋了捋袖子,懒得看他们。

“老子今天就闹上了!”一个满面横肉的家伙掀了桌子。

“来啊!就怕你不闹!”我扯了嗓子大叫,那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姐姐!”正在楼上整理账本的昭儿冲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昭儿的声音,我这才回过神来,一向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实在反常。

“算了,随他们去吧。”我抬了抬手,不想再理会他们,“你们走吧。”

“你让老子走,老子就走吗!”

“哟?还来了脾气了?出去打听打听我们春风得意楼是不是你闹得起的!”胭脂娇声开口,声音却是尖锐冷厉。

旁边有人低声附耳上前说了句什么,那人怔了怔,瞧了瞧我的肚子,竟乖乖拿出钱袋递给了我。

“大人不计小人过,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说着,竟悻悻地走了出去。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听说……她和周瑜周将军是旧识……”

“是啊,是啊,上回那个李公子可是死得不明不白呢。”

“说不定肚子里那个……”

听着他们窃窃私语,我嘴角抽搐着,哭笑不得。

顾不得理会那些风言风语,我提了裙摆,转身回房。

“姐姐!”昭儿见我神色不对,忙追了上来,“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有点累,我回房去睡一觉便好,午膳别叫我了。”我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

回房关好门,拉上门栅,我翻出压在枕头下面的《三国志》,急急地翻阅。

“三国志卷一,魏书一,武帝纪第一……”指尖沿着铅字缓缓下滑,一行行读过,艰涩难懂的文言文,“有了,这里……”指尖顿住,细细地看下去,“公乃引军兼行趣白马……遂解白马围,徙其民,循河而西。绍于是渡河追公军,至延津南。公勒兵驻营南阪下,使登垒望之,曰:‘可百六百骑。’有顷,复白:‘骑稍多,步兵不可胜数。’……”

刚刚那些酒徒说的都是真的!曹操真的被困在南阪了!

稳了稳心神,继续看下去,“……乃令骑解鞍放马。是时,白马辎重就道。诸将以为敌骑多,不如还保营。……时骑不满六百,遂纵兵击,大破之……再战,悉擒,绍军大震。公还军官渡……”

还军官渡?安然无事了?什么嘛……害我白白地担心。

思及此,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合上书,重新压回枕头底下。抬手抚上鼓鼓的腹部,“包子,你老爸还真是奸诈啊……最后果然还是打赢了那袁绍。”

知道了历史的轨迹,放下了悬着的心,我仰头倒在床上,捧着肚子发呆。半晌,抬起左手,望着那离心扣发怔。

“或许,他只是怕了,怕你如若若一样,莫名地消失……你会回到你的来处,那个来处,却是他无法触及的,纵使他权倾天下,纵使他身登九五,他也依然无能为力……从此,永远无法相见,连死……都不能……”

一手轻轻转动着离心扣,看它焕发着目眩而又神秘的色彩,耳边响起郭嘉微微带着凄楚的声音。

抿起唇,我将左手放下,搁在高高隆起的腹上。

曹操,我只是要你知道,即使将我强行留在这个时空,我也一样能够令你找不到。

再者,春风得意楼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我带来的菜谱,配上楼里姑娘们绝妙的手艺,简直是天作之合啊!越想越得意,我不由得哼起了小曲,标准的小人得志。

“姐姐,姐姐……”昭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有些笨重地起身,开门,看到昭儿站在门口,手里端着饭菜。

“姐姐,吃点东西吧。”

我吞了吞口水,笑眯眯地点头,放下心,肚子果然饿了。

正吃着,楼下忽然闹哄哄的一片。

“又怎么了?”我疑惑地抬头。

“没事,门口有几个乞丐,昭儿已经让胭脂准备了一些饭菜给他们。”昭儿侧头夹了一块粉蒸肉给我,笑答道。

我点点头,继续和食物奋斗。

“周大人,我们裴夫人身体不适……”楼梯口忽然传来胭脂的声音。

“哦?那公瑾更得探望探望了……”某人优雅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

“噗!”嘴里的饭菜一下子喷了出来,呛得我直咳嗽。

“姐姐!”昭儿忙上前替我捶背。

“我们裴夫人真的不宜见客……”胭脂的声音再度响起。

“公瑾非客也。”那优雅的声音啊……令人喷血。

“可是裴夫人她真的……”胭脂犹不死心地继续说道。

“公瑾有事与夫人商谈。”

我再度哽住,把“裴夫人”简称为“夫人”,会带来很多歧义……

“不知周大人有何事?胭脂可代为转告。”胭脂又道。

“不足为外人道也。”某人对答如流。

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首先看到的便是胭脂一脸的抱歉,“裴夫人……”

我简直要老泪纵横了,胭脂……你真的尽力了,我明白的。

“夫人身体无恙?”公瑾大人一袭绣花白袍,笑盈盈地走进门来。

闻得此言,刚刚缓过气儿的我立刻又噎得脸红脖子粗。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背,“见到公瑾竟是如此的激动么……”

我摇头,再摇头,继续摇头。

“是裴夫人……”再度缓过气儿来,我咬着牙一字一顿。

“三个字多累得慌。”公瑾大人微笑。

“裴儿,笑笑,随你挑。”我瞪他,将名字拆开,就不告诉他全名,免得再被笑话。

“好,笑笑。”他微微笑,“能否与公瑾单独谈谈?”

“啊?”我再度迟钝,加起来也才见第二面而已,谈什么?

“不足为外人道也呢。”

出来混,果然是要还的……

眉头微微挑了挑,我转身道:“昭儿,胭脂,你们先去忙,我和周大人……”

“咳哼……”

“呃……我和公瑾聊一下。”我差点咬了舌头,说道。

昭儿点头,转身带上房门离开。

公瑾大人这才一脸满意地点头坐下。

“曹操被困在南阪下了。”房里只剩我们二人,他冷不丁开口。

“什么?”我愣了愣,怀疑自己幻听。

“曹操被袁绍困在南阪下了。”公瑾大人重复,语不惊人死不休。

“曹操是谁?”我决定装傻。

“我收到消息,曹操重伤垂危,命不久矣。”公瑾大人淡淡开口,并不理会我的装傻。

他知道我是谁?那么一开始……他便是有目的地接近我?

难怪那么巧。

明明曹操会赢啊,他为何说曹操重伤垂危……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为何告诉我这些?”握拳,我皱眉。

公瑾大人优雅地起身,打开房门,飘飘然离去,留给我一个华丽的背影……

“喂!喂!周大人!周将军!公瑾!公瑾大人!周公瑾!周郎!周瑜!……你给讲清楚!喂……”我大叫着一路追出去,一直追下楼,追出大门。

追出大门的时候,周公瑾早已不见了踪影。

大堂里一片诡异的寂静,众人面面相觑,看着我大着肚子一路嚷嚷着追出去。

于是,丹阳的八卦又有了新的内容。

“诶!听说没有,那个春风得意楼的掌柜被周瑜周将军甩了……”

“真可怜啊,肚子都那么大了。”

“那个女人啊,活该!天知道是什么货色……”

“别这么说,人家一个女人容易吗?天可怜见的,以后大着肚子可怎么活呦……”

“以前我们东街的小翠不就是被男人甩了,大着肚子投了河嘛!”

“……”

于是,我终于明白,八卦是人的天性,不分地域,没有国界,连时空差……都可以忽略不计。

周瑜之后再也没有来过春风得意楼,于是关于春风得意楼掌柜成了下堂妇的消息愈发泛滥,连我有时腆着大肚子到大堂里坐坐也会招来各种各样的眼神,大部分都是怜悯,可见这个世界果然还是好人比较多……

只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喂喂,你看那个女人,妄想攀高枝被抛弃了,居然还有脸这般若无其事在这里开酒楼……要我啊,早早地投了河干净!”

“这种女人开什么酒楼啊,妓院最适合她了!哈哈哈……”

“同样是开酒楼的,真不知道怎么差那么多啊……”

正坐在胭脂身旁悠悠然地喝着汤,耳边却是总响起一些刺耳而不知收敛的话,我微微扬眉,看向声音的来处,一个油光满面的大胖子正一脸正气,手舞足蹈,说得豪迈万分,仿佛他是正义的化身,光明的使者一般。

同样是开酒楼的?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对面那家酒楼的宋掌柜!小样儿的,别以为换个马甲就认不出你了,来这里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吧,真当我是吃素的。

“你们说说,这里的菜你敢吃嘛!”那大胖子说着眉飞色舞,一边说着,一边塞了满嘴的菜。

“你嘴巴放干净点!”紫燕一脸怒意,端着汤的手作势欲泼。

“你敢泼我?你敢泼我!你们就是这样经营酒楼的?”那大胖子愈发得了势,大叫起来。

紫燕咬牙,却是不敢真的泼下去。

我慢悠悠踱到紫燕身旁,猛一抬手,打翻了紫燕手里的汤碗。紫燕有些讶异地看我一眼,随即一撒手,将一整碗的热汤全泼在了那大胖子的身上。

“啊!烫烫烫!干什么!你干什么!”那大胖子仿佛被踩了尾巴似的大叫起来。

“哟!这不是宋大掌柜吗?!”笑得一脸甜蜜蜜,我故作惊讶地开口说道。

“你你你!”那胖胖的宋掌柜瞪我,“你烫到我了!”

“咦?你会怕烫么?”我一脸的无知状。

“废话!这么烫的汤!”宋掌柜气急大吼。

“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我转个身,笑眯眯说道。

众食客正在看热闹,当观众,冷不丁被我一问,都一脸的疑惑。

“那句话叫做……死猪不怕开水烫。”我点点头,解惑。

众人怔了怔,随即哄堂大笑。

“你这贱女人!”宋掌柜大怒,憋红了脸,愈发像一只红灿灿的大猪头。

我施施然转身上楼,站在楼梯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道:“哦,对了……不要轻易发怒,容易引发心脑血管疾病,轻得中风,重则呜呼哀哉哦……”

“你……”宋掌柜气得发抖。

“与其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暗箭伤人,怎么整垮别人,不如想想怎么整顿你自己的酒楼。”说着,我想起了他刚刚的话,耸了耸肩,笑了起来,又道:“同样是开酒楼的,真不知道怎么差那么多啊……”

“你这贱女人,不明不白地大了肚子,天知道是谁的贱种!我还说错了不成!”宋掌柜被我气疯了,扬着脖子大骂。

“你傻了是不是?跑到老娘的地盘撒野。”一步一步走下楼,我走到他面前,狠狠咬牙,“你娘有没有教你,不要到别人的地盘惹是生非?”

宋掌柜狠狠跺了跺脚,转过身便要走。

“走那么急干什么?跟我家包子道歉先。”我扯住他,淡声道。

“谁是包子!”宋掌柜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一脸温暖地指了指肚子。

“疯子。”宋掌柜以看白痴一样地看我。

“跟我家包子道歉,他不是贱种,道歉。”眉头打了个结,我又道,声音高了几分。

“你这个疯子,放开我!”宋掌柜大骂。

胭脂、紫燕她们都围了上来,还好昭儿出去买酒了,不然不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听说,县尉大人的外甥死得不明不白……真是可怜呐。”幽幽然叹了一口气,我轻声道。

宋掌柜面色微微苍白起来,飞快地说了声“对不起”便匆匆离开了。

“喂!宋掌柜……如果你的酒楼经营不下去要转让,记得找我,大家都是老相识,我可以多加点钱哦!”

仿佛怕气不死他似的,我又笑着大声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嚷嚷完毕,我便扶着腰转身默默地上了楼。

回到房间,我一头倒在床上,望着床顶发愣。

连着几日,都是噩梦连连,要靠着胭脂炖的安神汤才能勉强入睡。

周瑜说的话却是一日比一日清晰,为什么他说的和书上记载的历史完全不一样?曹操不可能有事啊……

“曹操重伤垂危,命不久矣。”

重伤垂危,命不久矣……

会不会是因为我的出现……改变了历史既定的轨道?

