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生命中总有遗憾,百里经历过了“最糟糕”的,她曾是一个弃儿,在福利院睡不着的每个晚上,她都在向着上苍祈祷,她想见一见自己的妈妈——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角色。几乎每一天清晨睁开眼睛,她都在渴望奇迹出现。
生病时想要一个拥抱,撒娇时想要一个宠溺的眼神,天冷时想要一双给自己掖被子的手,甚至是胡闹时想要一顿呵斥。正常孩子有的一切很平常的东西,她没有,她得不到。
她在自己的心底留了一个小世界,渐渐地对“妈妈”这个字眼陌生了起来,小世界的门积满了灰尘,她失去了等待的勇气。
正是因为从未得到过,所以那种从心底密密麻麻生长出来的渴望,像棘刺一样在皮肉里纵横交错,沥血的伤口不断在啼叫哀鸣。
冷冷的冬日早晨,孩子们一圈圈地围坐在空荡荡的大厅,唱着歌等待着收养人挑选的场景,直到今天,仍然在她的噩梦中反复地出现着。
“没有眼缘”,“想要那种洋娃娃一样可爱类型的”,“有些大,难养熟”——各种各样的评价当着她的面一遍遍地重复着,直到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够资格,不配拥有幸福。
或许我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人。即便我愿意付出生命去换得一天的快乐,也是不能够的。上苍悲悯的光芒照射不到我的头上。
我日日夜夜分分秒秒经受着光阴的审判。我想反抗我的人生,用微薄的力量发出一点点的呐喊。
这种心情你能理解吗?
养父母来的时候,她已经八岁。
“能帮忙,懂事,能吃苦,年纪大一些更好。”
这完全是为她量身订做的呀。
忐忑不安地跟着养父母到了玗琅岛,一开始的时候是陌生的、情怯的。
直到某一天,养母问她玗琅岛苦不苦。
她笑着说不怕苦。
养母看着她很久,眼睛里渐渐地蓄满了泪,最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是百里得到的第一个带着“母亲”意味的拥抱,她心底的那扇门轰然倒下,灰尘腾起呛得她直流泪。百里想,终于有一双手推开这扇门了。
物质的贫匮会令人沮丧,但没有什么比“被遗弃”更糟糕,更让人绝望。
被养父母收养,百里所渴望的东西都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即使很简陋,一家人围着吃晚餐的圆桌很老旧,但她已经满足了。
“百里穿着她妈妈改小的老土衣服”、“百里自己剪的头发像锅盖”、“我不要的记录本被百里捡去当草稿纸演算”……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她以为自己会难过会羞愧会痛苦会挣扎,但是奇怪的是这些情绪都没有。她想的更多的是“今天海风真大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我要更努力些拿到奖学金”,“赶紧把作业都做好晚上可以有一个小时帮妈妈剖鱼”。
——你要成为一个内心无比强大的人!
……是这样时时要求自己的吧。
[五]
程立辰第二天就到了学校。
下午上课前。
摄影社的学长绕过课桌走到季南背后,用力地拍了拍季南的肩膀。
“嘿,是你啊,害我差点心脏供血不足。”季南笑嘻嘻地用力拍了回去。
学长眨了眨眼睛:“有礼物要送给你哦。”
“我的生日又没到。”男生突然又像领会了什么,压低了声音,“不会是苍井空DV这样的成人礼吧?”
“臭小子。”学长笑骂道。
去厕所回来的百里刚好进来,学长不经意看到,“啊啊啊”地指着她发出了好几个语气词,才促狭地对季南说:“你好小子呀。”
这样暧昧的话像磁铁,隐隐地圈住了跟这个话题相关的人物——愕然的季南,猛然抬起头来的程立辰,还有走进来的百里。
“让你们看看我拍的好东西。”学长神秘地将随身携带的相机放在课桌上,打开了屏幕,按动左键倒退,不一会儿便找到了照片。
“瞧你那得瑟样。”季南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低下头一看。
从摄影的角度、光线、手法、场景来说都无可挑剔的一张照片。
并不宽敞的人行道,一旁是绿叶葱郁的街道树,另一旁是爬满了藤蔓的斑驳围墙,茂密的树叶后是澄净的蓝色天空。
穿着校服的男生和女生,火红色的山地车。
“拍得好美!”旁边的女生好奇地凑了过来。
更多的男生女生围了过来。照片被一张张地翻看着,不时传来“季南那眼神……啧啧”,“这地方是哪儿呀,我们每天上学的路哪儿有这么漂亮”,“光影挺有点感觉的……”
拖长了音调的各种声音,有赞美、欣赏、妒忌,有“如果是我坐在季南单车的横杆上”的幻想,有“凭什么是百里”的忿忿不平……各种各样的情绪从每一句话里隐晦地传达出来。
被围在人群中心的季南如一轮红日璀璨。
他本来就是众人的焦点。
他本来就是那种天生具有亲和力的人。
他本来就是那种能够将一切都处理得很好的人。
他本来就是那种一帆风顺、被幸运女神眷顾的人。
他的烦恼大概是“该用哪一件衬衣配新买的球鞋才会更帅”、“周日又要去赴那帮人的聚会啊”、“老妈又煲了不爱喝的汤”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情。
——本来就知道他比我快乐,比我幸运,比我受欢迎。明明自己之前还为此而庆幸,但此刻这些默认了接受了的区别却骤然在脑海里一圈圈地膨胀了起来,将大脑塞成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让自己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程立辰,你……没事吧。”
一个女生注意到了男生不太好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程立辰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突然一阵猛咳,像要把心和肺都咳出来。
都在看照片的一圈人分开了一条路,季南把摄影机放在了课桌上,拿起程立辰的保温壶,三下两下地拧开了瓶盖,递了过去。等了一会儿,程立辰还没伸手过来拿,于是男生又按照一贯的口吻开起了玩笑:“阿辰,要不要我喂你呀?”