正皱眉苦苦思索,忽然感觉到肚子微微一动,我低头看向鼓鼓的腹部。

“包子,你该不是在担心你老爸吧?”一手轻轻抚着鼓鼓的肚子,我开口道。

“这样啊……直的很担心么?”

“包子,你是不是怕变成遗腹子啊?不怕,不怕……”

“包子,你想看看你老爸长什么德性吗?”

“真的?包子那么想看?”

我一边轻轻拍着腹部,一边絮絮叨叨。

“什么?你说要去见他?”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啊,对耶,你还在我肚子里……自己不能去。”

“算了,算了,谁让我是你妈呢,既然你想的话,我带你去好了。”

“是你要见哦!是你!包子!”我自言自语地喃喃着,复又鼓着腮帮子大声道。

“好,老妈带你去南阪找你老爸,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第一,是你要见,所以老妈我才勉为其难地带你去;第二,见到你老爸安然无恙,我们就撤退;第三,在见到你老爸之前,你都得安安分分地待在我肚子里。明白不?明白,我们收拾收拾这就出发!”

包子无语。

关于春风得意楼的掌柜大着肚子成了下堂妇一事,丹阳城的老百姓等了好些日子,天天翘首企盼啊,也没听闻说春风得意楼的掌柜跳楼、投河、上吊、服毒之类的,不由得大失所望。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日,有了动静。

“听说没有?春风得意楼的掌柜要走了。”

“啊?为何呢,酒楼生意那么好。”

“心寒吧,一定是不想再见到那负心郎了。”

“唉,我就说嘛,哪有女人被抛弃一点反应也没有……看吧……”

流言止于智者。

于是,在嘴角抽搐几下后,我决定彻底无视。

第二日一早,吩咐杂役套好马车,又招呼小桃帮忙整理了包袱细软,将酒楼暂时交由胭脂帮忙打理,交代了一切大大小小的杂事之后,我将大腹便便,包袱款款,陪包子去找他老爸。

“裴夫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裴夫人,汤和补药已经熬好放在马车里了,记得要喝。”

“裴夫人……我们会把酒楼打理好的,你早些回来。”

“裴夫人……”

楼里的姑娘们一个个红着眼睛站在酒楼门口,上演着一出感人至深的十八里相送。

“好啦,好啦,我去去就回啊,会给你们带礼物的。”伸手轻佻地刮了刮紫燕粉嫩嫩的脸蛋,换来她的怒目相向,一双漂亮的眼睛早红得跟兔子一样。

站在一旁的巧兰已经开始抽噎。

“裴夫人,让小桃跟着一起去吧,小桃侍候惯了的……”小桃上前轻轻拉着我的手,“而且夫人怀有身孕,一路上没有人照顾怎么行……”

我眯着眼睛笑,心里暖暖的。

“安啦,我是谁?我是包子他娘!”我拍拍胸脯,笑着保证。

说着,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却没有见到昭儿,从昨天说要离开一阵子开始,便一直没有见到他的人影,该不是又在闹别扭吧。

只是,他会这么轻易妥协?我怀疑。

“胭脂,有没有见过昭儿?”心里始终放心不下,我开口问道。

“小公子?不知道,从昨天开始便一直没有见过他。”胭脂摇头。

“嗯,酒楼就交给你们了,见到昭儿帮我跟他说下,我去去就回。”转身钻进马车,我想了想,又道。

马车一路驶出丹阳城,我安安稳稳地坐在车里,巧兰她们做了软垫垫在车座下,十分的舒服。

正闭目休憩,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李伯?”赶车的车夫李伯是春风得意楼里的杂役,赶得一手好车,为人也敦厚老实,所以这趟才劳烦他送我出丹阳。

“裴夫人,小公子……”李伯有些犹豫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我怔了怔,一手掀开帘子。

朝霞满天,一个少年站在马车前,一袭月牙白的袍子随风轻扬,他微微抿唇,看着我,不语。

“等多久了?”

他仍是站着,抿唇不语。

“昨夜来的?”注意到他发梢上沾了亮晶晶的露珠,我扬眉,又问。

“嗯。”他轻应。

我又好气又好笑,正奇怪这一回他怎么这么好说话,却原来他一早便来打埋伏了。

“还不上车?”见他一脸视死如归地杵在原地,我开口道。

“诶?”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看向我。

“诶什么诶,你不是想一同去吗?”我招招手,见他乖乖走到我身旁,我没好气地抬手轻弹他的额头。

昭儿抚了抚头,竟是笑了起来,爬上了马车。

车子又颠簸着向前,我斜觑昭儿一眼,抬袖拭去他眉上的露珠,“想一起去说便是了,干什么跑到这里来傻等?”

昭儿低头,“我怕姐姐不带我去。”

“所以你干脆连夜跑出了丹阳城?”想了想,我又抬手敲他的头。从丹阳到这里有多远!他居然走了一夜,就因为怕我不带他去。

昭儿乖乖地挨敲,也只是笑,“姐姐,那下回昭儿想跟着姐姐,只要告诉姐姐就可以了么?”

“嗯。”我想也没想便点头,随即瞪他,这个奸诈的小鬼,居然算计我,只是看他脸上那仿佛白捡了金子似的笑容,也只得作罢,反正自古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嘿嘿,我也不是什么一言九鼎的君子来着,某人恬不知耻地偷笑。

沿黄河往西,一路西行,连赶几日的路,断壁残垣间,隐隐可见战争的痕迹。

一路都坐在马车上,事事有昭儿照料,虽是赶路,倒也并不辛苦。

走了几日,战争的痕迹越来越重,坐在马车里,我忽然闻到一股血的腥味,胃里一阵翻腾,我掀开车帘,吐了出来。

吐到腹内空空,终于感觉舒服了许多,正欲抬头,一双清凉的手忽然覆上了我的眼睛。

“昭儿?”感觉眼前一片黑暗,我下意识地想拨开他的手。

“别看。”昭儿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正疑惑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是谁?

“前方何人?!”远远的,一声大喝。

我忙拉下昭儿的手,眼睛有稍许的不适应,眨了眨眼睛,还未看清来人,我胃里又开始折腾,四周一片狼藉,斑斑点点的血迹,残缺不全的尸首,废弃的战车……

满目疮痍。

这才是真正的古战场,马革裹尸……那般的残酷。

感觉到昭儿轻抚我的背,我这才知道他刚刚蒙住我的眼睛,是因为不想让我看到这一幕吧。

“前方何人?!”那声音又大了几分,带着肃杀与冷厉。

“路过!路过而已!我们是普通百姓啊!”我忙回过神来,大声表明自己的清白无辜,我可不想成为这古战场的一抹亡魂。

“来此所为何事?!”一员大将倒提着长刀策马上前。

“昭儿昭儿,那旗上写着什么字?”我一眼注意到对方身后举着一面大旗,只可惜这个时代的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如果是曹操的兵马就好办了,问清楚他们相爷是否安好,然后便可从从容容地撤退。

昭儿看了看,低低开口吐出一个字:“袁。”

Oh my god!曹操的死对头!

昭儿扶着我下了马车,金灿灿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不一会儿,已有二十余人逼近马车。

我暗暗叫苦,天可怜见,我包袱款款、大腹便便的千里寻找孩子他爹容易么!居然一头扎进了敌人的怀抱!

一个将军模样的男子骑在马上,俯视着我,那眼神像在看一只蚂蚁。

我一脸卑微地任由他将我当蚂蚁看,此时扮作路人甲再安全不过了,如果他知道在我肚子里是曹操的儿子,那才危险,说不定我家包子还没出娘胎就成为人质了。

那大将军骑着马一圈一圈缓缓地绕着我们打转转,仿佛是只猫在逗着老鼠玩。

被他绕得我头发晕,正午的阳光几乎要将人烤化,我幻想自己是一只被架在火上的烤的乳猪……烤得油滋滋的。

这一片狼藉的古战场在烈日的烤炙下,愈发的腥臭扑鼻,令人作呕。

赶车的李伯是个老人家,早吓得不敢吱声,昭儿却是执意护着我,将我挡在身后,看着他尚显单薄的身子骨,我心里涩涩的。

“这小子挺有趣啊!”也许是昭儿眼里的戒备和敌意太过明显,那大将军扬了扬马鞭,回头笑道。

一众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这位将军,我弟弟年纪小不懂事,你们大人有大量,放我们过去吧。”我忙不着痕迹地拉住昭儿的手,一脸卑微地打着哈哈。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经过这里?”那大将军侧头呵斥,“谁能保证你们不是曹操派出去求援的!”

“我们是从丹阳来探亲的。”我一手扶着腰,显示自己是孕妇,另一手指了指来时的方向,“而且我们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不可能是奸细。”

那大将军略加思索,点了点头,抬手放行。

“慢着!”那手抬了一半,他忽然又疑惑地盯着我看,“我在哪里见过你?”

我心脏漏跳一拍,我敢肯定自己没有见过他,只是……他怎么会说见过我?

我忽然记起刘备曾说过“曹丞相似乎已将姑娘的画像遍发诸州……”,那么这个人见过我的画像?

曹操!你害惨我了!

想必周瑜也定是认出我来了,才会……

我在心里哀叹着,脸上却扯出一个真诚万分的笑,“像民妇这般粗鄙的人,怎么可能见过将军这样的大人物。”

也许拍马屁起了作用,那将军再度疑惑地看我一眼,终于放了行。我吁了一口气,忙拉着昭儿钻进车里坐好,示意李伯赶车。

车子刚颠簸了两下,“咯吱”一声又停了,我那颗还未放踏实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李伯,怎么了?”我迟迟不敢去掀车帘,只感觉一阵紧张,腹部也微微有些疼痛。

“裴姑娘。”一个温温吞吞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我立刻僵在马车上。

是刘备!

“玄德兄,你认识这个女人?”是那大将军疑惑的声音。

“嗯,旧识。”刘备的声音是一贯的温吞,我却听得连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果然在袁绍这里。

“裴姑娘不准备下车一见么?”刘备的声音再度响起。

昭儿看我一眼,我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昭儿便一把掀了车帘,扶我下车。

“刘大人,好久不见。”我笑着招呼,这情形那般熟悉,就如那一日在徐州相见一般。

面上虽然笑着,我手心却已是渗出薄薄的一层汗,有刘备这狐狸在,我怕是脱不了身了。

“好久不见。”刘备微微有些讶异地盯着我高高隆起的腹,眼中闪过一抹分辨不清的情绪,“天热,不如请裴姑娘回营一聚如何?”只一瞬,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吞。

我咧了咧嘴,暗骂,我能说不么?!

“文将军,你知道这位姑娘是谁么?”见我不开口,刘备微笑着回头看向那位将军。

“哦,是谁?”那文将军好奇地问。

“我在徐州见过她。”刘备微笑着看我。

他在威胁我。

我暗暗握拳,他是想逼我跟他回营,又不想惊动袁绍。现在关羽已经投奔了他,他是如虎添翼啊。

“啊……”我痛呼一声,身子软软地靠向马车。

“姐姐!”昭儿大惊,忙来扶我。

我顺着昭儿的手靠着马车半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腹,满面痛楚,“痛……好痛……”

“怎么了?”刘备快步上前。

“痛……痛……”我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怎么会……”刘备微惊,“莫非……”

“嗯……我怕是要生了……”我龇牙咧嘴地大叫,“好痛……救命……痛……”

“快,先回营!”刘备难得有些不知所措,俯下身来抱我。

趁着他不设防地俯身,我快速地将藏在袖中的瑞士刀架在他脖子上,低喝:“别动。”

刘备微微怔了一下,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

“退后!”持刀抵着刘备的脖子,我大叫。

大概因为刘备是袁绍的上宾,文将军不敢放肆,皱了皱眉,退后了些。

“姐姐……”昭儿紧紧挨着我,戒备地看着众人。

“呵呵,裴姑娘长进不少。”刘备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忍无可忍地告诫他,“注意形象,你是人质。”

“你不会杀我的。”刘备淡淡笑着说。

呃……我瞪了他一眼,有些心虚,我还真不敢杀他,其实我连握刀的手都在发抖,开玩笑,他是刘备!日后三国鼎立的一份子啊!光是想想今日得罪了这样一个大BOSS,我肯定连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

刘备动了动,脖子距离刀锋近了些,我的手下意识地往后缩。

刘备笑了起来,“你不敢杀我。”

这个家伙好阴险,如此擅长心理战术,我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怵。

“我敢。”一个有些冷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一看,竟是昭儿。

他随手捡了一支断矛,将锋利的矛头抵在刘备的颈边,“我敢,你信么?”

刘备微微眯起眼睛,半晌,淡淡开口:“我信。”

话音未落,“铛”的一声响,文将军已抬手一箭将昭儿手中的断矛射落在地,“只可惜你有胆量没能耐!”

我吓了一跳,手微微一抖,在刘备的脸颊边划下一道细细的血印,场面即刻混乱起来。

“不要伤到她。”刘备悠悠地开口,那神情竟仿佛我已是他的囊中物一般。

正说着,前方一阵尘土飞扬。隐隐间,有一袭明紫首当其冲。他策马而来,虎虎生风,活蹦乱跳。

曹操重伤垂危,命不久矣?谁说的?到底是谁说的?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是谁?

我抓狂了。

周瑜你耍我!

“曹操?!”文将军大惊,“快回营搬兵!”

正说着,曹操已率兵冲了过来。狭长的双眸紧紧盯着我的大肚子,微扬的薄唇让我毛骨悚然。

望着那双黑幽幽的眼睛,我竟是有些心虚,忙欲盖弥彰地挺了挺脊梁,随即发现这动作简直像在炫耀自己的大肚子,又忙小媳妇似地弓了弓腰,双手搁在肚皮上,企图掩盖罪证,此举颇有些掩耳盗铃的味道。

我悔啊,我悔得连肠子都青了,为啥我要相信周瑜的话,为啥我要千里迢迢,爬山涉山地来自投罗网……我果然是天字第一号笨蛋……

正在唾弃自己,忽然眼前一道红光闪过,一个袁兵在我眼前被削去头颅,猩红的血溅了我一身一脸。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瞪大眼睛久久回不过神来。

“姐姐……”昭儿大惊,忙转身斩断了马车的套绳,翻身上马,“姐姐,快上马!”

我忙回过神来,伸手让昭儿拉我上马。

“抓住她!”刘备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姐姐,快上马!”昭儿忙紧紧拉住我的手。

蓦然间,有一双铁臂勾住我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拖上马去。

“昭儿!昭儿!”我挣扎着大叫起来。

“姐姐别怕,昭儿在。”昭儿忙应声,紧紧策马跟在我身后。

“夫人别来无恙?”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猛地停止挣扎,僵住了身子,缓缓回头,看到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你你你……”我结巴起来。

“千里寻夫,为夫很是感动呢。”他勾了勾唇,慢吞吞地开口,顺便抬手一刀解决了一个凑上前来的倒霉鬼。

“抓住曹操!”一旁,那文将军大叫起来。

“文丑,吃我一刀。”曹操身后闪出一匹马来,是虎痴许褚!他嚷嚷着,提刀便狠狠地砍去。

“杀啊……”

双方开始混战,那样的肉搏战,看得人心惊肉跳。

曹操薄唇微抿,紧紧将我扣在胸前,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持刀砍杀。那战马也十分彪悍,喷着气横冲直撞,只可怜我被它颠得胃里翻腾,直冒酸水。

物似主人形,这话是一点也没说错。

我正觉气闷欲呕,忽然腹部一阵坠痛,咬牙忍了忍,那疼痛却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反倒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天呐!该不是包子真的急着要出来见他老爸吧!不行!不行!我们约法三章的,现在还不是出来的时候。

呜呜呜,包子你不能食言……

痛!痛!痛!

“心虚么?”曹操的声音淡淡地在我头顶响起。

我痛得冷汗涔涔而下,根本无暇顾及他说什么。

“为什么来这里,不是躲着我么?”

我咬唇,一手紧紧揪着他的有衣袖。

“怎么了?”他终于发现我不对劲了,放缓了速度,低头看我。

“肚子……痛……”我低叫。

曹操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双方正厮杀着,后方忽然传来呐喊声,远远可见黑压压一队人马,约有五、六千骑,皆举着“袁”字旗,正杀将过来。

我只觉头皮一阵发麻,曹操所带的人马最多只有六百骑,敌众我寡,如何抵挡?

“撤!”曹操猛地开口下令,一边调转马头往来路折返。

听到曹操的命令,众人急速撤退。

文丑眼见援军已到,哪里肯罢休,一路紧咬着不松口。

咬着唇,我痛得脸都变形了。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三国志》,曹操可胜此战,便又安心许多。心一安,肚子便痛得愈发的厉害。

一路撤退,曹操下令将财物粮食丢弃于道上。

眼见曹操队形大乱,不顾粮草,袁军气盛,纷纷下马抢夺财物。

“稍稍再忍耐一下。”曹操一手将我拥紧,低头凑在我耳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复又加快了速度。

我早已是欲哭无泪,这种事情能忍吗?

“啊啊啊……好痛啊……痛啊痛啊……痛死了……啊啊啊……啊啊啊……”

“包子……你不能这样对我……包子……”

正在我扯着脖子喊得抑扬顿挫、畅快淋漓之时,曹操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杀啊……”

“冲啊!”

原先还溃不成军的曹兵忽然调头反攻,打了正在哄抢财物的袁军一个措手不及。

原以为曹兵早已丢盔弃甲、四下逃窜的袁军却没有料到等待他们的这场突袭,一时乱了阵脚。

我却是顾不得这些了,只觉得痛得快厥过去了。

“元让!交给你了。”曹操的声音稳稳的响起。

“是!”

曹操带着我又单独策马前行了一段,找了一处僻静的林子,将我抱下马。

“还我姐姐!”昭儿不知何时竟是追了上来。

“寻些干草来铺在地上。”曹操看了看我,面色竟是微微有些发白。

我继续哼哼唧唧,面部扭曲。

昭儿看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果真下马寻了干草铺在地上。

曹操忙护着满身大汗的我半躺在干草堆上。

见曹操掀开我的裙摆,昭儿面色微微一红,转过身。

“我去守着。”闷闷地说着,昭儿转身走远。

我真的是欲哭无泪了,呜呜……我找曹操不是为了让他来帮我接生的……

包子……看来老妈要好好教教你关于诚信的问题!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不明白?食言而肥知道不?

包子……

“冲……冲啊……杀!”

“杀啊!”

林子外,只闻战鼓擂得震天响,呐喊声、厮杀声不绝于耳。

“痛啊……好痛!痛……”

林子内,我仰着面,满头大汗,喊得声嘶力竭。

一时之间,树林内外,呐喊声、厮杀声、尖叫声……此起彼伏,精彩绝伦……

这算怎么回事?在战场上生孩子这么生猛的事也让我碰上了?

一双大手小心翼翼地抚去我额上的汗,我感觉到那双大手在微微的颤抖,那个在面对千军万马,在面临生死关头也可以指挥若定,也可以毫无惧色的男子,此时,他的手竟在微微发颤。

“呜呜……痛啊……”

感觉到有一双冰冷的手将我紧紧拥在怀里,我痛苦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比我还要苍白的脸。

“你……在……干什么!”见他一副无从下手的模样,我抖着嗓子咬牙切齿地开口。

“我不知道。”他很镇定地开口,只是苍白的脸色泄露了不一样的情绪。

“不知道!”我尖叫起来,“你说你不知道!你竟然说你不知道……”

“嗯。”

“嗯?”我气急,大吼,“你又不是第一次当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吼完了,我自己先黑线了一下,拿什么比不好,拿自己和猪比。

“生孩子不是女人的事么?”某人不耻下问。

“救命啊……”为他那一群夫人哀悼了一下之后,我蓦然扯开嗓子尖叫起来。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见我如此,他紧张得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我吼道。

“呃?”某人再度不耻下问,“你不是女人么?”

“本姑娘第一次生孩子!”我气急,大吼道。

“你不是姑娘了。”某人好心提醒。

“啊啊……救命啊……”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腹部的疼痛却如排山倒海般涌来,我索性闭上眼不看他,放声尖叫。

“笑笑!”曹操紧张得提高了声音。

听到这两个字,我心底微微一颤,是在叫我么?只微微动了心神,我竟痛得连叫都叫不出声了。

下身渐渐有血水涌了出来……

我感觉自己的手脚逐渐开始泛着寒凉,那样可纵横天下的男子陪伴在我的身旁,却是无能为力。

莫非……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处?回不去自己的时代,客死在这异时空?

曹操的声音渐渐有些模糊起来,我的神志逐渐开始游离……

“白云飞,雀儿归,青烟袅袅成晚炊,游子行天涯,日暮寻归途,家乡知何处,明月夜,烛光暖,慈母丝丝手中线,月儿在远方,天涯思亲颜……”耳边竟是莫名地响起了华英雄曾经吟唱过的曲子。

悠悠扬扬的调子,华英雄说过,这歌叫做离人曲……

日暮寻归途,归途,何处是我的归途,有人思念是一种幸福,可是……这天下,还有人会思念着我吗?

“笑笑……笑笑……笑笑,你醒醒!醒醒!我命令你醒过来!”耳边,曹操的声音越来越大,却似乎离我越来越遥远,那声音里带着惊惧,他在怕什么?他在担心什么?他担心的人,是我吗?还是另一个笑笑……

“姐姐!姐姐!”昭儿不知何时也冲到我身边,又惊又惧地握住我的手,“姐姐……”

“有了这个孩子,你便有了新的家人,从此以后,你再不是孤单单一个人,你有新的家人,而他,会叫你‘妈妈’,并且,永远不会离弃你……”华英雄的话稳稳地在我耳边响起。

新的家人……

我咬牙,逼自己清醒起来,包子……包子还在我的腹中……

家人,于我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

“天啦!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猛地响了进来,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婆婆拄着拐杖站在我们面前。

昭儿抬头,眼中尚有泪痕,眼神却是阴冷,“你是谁?”

那婆婆也不理会,只瞪向曹操,“你想杀了她吗?!”

正憋了一肚子愤怒没处发的曹操微微拧眉,睇向那老婆婆,从薄薄的唇里吐出一句话,“不想死就滚。”

我一下子扯住他的衣袖,尊老爱幼啊,尊老爱幼,怎么能在包子面前说这样的话。

“我滚了,她就真死了。”老婆婆明明已是鸡皮鹤发,但那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你!”曹操握了握拳,疑惑地看向她,“你会接生?”

那老婆婆大笑,“想我一辈子育了十六个子女,怎么可能不会接生!”

“真的?”昭儿眼睛微微一亮,立刻和之前判若两人,忙站起身一把握住那老婆婆的手,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期盼,“婆婆,你帮帮我姐姐,你帮帮我姐姐!”