程立辰的脸色更阴沉了,他突然站了起来,径直朝着教室外走去。
“哇,真酷。”有一个女生小声地说。
“不知道是‘内裤’还是‘外裤’呢!”角落里传来了声音不大不小的阴阳怪调。
程立辰往外走的脚步陡然停了下来,他缓缓地转身,眼睛直直地盯着第三组最后一张课桌后靠着墙坐的两个男生,一字一顿地说:“谁说的,站出来。”
两个男生中高一些、壮一些的那个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挑衅般说道:“是我说的又怎样?”
“找死。”程立辰脸色阴沉着,大跨步就从课桌间的缝隙间穿了过去。
“阿辰。”
一只手拉住了他。
程立辰低下头,看着拉住自己的季南的手,后者正用一种困惑的表情看着他。
“阿辰,他开玩笑而已,不要生气了。”男生想缓和气氛,转过身呵斥那个高而壮的男生,“大凯,道歉啦。”
“为什么要道歉。大男人连一句玩笑都开不得。”叫做大凯的男生不满地嘟囔着,眼底露出了不屑,“摆着那副臭脸,像谁欠了他一千万一样,谁见了都犯呕。”
——除了“多金”、“英俊”、“无缘故地受女生欢迎”之外,程立辰还有一些带着阴暗色彩的形容词,比如性格“孤僻”、“高傲”、“不近人情”、“跩”,私底下有很多男生困惑季南为什么会跟程立辰成为朋友。在许多男生眼中,太过英俊太过受女生欢迎太过有钱都是敌意的来源。
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很想揍扁你那张臭脸。
很想知道你万年寒冰的脸受到挑衅后会不会变得更精彩一些。
真的非常讨厌你。
——周围的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含义。程立辰神经并不迟钝,他怎么感觉不到呢?在厕所里聊天侃大山的几个男生一见到他进去,便会彼此眨眨眼停下话题;没有一个男生会主动和他说话搭肩;篮球队一起训练时,队员出去买东西总是会“无意之间”忘记他那一份;季南收到情书时会有一大帮人围着他怂恿着起哄着“念出来”,而即使是女生在班级里当面向他表白时,也总会听到怪腔怪调的冷笑声咳嗽声。
——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似乎为了证明什么,程立辰看着季南,黑色眼眸深沉,若失去所有光线的黑夜,他一字一顿地说:“帮我,还是帮他?”
季南瞧着程立辰已经握得越来越紧的拳头,被愤怒燃烧了理智的眼睛,他下意识地做出了所有人在面对即将失控的场面时最正常的举动,为了不让事态更趋严重,他要劝架。
于是,程立辰便看到季南一个跨步站在了自己面前,双手像天平一样举起来,说:“别激动,阿辰,大凯他……”
眼睛里一片模糊,视线渐渐变得血红,看到季南的嘴一张一合,但耳蜗里传来的却是轰隆隆的飞机升降声。
男生的手挥了起来,一拳打了下去。
狠狠的、重重的、握得紧紧的、像钢铁一般的拳头。
尖叫声,课桌倒地的声音,跑动的声音。
“快去喊老师!”“怎么打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家帮忙呀,快拉开程立辰!”百里颤抖的话语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程立辰看着面前的混乱场面,呆立在那里。
大凯嘲笑,季南劝说,也不过是几十秒的时间,谁都认为这只是一件小事,但谁也猜不出后续发展竟是——程立辰打了季南一拳。
季南的唇边有血迹渗出,他觉得舌尖似触碰到什么东西,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沫。他向地上看去,这时,迟钝的痛觉才排山倒海地袭来。
晕血。
季南的眼前像起了一场大雾,一阵刺痛感从他的神经末梢被放大了几千倍蔓延至全身每个部位,然后靠着课桌软软地倒下。
[六]
一枚被打落的掺着血沫的牙齿。
闭着眼睛的季南。
错愕的,不解的,鄙夷的,厌恶的目光。
乱糟糟的场景。
程立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修长的,握得太紧而指节变得青白的右手。
所有的魔鬼都消失不见。
理智渐渐回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朝着好友挥拳了。
不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