“真是个惹人怜的孩子。”老婆婆摸了摸昭儿的脑袋,笑眯眯地说道:“看在你这么懂事的份上,我便替你姐姐接生吧。”说着,她重重地敲了敲拐杖,瞪向曹操,“还不让开!她快死了!一尸两命……”

曹操闻言,忙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将位置让给那婆婆。

“还愣着干什么!快准备一些热水,干净的布来!”婆婆回头斥道。

昭儿忙点头答应,飞快地跑开,曹操略略迟疑了一下,也随之离开。

看着他们略带惊惶的样子,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想笑,最终还是痛得笑不出来。

那老婆婆将我扶平躺下,将我的腿弯起、膝分开,“好了,用力。”

我忙顺着她的动作开始用力,“痛……痛啊……”

“这点痛算什么!”那老婆婆低喝。

我痛得都顾不上她在说什么了,只觉得手脚发凉。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那老婆婆如诵经一样喃喃道。

我尖叫着,只感觉下身的血水染了一片。

那老婆婆的面容越来越熟悉,仿佛便是那个在福利院给我预言的瞎眼阿婆。

“婆婆,婆婆,姐姐在痛!”昭儿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竟是犹豫着不敢靠近。

“喂,你究竟会不会接生!”曹操的声音难得地带着几分焦躁。

“我都生养了二十一个孩子了,怎么可能不会接生!”那老婆婆扬声,头也不回地道。

“什么?你刚刚不是说是十六个?”曹操的扬声,大愕。

“十六个?我不是说三十二个吗?”那老婆婆一脸的疑惑。

我一头黑线……天要亡我啊……

“啊!看见头了,用力,再用力!”那老婆婆忽然大声道。

我精神一震,咬着唇,又开始用力,直到感觉唇上血的腥味。

有什么塞到了我的唇边,我张口便狠狠咬牙。

迷茫中,有一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生了!生了!”那老婆婆大叫起来,随即声音低沉了下去,“似乎是个死婴。”

“什么?!”我猛地瞪大眼睛,声音嘶哑得可怕,顾不上疼痛,瞪向老婆婆,“你胡说!我家包子怎么可能是死婴!你胡说八道!”

曹操扬起衣袍,从白色的里衣里扯下一大块布来,将干净的布递给那婆婆。

我却是双眼死死地瞪着那婆婆手中捧着的一团小小的血肉,作张牙舞爪状,“还给我!我的!还给我!他是我的!”一阵挣扎,我无力地趴在地上。

“笑笑……”曹操抱住我,声音竟也带了一些嘶哑。

我无力甩开他的手,只能求助地四下里张望,口中乱吼乱叫着:“昭儿……昭儿……包子不会是死婴,他不会的!你把包子抱给我……抱给我啊……”

正匆匆从湖边汲了水来的昭儿见我如此披头散发的模样,立马惊住,连手中的水泼下也毫无所觉,只听话地从那老婆婆手中抢过那一团小小的血肉,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放入我怀中。

我屏住呼吸,望向怀里那个小小的人儿,他那样小,那样脆弱……

皱巴巴的小脸,粉粉的,有点丑,但……好可爱。

但是,他眼睛还没有睁开,他握着小小的粉拳,一动也不动,也不哭。

阳光透过林间密密的枝叶,洒落在他粉嘟嘟的小脸上,镀上一层粉金的色彩,仿佛天使的光圈。

“包子……”我摸了摸他的小脸,温温的,又颤抖着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包子,包子……他有呼吸!他有呼吸!”我狂喜地抬头,却迎上了那老婆婆冷冷的眼神。

“他是不该出现的。”老婆婆看着我,似是叹息。

我僵住,她是谁?她知道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难道……只因为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以……我的包子就没有生存下去的权力?

“包子,妈妈知道你活着,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啊,妈妈生你好辛苦的……”我低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他粉扑扑的小脸上,“你听妈妈发誓啊,以后再也不折腾你了,你说什么妈妈都听你的……”

“包子……”

“包子,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

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滚落,我自言自语地轻喃,那个在我腹中待了近十个月的小小生命,他是我的孩子,我的家人啊……

正喃喃着,忽然感觉食指指尖微微一暖,我愣了愣,瞪大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那眼睛墨黑如玉,漂亮得仿佛像天上的星晨一般,而那双星辰一般的眼睛正专注地盯着我,粉嘟嘟的小嘴将我的指尖含在口中,滋滋有声地吮着。

“包……包子?”我愣愣地回不过神。

下意识地轻轻搔了搔他肉嘟嘟、粉嫩嫩的小下巴,那小家伙居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怔了半晌,也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笑出了满脸的眼泪。

“孽障。”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是那个婆婆。

我心里微微一沉,下意识地抱紧了包子。

“当你能够喊出痛的时候,那痛便不算是痛,有一种痛,能让你痛得连喊都喊不出声来;当你能够哭的时候,那也不算是伤心,有一种伤心,会让你连哭也哭不出来……”那个婆婆淡淡开口,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这个孩子命中注定不该不出现,让我带他走吧。”

我低头不语,执拗地抱着包子,看着那小家伙黑玉一般晶莹的眼睛,我轻轻抵着他的额,眼里的目光温柔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

我不会抛下你,不会抛下你一个人,永远也不会。

我会疼你,保护你,因为……你是有妈妈的孩子。

“哪里来的疯婆子,我的孩儿,岂是你说带走便能带走的!”曹操的声音淡淡响起,却是说不出的森冷。

“相爷!已将文丑斩于马下!袁军已溃逃!”不远处,许褚策马而来,禀道。

解开外袍轻轻覆在我身上,曹操将我打横抱起,连同我怀里抱着的小包子一起拥入怀中。

“传令下去,退回官渡。”

“是!”

我被曹操抱在怀中,却只是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包子,那般小小的生命,神奇得不可思议,刚刚生死一线的痛楚在这一刻都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

那双黑玉一般晶莹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那般纯澈,宛如天使一般。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哭呢?

不是说孩子出生都会啼哭吗?

“这个小东西居然不哭?”头顶上,冷不丁传来曹操的轻笑,“我的孩儿果然非同凡响。”

非同凡响?

我弯了弯唇,伸出魔掌,一巴掌轻轻落在包子那粉嫩嫩的小屁屁上。

小小的鼻子皱了皱,那双黑玉一般的眼睛眨巴了一下,我家包子咧开小小的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好不伤心,仿佛在控诉着他娘亲的不守信用,明明之前还发誓说会好好疼好,好好保护他,再也不折腾他的……结果居然一眨眼就变卦。

嘿嘿,我这是小惩大戒,居然视我们的“约法三章”如无物,就这样从战场上蹦出来了,所以诚信很重要吧……你食言一回,我食言一回,我们娘儿俩扯平。

那么……我们重新来约法三章,这一回,一定要守信用。

第一,你要健健康康地长大……

第二,你要健健康康地长大……

第三,你要健健康康地长大……

心里默念着,我抓着他的小小的手儿,轻轻地盖了个印,如果你再敢食言,看你老娘我怎么罚你!

我抬手温柔地轻抚他的小脸,微笑着轻声开口:“看吧,他哭了……包子很平凡,没有非同凡响,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所以……他会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曹操满头黑线,为了证明包子的平凡……她居然……

他错了……真正非同凡响的是他怀里的这个女人……她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现在不让我带走他,以后……你会后悔的,你将体会到什么才是锥心之痛。”身后,那个婆婆忽然开口。

我微微僵住,随即鸵鸟地低头,充耳不闻。

怎么看那个老婆婆都很像是个拐卖小孩的不良分子,包子,我们无视她,好不好?

包子眨巴了下眼睛,居然又冲我甜甜地笑了起来。

是吧,你也这么认为,我嘟起嘴,低头亲了他一下,于是,包子纯洁的初吻便被我夺走了。嘿嘿……

曹操将我抱上马,拥在胸前,一夹马腹,便出了那片林子,将那个老婆婆远远地抛在身后。

昭儿一声不吭地也策马跟着。

抱着包子,我依在曹操怀中,一阵晕眩。

“你累了,睡一下,我们很快就回官渡。”耳边传来曹操的声音,竟是带了一丝诱哄的味道。

不知不觉地被那声音牵引,我闭上眼,终是陷入一片黑暗,全然没有察觉自己已是乖乖地自投罗网了。

“裴儿?相爷……你怎么找到她的?”一个讶异的声音响起。

“哇哇!这个小娃娃是谁?!”

“军医,你来看看她。”是曹操的声音。

“是。”平稳无波的声音。

黑暗中,我有些吃力地睁开眼,强光刺入眼睛,我不适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昭儿微红的眼睛。

“昭儿?”我开口,声音仍是有些沙哑。

“姐姐……”昭儿看着我,微微咬了咬唇,“……你醒了。”

“怎么了?”见他欲言又止的,我轻问。

“姐姐真的很喜欢包子吧。”昭儿看着我,开口道。

“嗯!”想起包子,我便忍不住地嘴角上扬。

“嗯,那昭儿也会很喜欢,很喜欢……”昭儿淡淡地笑了起来。

我微微扬眉,随即有些吃力地抬起手去摸他的头。

昭儿乖乖低下头,让我能够够得着他。

轻轻一下敲在他的额上,我轻笑,“你该不会是在吃包子的醋吧?”

闻言,昭儿一下子红了脸,“我没有。”

我眯着眼睛盯着他笑。

昭儿不自在地左顾右盼,“我……我……”

“哈哈,你可是包子的哥哥呢,怎么可以吃弟弟的醋。”我笑。

“才不是!”昭儿忙道,“你是我姐姐,包子怎么会是我弟弟!”

“呃……”我愣了愣,随即又笑道,“那叫你舅舅,好不好?小舅舅?”

昭儿抿唇,表示默认。

“包子呢?”说了这么久,我东看看,西看看,发现包子不在我身旁。

“在外面。”昭儿指了指营外。

我四下环顾一番,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身在营帐之中,动了动身子,便想下床。

“姐姐,你身子还未好,军医说不能下床。”昭儿忙拦住我,又匆匆掀开营帐,让我能够看清楚营帐外的景况。

营帐外,包子正被将士们抱着传来传去,每个人脸上都喜笑颜开,我看时,一个少年士兵正小心翼翼地接过包子。

“好小!他好小!身子软软的……哇!他在笑!他在对我笑!”抱着包子,他傻傻地笑了起来,满面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给我抱抱!”

“给我抱抱!”

“哈哈,这小东西见谁都笑!”

“长得真漂亮!是个女娃吧!”一个中年士兵抱过,好奇地问道。

“才不是,明明是个小公子!”一个伤兵一拐一拐地走过来抱过包子,不服气地说。

“什么?!我老李难道会看走眼?要不我们来打赌!输的人罚一顿酒钱!”

“赌就赌,怕什么!”那伤兵将包子举高,凑到包子的屁屁下看了看,咧开大嘴大笑起来,“是个小公子!哇哈哈!”

那个“哈”字尾音还没结束,一串亮晶晶的液体便成弧形洒了下来,直直地洒进了那张大嘴里,奇准无比。

“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来,“酒未喝成,先喝尿了……”

“怕什么!童子尿还养生哩……”那伤兵摸了摸脸,也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也憋不住也笑了起来。

正说着,曹操从对面一个营帐走了出来,众人停止了嘻笑,将包子老老实实地还到了他老爹手里。

曹操接过包子,脸上漾了一丝温柔,“这孩子出生在冲锋陷阵的战场,便叫他冲儿吧!”

闻言,我不乐意了,哑着嗓子大叫起来,“他已经取了名了!”

“嗯?”曹操微微扬眉,透过那掀开的帘子看向我,笑了起来,“夫人醒了。”

“不准你给我儿子乱改名!”

“你取了什么名?”曹操难得地愿意听取我的意见。

“包子!”我扬起脖子,说得雄赳赳气昂昂。

“哇,夫人果然不同凡响,这名子听起来不错耶!”有一个小将笑眯眯地拍马屁。

“是啊是啊,真不错……”

“嗯嗯,包子包子……曹包!”不知有谁忽然语出惊人。

曹包=草包?

曹操眉毛微微抖了抖,想笑又要维持形象,憋笑憋得很辛苦的样子。

“叫曹冲吧,夫人。”曹操抱着包子,走向我,笑得温柔,那样的温柔,仿佛都不像他了。

曹冲?我微微蹙眉,好熟悉的名字。

曹冲……

曹冲?!猛地想起《三国志》中的一段,我瞪大眼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叫阿猫阿狗都比叫曹冲好!”

“怎么了?这么激动……”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营帐门口走进一个人。

“军医,你来看看她。”曹操起身,道。

我侧头看向那军医,惊讶,“华英雄?!”

“见过夫人。”华英雄正经八百,有板有眼地行了一礼。

这家伙不是要去当和尚么,怎么还没走?

有模有样地望闻问切之后,华英雄点点头,道:“夫人有轻度的产后忧郁症,只要保持心情舒畅,即可无虞。”

“产后忧郁症?”我磨牙,笑得阴森森,恨不能把那个胡说八道的大嘴巴给撕了,就凭他那副德性,六根未净,五毒俱全,贪嗔痴无一不全,还想当和尚!

“夫人要明白,世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强求不得。”华英雄看着我,一脸的意味深长。

我从曹操怀中一把抱过包子,决定彻底无视那个骗吃骗喝的庸医。

虽是六月的天气,但宽敞的营帐内,凉风习习,不见一丝闷热。

那一日从南阪安然退回官渡后,袁绍仍是步步紧逼,与曹军继续相持于官渡。

“妈妈……妈妈……”抱着小小的包子,我坐在临时做的凉席上,用极其夸张的嘴型对着包子讲话,“我是妈妈……”

“扑哧”一声,旁边传来一声很不给面子的笑。

我回头白了华英雄一眼,不想理会他。

“拜托,他才出生几天,你倒想教他说话了。”华英雄终于忍不住拍着大腿大笑起来。

我磨了磨牙,张口便要开骂。

“坐月子期间,请保持心情愉快,否则会对身体产生不良影响,还会影响到冲儿。”华英雄一本正经地开口。

“包子!包子!是包子!”我强调。

“姓名只是一个称呼,即使姓名做了改动,命运的轨迹也不会因此发生任何的偏差。”华英雄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淡,颇有些老僧入定的感觉。

我刻意忽视到心底的寒凉,不理会那张乌鸦嘴,回过头,对着包子做鬼脸,逗包子笑。

“你不是说要出家当和尚么?怎么还在这里混?”半晌,我又道。

“机缘未到。”

好家伙,四个字打发我。

“你说过若救下三百人性命,你便可得道,上回你说已经救下二百九十九人,唯剩一人而已,为何还在这里磨蹭?”

“机缘未到。”华英雄的嘴比蚌壳还紧,撬不出一点天机来。

“最近很少见到曹操,战事不利么?”换个话题,我又道。

“你想他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继续翻白眼。

“注意你对包子的榜样作用。”华英雄提醒道。

“你倒是很闲嘛,一直在这里陪我抬杆。”

“这是军令,只可惜我这军医大材小用,竟被命令来侍候月子……”华英雄一脸的不甘愿。

“好呀,好呀,明天我跟曹操说说,让你上阵杀敌。”龇牙咧嘴地,我森森地笑道。

“NO!能够侍候夫人的月子,是小人的荣幸。”华英雄见风使舵的本领日渐强大。

“厚颜!”我不屑。

“谢夫人夸奖。”华英雄一脸的与有荣焉。

我只得作罢,回头对着包子哼哼小曲儿。

下午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不觉已是晚上,包子又被华英雄偷渡出去了。

有人掀开营帐,走了进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停在我的榻前。

“咳咳……”来人捂着嘴,发出闷闷的咳嗽声,极轻。

郭嘉?

我睁开眼睛,看向他。

掀开的营帐外有薄薄的月光透进来。

月色下,他一袭青衣,眸如墨染,身形却是愈发的清减了。

“半仙?”我撑着身子想要坐起身来。

略带凉意的手轻轻按住我的肩,郭嘉轻咳一下,微笑道:“抱歉吵醒你了。”

我只得躺下,笑眯眯地歪头看他,“许久不见呢,曹操那个家伙一直不让我下地,你也不来看看我。”

“咳咳……这身子骨不大中用,也在榻上躺了些天。”轻咳着,郭嘉笑道。

“既然身体不适,为什么不留在许昌,非要长途跋涉行军作战?”我蹙眉。

“孟德兄基业未稳,江东有孙策虎视眈眈,刘备也非泛泛,若此战不能一举击溃袁绍,形势危矣……咳咳……”侧身在榻沿边坐下,咳了一阵,郭嘉淡笑,“而且我这身子骨,也还不知道能够撑多久了……”

“胡说什么!”我微微有些恼意,坐起身,替他抚了抚背,只觉单薄得仿佛一拍就会散了架,“药呢?吃了没?咳成这样!”

“呵呵,那药难吃得很。”郭嘉笑了起来。

“良药苦口!”我瞪他,“若你对自己的身子有对那行军布阵一半的上心,只怕不会这样!”

“好凶啊。”郭嘉假意缩了缩脖子,轻笑。

“那你还来讨骂!”我没好气地轻斥。

“啊?呵呵……”郭嘉笑了起来,随即有片刻的失神,“我果然是来讨骂的……”

见他喃喃自语,我抬手覆在他的额上,又反手抚了抚自己的额,“没发烧吧。”

“裴笑。”郭嘉抬头看我,清亮的眼睛望着我,那样仿佛深入骨血的凝望。

我满头黑线,“可不可以不要连名带姓的叫我?!”

“裴儿……笑笑……”郭嘉略略有些失神,“笑笑……笑笑……若……若……若若……”

“若若……若若……”喃喃着,他站起身,转身走了出去。

他轻声念着那个名字,如获至宝的模样。

冷冷的月华牵下一条长长的影子,模模糊糊的。

我看着他走出营帐,满心疑惑,半仙这是怎么了?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神落魄的模样,就算是以前,就算是伤心绝望,他也依然那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淡定,是什么让他变成这般模样?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了么?

正在怔忡间,营帐再度被掀开,我倒头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是曹操,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我就知道是他,他的身上带了一丝淡淡的腥甜。

是血的味道。

战事很紧张么?

略带粗糙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脸颊。

“哇……”包子的声音,他在哭闹。

他抱了包子来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却见曹操正紧张兮兮地将包子往怀里藏,“小点声,别吵到你娘睡觉!”

我哭笑不得,“你想闷死我儿子?”

曹操转头看我,将包子塞进我怀里,转身去点了灯。

我抱着包子,轻轻摇着哄着,然后包子便不哭了,乖乖地睁着黑玉一般的眼睛望着我,明亮如夜空里的星星。

感觉到曹操的视线,我抬头望他,却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很认真的神情,带了一丝察觉不到的温暖。

“看什么?”

“看你。”

废话。

这句话我是在心里说的,还是没胆子惹毛他。

“我们之间,有些账,还没算呢……”微微拖长了声音,曹操半眯着眼睛,慵懒地望着我,像只狐狸。

我心里开始发毛,他该不是要追究我逃跑的事吧。

“嘿嘿”傻笑两声,我准备顾左右而言其他。

“夫人可知,为夫为了寻找夫人,真是颇费了一番工夫呢。”那只狐狸显然不准备就这样放过我,打算秋后算账了。

“呃,有句话叫做‘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嘛。”我有些不甘地咬牙,“我这不是主动自首了嘛。”

“自首?”曹操对于我怪怪的言辞表示疑惑。

“自投罗网。”翻了个白眼,我闷闷地解释道。

好整以暇地调整了姿势,换了个更帅的POSE,某只狐狸眯着眼睛,继续盯着我看。

在那样X光一般的注视下,我的嘴角开始抽搐。

“不过,夫人那一晚倒是热情如火呢……”摸了摸下巴,那狐狸轻笑。

见他色眯眯的模样,我立刻抱紧包子,一脸戒备地瞪他。

缓缓走到榻旁,曹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仍是一脸欠扁的高深莫测。

我立刻没骨气地抱着包子缩成一团,一脸的小媳妇相,听说这世界上,一物降一物。

我算是碰到天敌了……

“阿瞒……”人一紧张,说话就不经大脑,我自然而然地张口便道。

闻言,曹操的眉毛挑得高高的。

“呃……相爷……”

眉毛继续高耸状态。

“咳……曹大人……”

眉毛居高不下。

我怒了,“曹孟德!你想怎么样!”

见惹毛了我,曹操反倒笑了,“为什么又来这里找我?既然逃了,为什么回来?”

我一时语塞。

我该怎么说?听说他快死了,带包子来见他爹最后一面?如此一想,我便恨得牙痒痒,周瑜啊……怨念……

“为什么?”在榻上坐下,曹操看着我。

“我听说你快死了。”答得真顺溜,说完,我差点没咬了自己的舌头。

“哦?”曹操继续微笑,“听谁说的?”

我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了,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对上了他的眼睛,“是不是……我的出现给你添了麻烦?”

“没有,我只是好奇。”曹操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极其温柔,扬起的唇带了些许的蛊惑,“是谁?谁告诉你我快死了?”

“周瑜。”我诚实回答,心里明白我的出现定是带来麻烦了。

“嗯嗯,改日应当登门拜谢,多亏了他我才能‘得来全不费功夫’呢。”曹操现学现卖,笑眯眯地说道。

我一头黑线。

曹操却是缓缓抚上我的脸,“夫人是特地赶来见为夫最后一面么?真是令为夫感动。”

我继续黑线。

第二日的时候,我明白事情的一些原委。

想了一夜,我终是心下难安,周瑜如此大费周张地哄我来找曹操,定是有所图谋,于是第二日正午的时候,我听闻曹操在对面的帐内议事,便勉强起了身,披上外袍,溜到对面的营帐外。

“夫人?”守营的士兵一脸诧异。

我忙将食指放在唇上,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那守卫看得一愣一愣的。

“相爷,许昌有消息传来,孙策欲渡江北袭许昌!”

“相爷,孙策已尽得江东之地,实力不可小觑!”

营帐内,有声音传出。

“前有袁绍,后有孙策,这该如何是好……”

“不如兵分两路,留一队人马回援许昌?”

“可是……夫人的状况,不宜远行……”

帐内,众说纷纭,一时杂乱无章。

我怔了怔,立刻明白了,周瑜是想万无一失,虽然曹操与袁绍对持于官渡,但周瑜与孙策北袭许昌,是要趁许昌守备薄弱的情况下一举攻城,万一袁绍拖不住曹操,还有我这个不宜远行的大肚婆……

我的作用,竟是曹操的绊脚石。如此……许昌无力防守,岂不成了孙策的囊中之物?而我也算是罪魁祸首。

可是周瑜也当真看得起我,他就那么笃定地认为曹操不会抛下我不管?

曹操是举世闻名的枭雄,又岂会因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宏图霸业,大好江山?或许,他看高了我;亦或许,他看低了曹操。

只是如此一想,我不禁有些惶惶然。

正恍惚着,忽然间,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侧头,看到一只修长而又苍白纤瘦的手。

转身,我看向一袭青衣的郭嘉,他站在炎炎的烈日下,却仍是清清凉凉的模样,仿佛周遭的一切环境变化都与他无关,春夏秋冬于他而言,都是静止不变,他仍是那般模样。

见我看他,郭嘉微笑起来。

只是那样一个清浅的微笑,却仿佛有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望着他,有些迷惑,明明是那副病弱的模样,明明仿佛连一阵风都能将他吹走,但……他却偏偏让人觉得,他可以是一座稳妥的靠山。

“咳咳……”郭嘉微微皱眉,低头轻咳。

“军师在外面?”营内有人询问。

郭嘉复又拍了拍我的肩,走进营帐。

“军师也知孙策渡江北袭许昌之事了吧?”有人问。

“嗯,咳咳……”郭嘉的声音,带着间或的咳嗽。

“真是棘手!”有人叹。

“奉孝,你是否有何好计?”曹操的声音响起。

“如今袁绍在前虎视眈眈,贸然出兵回援许昌,反倒不利于此战。”郭嘉清清浅浅的声音,“咳咳……依奉孝之见,相爷只管与袁绍相战,不必理会孙策。”

“不必理会?!”众人大惊,“许昌乃是都城,万一被孙策攻下,我们即使胜了袁绍,也是得不偿失!”

“嗯,此言何解?”曹操饶有兴趣地问。

“孙策此人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亦无异于独行中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必死于匹夫之手。”郭嘉开口,清浅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仿佛在说一个预言。

“军师是说……孙策会在途中死于刺客之手?”有人不敢置信地低呼,“这种毫无根据的说法,怎么能取信……万一有差错,岂不是万劫不复?!”

“咳咳……孙策在平定江东时,曾杀掉了吴郡太守许贡。”郭嘉咳了咳,又道,“孙策必在途中死于许贡家的刺客之手。”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曹操沉吟半晌,“就依军师所言,不必回援。”

“相爷!”

“相爷三思!”众将纷纷相劝。

“就依军师所言。”曹操一锤定音。

我心下暗暗惊诧,这才想起这一幕我在《三国志》上看过,那样完美而精准的推断。

郭嘉实无愧“鬼才”之名。

只可惜周瑜的煞费苦心倒是白白浪费了。

正感慨着,营帐忽然被掀开,我一时躲藏不及,被曹操逮了个正着。

众将士纷纷散去,各司其职,唯剩曹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捉住了郭嘉的衣袖。

“奉孝,你该喝药了。”曹操提醒。

郭嘉忍了笑,爱莫能助地看我一眼。

我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实在不想单独跟这只大狐狸斗智斗勇,太伤神了。

“哇哇……呜哇哇……”正踌躇间,忽闻一阵婴儿的啼哭之声。

“包子在哭!”我大叫一声,忙脚底抹油,便想开溜。

身子一轻,我已经被曹操打横抱起,直直地送入营帐之中。

将我在榻上安置好,曹操轻轻拧了拧我的鼻子,“军医说,你半个月之内不能下榻。”

“半个月?”皱了皱鼻子,我哀嚎。

“本该是一个月,军医说夫人好动,必不能忍,才勉为其难准你半个月下榻走动。”曹操一脸的开恩。

我低头不语,却开始龇牙咧嘴地幻想蹂躏某个陷我于如此境地的家伙。

周瑜……周瑜……周瑜……

我咬牙切齿地默念。

我想周瑜一定会打喷嚏打到抽筋。

半个月的半监禁生涯就在我与华英雄的抬杆中挨了过去,实属不易。

曹军与袁军的对持仍是如火如荼,双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自从准许我下榻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策划新一轮的逃亡,虽然营中将士因我的“夫人”身份已给我诸多特权与照顾,但军旅生涯的艰辛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就连难以下咽的食物也异常的珍贵,这不禁令我加倍地想念春风得意楼的姑娘们,她们绝佳的厨艺,真是想到便要流口水。

但这里是战场,稍有不甚便性命不保,何况还带了包子和昭儿,实在不敢轻举妄动,而且曹操的耳目也无处不在。

昭儿最近倒是忙得很,开始学着舞刀弄剑。

吃过早膳,喂饱了包子,我便抱着包子四处串门,其景象十分的怪异。随时备战的军队间,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悠哉悠哉地东逛逛、西看看,实在诡异得很。

其实我是在侦查逃跑的路线。

逛着逛着,正好看到华英雄在指挥火头军熬一锅药,很浓郁的中药味。

“夫人!”看见我,华英雄忙扬手招呼。

我抱着包子走上前,疑惑地看他,“干什么?”

华英雄二话不说,甩手便将一碗汤药递到我手上。

“又是补药?”瞪着那黑漆漆犹如涮锅水一般的药汤,我开始反胃,口中直翻酸水。

“自作多情。”华英雄嗤之以鼻。

“不是给我喝的?”我大喜过望,也就不在意他的口气问题了,半个月的补药喝得我见药就想吐,带给我严重地心理创伤啊。

“给奉孝那家伙的。”华英雄难得地皱了皱眉,“那家伙真不是个好病人,一点也没有病人的自觉。”

“他不肯喝药?”我也蹙眉,想起他老说药苦。

“嗯,总说喝不喝药都一样,不要受那份罪。”华英雄从我怀是抱过包子,又道,“你去送药吧。”

“为什么我去?”我疑惑。

“因为你漂亮又有爱心,正义感又强,又喜欢锄弱扶强……”

“嗯?”我扬眉。

“呃,是锄强扶弱。”华英雄忙不迭地更正,复又下结论,“所以,送药这么伟大而神圣的事,交给你了!”

我白了他一眼,在包子脸上“啵”了一口,便端了药去找郭嘉。

问了几个巡逻的守卫,终于找到他的营帐。

端着药走进他营帐的时候,郭嘉正低头极为吃力地在看一册书简。

大概是闻到药汤的味道,他头也未抬地道:“药放下,你可以出去了。”

我没有理会他,直接端了药走到他身旁,“喝。”

他微微一怔,抬头看我,“裴儿?”

仍是极为清秀的面容,不同的是,鼻梁上架着我送他的眼镜,戴着眼镜看书还如此费力么?

我心里微微一坠,将药递到他面前,“喝药了。”

郭嘉看着我,有些为难地皱眉,“药好苦的。”

“男子汉大丈夫怕喝药,说出去不怕贻笑大方!”我没好气地说道。

清秀的眉紧紧地拢到一起,郭嘉站起身,盯着我看,看了许久,忽然开口,“以前……我似乎也逼过谁吃药来着……”

我愣住,他以前跟我说过的,是安若。

郭嘉皱眉,脸上隐约有痛楚之色。

我大惊,即使他病得极为严重时,也从未见他面上有丝毫的松动,只是此时,他竟是满面痛楚。

“半仙……半仙!”我扶住他,一边把他手中紧握的书简丢到一旁,一边口中嘟嘟囔囔,“你这臭书生,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书!”

“你说什么?”清亮的眼睛看向我,郭嘉握住我的手,“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被他吓了一跳,“我说,你这臭书生,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书!你要不要命了!”

闻言,郭嘉竟是缓缓坐下,面色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

“若若,是若若,我想起来了,我逼着她吃药,她说我是臭书生的。”仿佛得了糖果的孩子,郭嘉的笑容竟是那样的欣喜。

“喝药。”虽然心里疑惑重重,但我仍是将药碗递到他手中。

郭嘉微微笑了一下,乖乖地接过药碗,喝了个底朝天。

拿了空碗回到华英雄处,几个火头军正争着要抱包子。

“喝了?”华英雄见到空碗,笑道。

“嗯。”我将空碗递给他,复又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对不对?”

华英雄顿了顿,笑,“你问哪桩事?”

“关于奉孝的,他刚刚……有些奇怪。”我皱眉。

“你知道时空秩序吗?”华英雄问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

我摇头。

“每个时空都有自己的秩序,而我们穿越时空者,则打乱了这秩序。”华英雄将我拉到僻静处,道。

“那又如何?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要穿越时空?”

“穿越的机缘有很多种,有些是为了偿还前世的债,有些是为了解开前世的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一个穿越者能够重新返回自己的时空,那么,为了维持时空秩序,所以那个穿越者在异时空的一切痕迹,都会随其离开而一点一滴渐渐地消失殆尽。”华英雄看着我,缓缓开口。

一点一滴……消失殆尽?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接口,“包括……记忆?”

“是,包括记忆。”他点头。

也就是说,安若离开之后,郭嘉和曹操他们对于安若的记忆会一点一点消失?

那刚才……郭嘉是在强逼自己不要遗忘有关安若的种种?

记起刚刚郭嘉痛楚的神情,我的心也跟着微微抽痛起来,这会不会太残忍?如今他惟一仅有的……也只剩回忆了啊……

可是……竟是连拥有与她的回忆都是一种奢望吗?

那个病弱的男子……是在用他的全部生命留下与她的回忆……

有人思念,是一种幸福,能够思念别人,也是一种幸福,我原以为,郭嘉可以永远思念着那个已然幸福的女子;我原以为,郭嘉可以在那样的思念中保有安详……

思念,是你的脑海中有思念之人的轮廓,有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笑颜……

思念,是你可以回忆与她经历过的一切,一颦一笑,一滴眼泪,亦或者……只是一句话……

然后,可以随着岁月细细品味,慢慢回想……

可是,当那个男子以生命在爱护的女子悄然离去之后,他却连思念的权力都被剥夺。

最后一切……只剩空无……

那一晚,我抱着包子,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听到曹操走进营帐的脚步声。

我抬头,看着他走向我。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曹操问。

我没有回答,依然看着他。

“怎么这样看我?”曹操在我面前坐下,轻声问。

“你……还记得安若吗?”看着他,我开口,他是否早就意识到记忆的淡化,所以才会急着拥有那样一群安若的拼图,甚至不惜留下与她同名的我?

“安若?”曹操扬眉,神情竟是全然的陌生。

“笑笑呢?可还记得?”换了一种说法,我继续问。

“呵呵,笑笑不就是你么?”曹操笑了起来。

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那个叫做安若的女子……他不记得自己曾经为之苦苦搜集拼图的女子……

那个与我同名的,叫做笑笑的女子……

“你怎么了?”一手抚上我的脸,曹操微微扬眉。

我忽然倦极,抱了包子躺下,侧过身,闭上眼睛,不想说话。

有好些天,我都没敢再去看郭嘉。直到华英雄来找我,说郭嘉一直不喝药。我只得奉命捧了药碗去找他。

到他营帐的时候,他正在埋头画什么,那般认真,那般的小心翼翼,连我走到他身旁都没有察觉。

满纸都是一个女子,却只勾勒了简短的几笔,脸庞处一片空白。

“半仙,喝药了。”我唤他。

郭嘉抬头看我,露出一贯的微笑,“裴儿。”

那样的微笑令我不忍看下去。

“裴儿,我在想,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回到许昌,再做一次胭脂糕……”

“喝药。”我将药碗塞到他手里。

他仍是微笑着,乖乖地喝了个底朝天。

喝完,他轻轻吐了吐舌头,皱了皱眉,道:“好苦。”

好苦?好苦……苦的是药,还是他千疮百孔的心?

“裴儿,你会画画么?”郭嘉看向我。

“不会。”我有些生硬地开口。

“你还记得……”他微微拧了拧眉,似乎在思索,复又舒展开来,“若若,是若若,你还记得若若的样子吗?能不能帮帮我画下来?”

“我不会画画。”轻叹,我放软了口气。

“我教你啊。”郭嘉微笑,“那些记忆越来越模糊,我怕自己彻底忘记……若若的模样。”

我终是无法拒绝,接过毛笔,在他的指点下,有些生涩地一笔一画地勾勒那个女子姣美的容颜。

好不容易完成,在郭嘉略带惊喜的神情还未消散前,纸上那女子的容颜便又模糊成一片,幻化为一片空白。

郭嘉怔了怔,微笑着有些抱歉地看向我,“让你白白画了那么久……”

我能说什么,我只得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第一次见她,是在凉州,她只有三岁的模样,漂漂亮亮的小女孩,一个人坐在门口喝肉汤啃鸡腿。”郭嘉微微带了几分迷茫,微笑着轻声开口,“那时我很饿,她便分了半只鸡腿给我……她说她是神女……”

“第二次见她,是在凉州城外的护城河旁,孟德兄救回一个容颜尽毁的女子,奄奄一息,那便是她……我照着医书给她治伤……后来,还开了一家胭脂糕的店铺,她很喜欢吃……再后来,她为了救我进了宫……”

“第三次见她,她满身狼狈,孑然一身,有家归不得……”

“最后一次见她……她便死了……我熬药给她吃,她说,臭书生,我都快挂了……放我一马吧……”

郭嘉微笑着一点一滴地慢慢回忆,“我每天都要跟自己讲三遍……怕忘……”

想着被称作“鬼才”的郭嘉一个人傻乎乎地自言自语,我咧了咧嘴,想笑,却发现笑不出来。

“这有什么好听的,你听过笑话没有?我说笑话给你听啊?”抬手,我拍了拍脸颊,笑眯眯地道。

“笑话?”

“嗯!”我点点头,一鼓作气地开讲:“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孩长的像番茄,有一天他走着走着,突然……他摔倒了!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笑哦……”

郭嘉微笑。

我汗,继续讲,“从前,有个人,他想进宫,可是他不想当太监,你猜怎么了?”

郭嘉微笑,“怎么了?”

“……最后他还是当了太监!哈哈哈哈哈……”我大笑。

郭嘉看着我,还是微笑。

嘴角抽搐数下,我决定再接再厉,站在门外的华英雄却是听不下去了,进门来把我拖了出去。

“我拜托你,可不可以不要讲这么冷的笑话……快冻死人了!”华英雄看着我,咬牙切齿。

“很冷吗?”我一脸的疑惑。

“要不……我给你讲一个?”华英雄白我一眼。

“好啊好啊。”我忙一脸期待地点头。

“有一只北极熊孤单地呆在冰上发呆,实在太无聊就开始拔自己的毛玩,一根、两根、三根……最后拔的一根不剩,他突然大叫……”华英雄顿了顿,看向我。

“他叫什么?”我眨了眨眼睛,好奇。

“好冷啊!!”华英雄忽然大叫。

“啊?哈哈哈哈哈……好冷啊……哈哈哈,笑死我了……”捧着肚子,我开始大笑。

真正的捧腹大笑。

华英雄一开始站在一旁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后来见我越笑越夸张,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离谱,不由得皱眉来拉我,“喂!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我弯着腰,低着头,不停地笑,“哈哈哈,笑死了,好冷啊……他居然说好冷啊……哈哈……”

“喂喂……有完没完……别笑了!”华英雄拉住我。

我弯着腰,仍是笑,止不住的笑。

“裴笑!不准再笑了!”华英雄终于板起脸来,强行将我拉起身,却看到我满面的泪痕,惊住,“笑笑……”

“呵呵……好好笑……”咧了咧嘴,我道。

伸手抚去我脸上的泪痕,华英雄别开脸,“别笑了。”

“呵呵,为什么不笑啊,真的好好笑。”我扯了扯唇角,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下,“为什么……为什么连记忆都不愿给他留下……那是他惟一仅有的……为什么要那么样残忍……”

对着一则毫无笑点的笑话也能笑得天翻地覆,那是因为……我必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发笑的理由……用笑,去抚平一切的伤痕,即使无法抚平……掩盖,也是好的……

华英雄抱着我,轻拍我的背,“好了好了,我知道,别哭了。”

“我没哭。”

“好,你没哭。”

“我没哭……”

“嗯,你没哭。”

有的时候,我在想,如果郭嘉也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是不是会好一点?

几日后,许昌传来消息,孙策于途中死于许贡家的刺客之手,曹营闻此消息,精神大振。

郭奉孝一语中的。

听到这个消息时,郭嘉正端着我送来的药,一口一口喝着,整个营帐内都弥漫着中药浓郁的味道。

“半仙果然无愧于半仙之名呢!”我抱着包子笑。

“伊呀呀……啊呜……”嘴里吐着泡泡玩,包子嘟嘟囔囔地凑热闹。

郭嘉笑了起来,很轻很轻地笑,笑得波澜不惊。

出了郭嘉的营帐,迎头碰上一个捧着盒子的士兵。

“这是什么?”我好奇。

“禀夫人,此乃阳安都尉李通送上的礼物。”那士兵恭敬地答道。

“哦?是什么?”我愈发的好奇。

“这……”那士兵略有些为难。

我已经揭开盒子去看了,只一打开,便“啊”地一声惊叫,往后跳了一步。

是一颗人头。

“别怕。”郭嘉听到声音从帐内走了出来,一边扬了扬袖子,让那士兵快步离去。

我惊魂未定,抱着包子发抖。

包子倒是精神得很,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继续吐着泡泡玩,完全感觉不到他的老娘被吓破了胆儿,或者……我该考虑给包子个改个名儿……叫小螃蟹,如何?会吐泡泡的小螃蟹!

“袁绍派了使者去拉拢阳安都尉李通,并许以征南将军的头衔,李通为表忠诚,特送来那使者的头颅。”郭嘉笑着解释。

我眨了眨眼睛,表示默然。

“刘备也已经脱离袁绍,但目前未有大作为,咳咳……”郭嘉背着双手,轻咳一下,“我军兵精,但粮草不足,若是袁军使用拖延战术,有些麻烦。”

事实证明,袁绍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八月,袁绍便把军营向前推近了,方圆不过几十里。

九月,曹军与袁军开始了硬战。

战事陡然紧张了起来。

整个军营,最无所事事的,便是我。但我也被下了禁足令,不许踏出军营半步。

连着几日,曹操都未合眼,与袁绍你来我往,进行着无休止的战争。

入夜,我将包子哄睡着了,终于忍不住披了件袍子去找曹操。

主帐内燃着烛火,曹操坐在案前,微微皱眉,在看一幅简易的地图。

见惯了他狐狸一般的模样,却难得见他如此认真的神情,我站在营帐门口,微微歪着头看他。

“敌众我寡,粮草不足,该当如何?退否?”冷不丁地,曹操开口,却并未抬头,只是抬起手,状似疲惫地轻轻按着额。

“先退者,将失去大势,你已以袁绍十分之一的兵力对抗了半年之久,袁绍已然疲惫,正是出奇制胜的好机会。”我忍不住开口道。

“是你?”曹操有些讶然地抬头看我,随即微微扬眉。

我顿了顿,这才发觉自己一时不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嘿嘿,半仙教我的。”咧了咧嘴,我插科打混。

曹操眯着眼睛笑,摆明了不相信,“好,都听夫人的,不退兵。”

我暗骂自己蠢。

“头好疼啊……”曹操拧眉,忽然低叹。

双脚自动自发地上前,等我脑子转过弯来时,我已经站在他身后,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了。

他舒服地闭上眼,靠向我,低笑,“夫人果然是口硬心软啊。”

我嘴角开始抽搐,得寸进尺就是用来形容这种家伙的。

新的契机很快就来了,有探子来报,袁绍派部将韩猛运粮到前线,据闻,韩猛此人,人如其名,非常勇猛,但是自大轻敌。

于是曹操十分爽快地派人一把火把韩猛押运的粮草全给点了……

晚膳时分,曹操兴致颇高,曰:“袁绍众叛亲离之日不远矣。”

那一晚,曹操宽了衣,脱了鞋,却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睁着眼睛不睡觉。

我瞪了他半晌,他仍是笑眯眯的模样。

“你干什么?”我忍不住开口。

“等人。”曹操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等谁?”

“弃暗投明之人。”

“谁是暗谁是明之人?”我也眨了眨眼,故意问道。

“当然我是明,袁本初那家伙是暗。”曹操丝毫不懂谦虚是何物地说道。

“你就那样肯定?”我故意一脸的怀疑。

“简单来说,我绑了他的家人,而且袁本初为人刚愎自用,定是留不住人才的。”曹操信心满满。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有人禀报:“相爷,许攸求见!”

曹操扬唇微笑,慢悠悠地看我一眼,“来了。”

许攸?不是袁绍营里的人么?果真来投奔曹操了?

曹操站起身,鞋也未穿,便光着脚丫子下了地,冲我咧嘴笑了笑,便光着脚跑了出去。

我傻眼,想起了某一段典故。

光脚迎许攸?

这只狐狸,做戏倒是做足了十分。

许攸带来一个大消息,袁绍的军粮都在乌巢,守军也不森严。

曹操乐了,烧人家军粮烧上了瘾,亲自率领精兵五千,每人带了一捆柴,打着袁绍的旗号趁夜偷袭,留下曹洪等守大营。

第二日的时候,对面袁军有了动静,举兵直扑曹营而来,来势汹汹。

“报!张合、高览率兵攻来!”

郭嘉听闻这个消息时,竟是微笑,丝毫没有紧张之感。

“袁绍此人,急功近利,得知曹操亲自领兵攻乌巢,必定认为大营群龙无首,便想直取大营,反倒忽视乌巢军粮之事,我们只需守住大营,静待相爷归来。”

曹营守备出乎意料之外的坚固。

袁军久攻不下。

“包子,你那狐狸老爸快赢了呢。”外面厮杀阵阵,我在帐中逗着包子玩。

“唧……唧……呀……伊啊呜……”包子吐着泡泡,手舞足蹈。

我便笑了。

“相爷回来了!”

忽然,有人高声道。

一时间,曹军欢声雷动,士气大涨。

我抱着包子出了营帐,远远便见曹操领军策马归来,一身战甲森森,浴血而回,狭长的双眸里,满是傲然的霸气。

奇怪的是,曹操身后有两匹马驮着一个大箩筐,我正盯着看,却见曹操猛一抬手,两旁士兵便将那箩筐翻倒。

我目瞪口呆。

倾倒于地的,是一箩筐血淋淋的鼻子口条。

“哦!哦!哦!”曹军连声大吼。

袁兵自此惶惶不可终日。

不久,张合、高览来降。

自此,袁营军粮被烧,大将叛离,何以与曹操对抗?

溃不成军的袁绍北渡黄河领着骑兵撤退,留下的几万人马皆成俘虏。

官渡之战,这场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以曹操完胜而告终,并从袁营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

燃起篝火,将士同乐,一扫征战的阴霾。

唱着不知名的曲子,将士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战后余生,生命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曹操提起案前的酒壶,与来敬酒的将士一杯接一杯的饮,兴致高昂。

一杯又一杯,这样的喝法,难怪会头痛,这样的人果然不值得同情。

我正躲在营帐后偷窥着,却忽然见一个小将咧着嘴跑来,看那方向正是冲着我来的。

“夫人,相爷请您过去!”那小将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憨憨地笑道。

“我?”我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回头看了一眼在榻上睡着的包子,跟着那小将走了过去。

正一口饮尽杯中物,曹操抬头看到我,笑眯眯地冲我招了招手。

难得见他如此笑眯眯的模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随即有些色厉内荏地走到他身旁,瞪他一眼,“什么事?”

“坐下。”他薄唇轻启,懒懒地道。

“偏不。”也不知为什么,我偏爱跟他唱着反调。

抬头看了我一眼,曹操忽而咧嘴一笑,正待我要心生警觉之时,他已经冷不丁地伸手将我扯入怀中。

刚刚在他怀中坐稳,将士们便大笑起来,喝着酒,起哄。

我脸上如火烧似的,忙伸手要推他,他的手臂却仿佛是铁打的一般,紧紧地勾着我的腰,怎么都挣脱不开。

挣扎半晌,却是白费力气,我便干脆安安稳稳地坐在那人肉垫子上,拿眼斜觑他。

曹操依然笑得一脸自得,又一将士来敬酒,他倒喝得豪爽,那精致特制的酒壶内,清冽的液体倒入杯中,再灌入口中。

只半晌,他已经似有醉意。

一手捏着那个精致的酒壳,他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拥着我,蹒跚着走回营帐。

见他一个趔趄,怕他摔倒在地,我忙扶住他,他倒不客气,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了。

一路摇摇晃晃,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架回营帐,扶着躺在榻上。

替他脱了靴,剥了外袍,盖上毡子,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他身上了,更要命的是他的双手还紧紧环着我的腰,我咬了咬牙,双手伸到身后去拉他的手,谁知他两手扣得死紧,怎么都扯不开来。

我懊恼地瞪着他,鼻子靠着他的鼻子,仿佛连体婴一般。

烛火忽明忽灭间,映得他的脸庞也明明暗暗的,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魅惑,看着看着,我的脸颊仿佛着了火一般。

暗啐自己一口,我二度挣扎着站起身,谁知他蓦地翻了个身,这下可好了,我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我完全被他压在身下了,这姿势简直暧昧得令人无语。

“喂喂!借酒行凶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别跟我玩第二回啊!”我嚷嚷起来。

“夫人……”他嘟囔着,薄薄的唇便落在了我的眉心,那样怜惜的吻,蜻蜓点水一般地落下。

我微微怔住,想起了他还是那个傻阿瞒的时候,那一日,与他双双堕下山崖,在那个山洞里,两人衣服都湿透了,几乎坦诚相见,他也是那样一吻,落在我的眉心。

我原以为,那样的吻,那样充满怜惜的吻,只有傻阿瞒才会有。

那吻从我的眉心一路滑下,落在我的眼睛,鼻尖,最后……轻轻吻上我的唇。

温柔的吻,细细地舔舐着,他的舌一遍一遍滑过我的唇,直至我松开紧咬的牙,与他纠缠。

这……是否便是相濡以沫的字面解释?

背上微微一凉,我的衣服已被挑落在地,一手缓缓抚上我的肩,他加深了那个吻。

意乱情迷间,两人已是坦诚相见了。

吻着吻着,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丝疑惑,低头扑到他身上,将鼻子凑到他脸上,小狗儿一般嗅了起来。

他闷哼一声,有些难耐地伸手来抱我,我却躲了开来,“嗯哼!为什么你身上一丝酒味也没有?”

刚刚还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烛光下,那眼中哪有半分醉态,根本是再清醒不过了。

他装醉?!

他居然装醉……

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就知道不能相信!

“你你你……”我一眼瞟到刚刚他还捏在手中的精致酒壶,伸手拿来,闻了闻,一丝酒香也没有,伸舌舔舔,没有味道……

干脆一仰头,喝了一口,待口中的酒下了肚后,我猛地瞪向坐在榻上一脸无辜的曹某人,这哪里是酒,分明就是一壶水!

白皙的胸膛在烛火下发出大理石一般的色泽,没有恐怖纠结的肌肉,但却肌理分明,毫无一丝的赘肉,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随即红了脸,而某人笑了起来,一点也不知道遮掩,便那样大咧咧地坐在榻上任卿欣赏。

“你骗我!”我瞪他。

“哦?哪里骗你了?”微微扬眉,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这壶里明明是水,你为何说是酒?”

“我何时说那是酒了?”曹某人笑道。

“那你又为何装醉?”我咬牙切齿。

“嗯……”他眯了眯眼睛,笑,“我心醉。”

哇咧?!我绝倒,这算是甜言蜜语吗?

“总之你居心叵测、心怀不轨!”一时词穷,我嚷嚷起来,倒仿佛是我在强词夺理一般了。

“为夫好生难过。”他轻声开口,脸上可是一丝难过的表情都没有。

“你还恶人先告状?!”我不可思议地瞪他。

“夫人说,不许为夫再喝酒,为夫便不再喝酒,即使夫人因贪玩而离家出走,为夫也是滴酒未沾,可是夫人居然……”他摇了摇头,轻叹。

我傻眼,怎么情势逆转,我倒成了那寡情薄幸之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喝酒!”话音未落,我忽然愣住,想起了那一日……

“你醉了。”我的声音。

“……我醉了。”他的声音。

“酒是穿肠毒药,明知自己有头风,还喝!”

“嗯。”

“以后不准喝。”

“好……”

那声“好”虽然模糊,但却言犹在耳,我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嚣张的男人,他会那么好说话?会那么听话?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再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又被他勾回了怀里。

“夫人要怎么补偿为夫呢……”轻声说着,他已经欺身上前。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他是纵横三国的枭雄,他是历史之上的曹操……

可是,他是包子的父亲……

而且,就如郭嘉一样,他也会忘了安若的存在么?那么……便不存在替身的问题了。

我,可以留在他身边吗?

迷迷糊糊间,不知何时睡着的。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曹操已经不在身旁了,倒是包子不知何时被抱到我身边,他早已经醒了,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眨啊眨地瞅着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暗影,扇啊扇的,漂亮极了。

我笑了起来,伸手将他抱进怀里。

一头扎进我怀里,包子咧开没牙的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呀呀……”

喂饱了包子,我刚要抱着包子出门,却发现门口站着两个守卫,一看见我,忙毕恭毕敬地低头道:“夫人,相爷吩咐夫人在营内好好休息。”

我微微扬眉,昨晚还好好的,为什么今天一早就派了人来看守我?莫非是怕我跑了?可恶,我就那么不可靠吗!

战事已经结束了,早该举兵回朝了,为何还在这里磨蹭?

我抱着包子回到榻上坐下,皱眉思索。

包子举着小手在我面前晃啊晃,我眼睛微微一亮,忙抱着包子冲出去。

“夫人……”那守卫伸手阻拦。

“我家包子要嘘嘘!让!”我眉一皱,嘴一撇道。

包子挂了满头的黑线,他这个老妈为何总要给他抹黑哇……

“这……夫人,请不要为难属下……”

见他们仍是不放,我正着急,却见包子小手一松,什么东西被扔到了营外。

“啊啊!我的首饰!”我尖叫一声,在那两个守卫的愣小子还在发怔的当口,眼明手快地冲了出去。

抱着包子快速冲出营帐,我拍了拍自己“扑通”乱跳的心,开始四下里张望,总觉得气氛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

“呀伊……”包子张开没牙的小嘴儿,开始唱歌。

“嘘!”我忙捏住他的小嘴儿。

被老妈捏住嘴巴,包子眨了眨眼睛,乖乖地趴在妈妈胸前蹭啊蹭啊,不吱声儿了。

我低头香了他一口,转身寻找曹操的身影。

“几万人呐……竟然全都……”

“是啊……”

忽然听到左边有几个士兵在窃窃私语,我微微扬眉,凑到他们身后。

“几万人怎么了?”我将自己扮成路人甲,状似无意地问。

“你竟然不知道,唉,相爷下了命令,要将袁军的俘虏全部都杀了……几万人呐……”

“小声点!相爷吩咐不可被夫人听到的!”旁边一个士兵忙斥道。

我怔住,几万俘虏,全都杀了?

“夫人?!”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士兵回过头来,看到站在他们身后的路人甲竟然是他们口中的夫人,皆吓得面无人色。

“他们在哪儿?”定了定心神,我开口问道。

“这……”士兵们面面相觑,皆面有难色。

“放心,我不会告诉相爷是你们泄的密。”我保证。

“他们在北边的荒地里……”其中一个士兵终于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闻言,我抱着包子转身便去找曹操。

远远的,便见黑压压一片的士兵,皆忙忙碌碌的,却不知在忙些什么,再走近些一看,似乎是在填土。

曹操正骑在马上,冷冷注视着士兵们的一举一动,有风拂过,扬起他那一袭明紫的长袍,衣袂翻飞间,额前的发丝也随风轻扬。

包子撅着小屁股,安安静静地趴在我怀里,也不吱声。

曹操却是注意到了我,微微一愣,随即又恢复到面无表情。

“别杀他们。”站在他面前,我仰头望着骑在马上的男子,我怀中孩子的父亲。

“迟了。”曹操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我怔了怔,“什么?”

“迟了。”他淡淡重复。

我回过神,随即意识到自己站的地方泥土异常的松软,仿佛一个被掘开的坟墓刚刚填上土似的。

被心里的某个猜测吓到,我苍白了脸,一手下意识地抱紧了包子,却不敢低头看地上。

脚下微微一软,有什么抓住了我的左脚。

“啊!”我大叫一声,吓得一跳,低头看时,却是一只惨白的人手。

曹操猛地策马上前,一把将我拉上马去,顺手一剑削下那只手。

殷红的鲜血四下溅开……

“来人!把这里填结实了。”曹操皱眉,冷声下令。

我狠狠地惊住。

几万俘虏,全被坑杀了么?!

几万条人命……

几万条人命……

“曹操……”我咬牙。

曹操低头看我。

“你……就不怕报应么?”我开口,声音在微微发颤,感觉怒气冲天。

我靠着他的胸膛,感觉他的胸腔在微微振动,他在笑,他竟然在笑。

“报应那种事……等下了地府再说吧。”他笑道,那般的轻描淡写。

胃里翻腾着,我几欲作呕,看着那黑黝黝的一片旷野,我仿佛看到在那泥土之下,有许多只向上伸起的惨白的手,有许多被活埋的灵魂在挣扎,在叫嚣……他们痛苦地在这片土地上徘徊……永远无法得到救赎。

那些被坑杀的俘虏……他们也是母亲十月怀胎所生……

他们家中或许还有年迈父母……

他们家中或者也有娇妻幼子……

他们的家人或许正在家中翘首企盼着他们的归来……

可是……他们却永远地被葬在这片泥土地之下……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开始干呕,口中满是酸楚,包子似乎被我吓着了,啼哭起来。

一手轻轻拍了拍包子,安抚着他,我便要跳下马。

曹操没有拦我,只是将我连同包子小心翼翼地抱下马去。

我抱着包子转身离开,回到营里。

“裴儿。”郭嘉站在门口,微笑着看向我。

我看他一眼,随即低下头便要走过。

“裴儿……”他伸手拉住我。

“你也知道,是不是……”看着他苍白的容颜,我低低地开口。

郭嘉微微一怔,随即微笑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微微握拳,我轻颤。

“这是战争。”郭嘉轻轻开口,似是在喟叹一般。

“可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俘虏!”

“此次一战,我军与袁绍实力太过悬殊,孟德兄已是拼尽了全力,赢得一点也不轻松,我军只有两万兵马……咳咳……若这一战继续拖延下去,我们只怕会放弃官渡撤兵回朝,如今袁绍弃兵仓皇出逃,我军一下子添了几万俘虏,不但是粮食不够,押送途中也极易发生暴动……我军也已经精疲力竭了,所以……杀俘虏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明白吗?”郭嘉轻轻咳了一声,道。

我明白他说得有道理,可是,几万人被活活的坑杀……那样的惨烈……

这,便是战争么……

此次一战,据传袁军有七万多人死在官渡。

曹操坑杀俘虏之后,曹营的某些将士似乎也开始惶惶不安了。

据传,曹操从俘虏中搜到许多在许昌和前线的部下暗通袁绍的书信,而以曹操一贯的严苛手段,他们岂能不惶恐,唯恐自己和那些俘虏一般的下场。

夜幕来临,天气微寒,我将包子哄睡着,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白天的事情挥之不去,那只惨白的手,那殷红四溅的鲜血,只要我一闭上眼,便可以看到……

“夫人,出来坐坐如何?”门口,忽然传来了曹操的声音。

我没有理会。

“夫人,月色正好,我点了柴火,十分暖和呢。”曹操的声音不急不缓,温和得很,令人很难联想起白天那个下令坑杀俘虏的人。

站起身,我下了榻,掀开帘子走到营帐外。

曹操披着袍子,坐在营门口,地上燃着一堆柴火,他身旁还放着一捆厚厚的书册。

我盘腿在他身旁坐下,不出声。

曹操也没有开口,只是随手将身旁的书册丢进火堆里。

“那是什么?”我终是好奇,忍不住开口问道。

曹操笑了起来,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憋不住开问一般,“一些私通的信件。”

说到此,我便明白了,“那……为什么要烧掉?”以他的性格,将那些叛徒一个一个都逮出来,严惩不贷才属正常吧。

“袁绍兵力如此之强,我差点都难以自保,又岂能苛求别人?”他淡淡开口,流云一般的叙述,不带一丝一毫的杀意。

我忽然有些疑惑起来,曹操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好人?坏人?

或者,有些时候,人是不能用“好人”或者“坏人”来衡量的,人世间,因果循环,事无绝对。

不容我多想,军队已经开始拔营,第二日,便准备班师回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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