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家住不下,夏树已经随父亲和继母搬回了自己家。
睡了不到五小时就又被爆竹声吵醒,夏树习惯性地取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却被未接来电数吓一跳。忙不迭点开查看,都是同一个陌生号码。因为还有好些亲友的贺年短信需要回复,所以决定对未接来电暂且搁置不管。
回复到第十几条,光标突然停下。
发件人 小玫
夏树揉一揉忽然模糊起来的眼睛,这才看出短信内容。
“明天见一面吧。”
旁人看了也许会皱眉。太生硬的一句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自说自话就做了决定。想象赵玫一贯的说话语气就更觉得居高临下,和节庆气氛毫无关系。
可即便如此,对于夏树,却具有使全身力气都迅速流失、甚至连拿着手机的那只手都有点吃不住力的魔法。
约在了赵玫家小区的健身中心见面。
夏树用的字眼是“老地方”。
赵玫住的小区不算很高档,所谓健身中心不过是一块隔出来的水泥空地,里面象征性地有几个适合中老年人伸伸胳膊扭扭腰的器械,平时很少有人光顾,尤其冬天。水泥空地的边缘有个更不起眼的小沙坑,上方是轮胎做的秋千,正好两个。
从前放学回家时两个女生在这里分别,却总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坐在轮胎秋千上把未尽的话题聊完,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说起彼此都熟悉的地方其实还多得很,但唯独这里特别。夏树想回到原点。
两年前就是在这里翻脸。
就在几天前刚回家时,夏树还意外翻到了从前的相册,其中大部分小学和初中时代的照片都有赵玫的身影,有时两人合拍,有时还有别的同学。小学时赵玫只比自己高三公分左右,到了初中忽地变成了高半个头,这个高度差因为存在的时间太久而改变了某些很微妙的心理属性,比如后来的夏树每当走在比自己矮的女生身边,都会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初中的制服。春秋装是土得掉渣的深蓝色运动装,口袋镶着白边;夏装却很漂亮,白衣黑领的水手服配百褶短裙。赵玫的长腿简直让人嫉妒。如今再看起来,当年的自己,眼睛不算太大,嘴唇很薄,下巴尖得要命,又不爱笑,早早的就没有了小女孩的可爱感,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模样,除了当时留着过腰的黑直长发这点不同,其余都和现在一个样。天知道为什么当时同学普遍都觉得自己比赵玫漂亮。
没道理。或许是大家审美观都有问题,或许确实像赵玫最后说的那样——
“别以为你真的漂亮、真的了不起,只不过是你装可怜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你觉得他们真是喜欢你?他们只是可怜你!把不幸的身世当武器的人最卑鄙!”
夏树找不出什么话去反驳,因为赵玫不是无理取闹。事实就是从小到大所有赵玫喜欢过的男生全都喜欢上了夏树,一个也不例外。如果无论长相和性格相比,夏树都没有太多优势,那就只能解释为她无意中确实利用了很多人的同情心。
无心地透露只言片语,又勉强地维持活泼开朗,轻易地让别人看见两面的自己,生出想要关心这个不幸却又坚强的女生的念头。
其实夏树,潜意识中很期望得到这类关心。
然而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关心到最后都成了“喜欢”。
像一株妖冶的植物,攫取了周围土壤里所有的养分,而导致距离最近的其他植物都枯萎了。
那个粘人的、单纯的、可爱的赵玫,那个总是说“夏树同学,帮我笑一下”的小姑娘,那个从小到大唯一的好朋友。
因为我,她不在了。
夏树坐在两年前赵玫朝自己哭着发泄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红了眼眶。
内心的这些反省,赵玫当然不知道,说话还带着敌意:“我妈听你奶奶说你跟我同校,还问我你的近况。你不会是故意转来和我同班的吧?”
“只是碰巧。”
女生将信将疑地笑笑:“那还真是够巧了。”说着又阴下脸,“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
“你是不是打算再从我身边抢走一次易风间?”
夏树愣过几秒。
“什么跟什么啊。易风间从来没说喜欢我,我也从来没喜欢过易风间。你不高兴的话,我不再理他就是了。”
敌意突然丧失落点,赵玫有点恼羞成怒,提高音调:“那你到底是为什么啊?削尖脑袋非要往我们中间钻!难道是为了程司?不是吧?!”
“当然不是了。明明是因为你。”夏树的眼睛飞快地转向赵玫的脸。
“……我?”除了犹豫的反问,赵玫一句话都说不出,忡怔的神色显得有些夸张。
决裂了的朋友,几乎是不计代价地非要出现在自己的人际圈,怎么也赶不走。总觉得她是为了某个男生,或者是为了报复。从没有考虑过那种可能性,她只是想挽回一份失去的友谊。
赵玫看低了夏树,也看低了自己,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夏树心里占着多大的空间,有着多沉的分量。
不是可以放任着形同陌路的普通朋友。
重要到即使彼此伤害过,事隔两年,夏树还会一边无意识地攥紧秋千的麻绳一边把视线抛得很远,坚定地重复“嗯,是因为你”的时候,喉咙里像是哽了什么。
“虽然你说了我是个非常讨厌的人。成绩好人缘好,什么都不缺,还喜欢装得楚楚可怜。老在男生面前说些没分寸的话,和他们拉拉扯扯搞暧昧,盯着他们眼睛看的时候眼神特别。听到你这么说,我觉得天都塌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这样看我,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但是我不怪你,因为错都在我,仔细回想起来,即使不是故意的,我也确实说过那些不妥的话,做过那些不妥的事,造成过那些结果。我想要向你解释,但已经来不及,必须跟着爸爸去四川了,你不知道,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生活是多么一塌糊涂。
“如果可以,我想继续在你身边,成绩差也无所谓,被排挤也无所谓,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只要……只要还和你做朋友就好。
“以前我总是很自私,老想着自己,只晓得依赖你,还伤害了你。对不起。
“我只想……
“我只是想……
“还做你最好的朋友……
“如果可以……这次我什么都给你……”
眼泪落得又快又急,抬手去擦,就改变了自由落体的轨迹。脸颊,下颏,掌心,手背,不规则的泪渍到处都是。
一向是要强的个性,为人处事坚定果断,似乎对一切都有着彻底的掌控力。连赵玫也是第一次见这样失控的夏树。
她哑然在两三步之外,手足无措,鼻尖被冷风吹得发红了。
绚烂的盛夏一点一滴在眼前铺展。
我的视线落定在你的身上,泪水突然泛在眼眶。
你的目光失去了焦点,视界里黎静颖的微笑与从前我的重叠。
既没有看见哪个男生灼热的眼神,也没有听见哪个男生嬉笑的声音,全心全意只在乎你。
明明说过要做一辈子好朋友……
珍惜的过去和憧憬的未来,在这个瞬间,这个狭窄的空间,模糊了界线。我和你,心绪同样复杂,担心的却截然不同。
许多年后,已经长大的你能不能明白,当时的我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那里,与你相遇。
[二]
有一点可以确定,赵玫喜欢的人是风间而不是程司。
由于这个原因,夏树才能放心地和程司成为朋友,寒假中唯一有联系的人也是程司。几乎每天都在QQ上跟他聊天,有时讨论作业,有时对他倾诉家里的烦心事。但时间长了,夏树注意到往往自己敲好几句过去,程司才回一句。显然是在同时跟别人聊着天。
这么揣测着,夏树不仅感到索然寡味,而且因为被敷衍而有点生气。所以初二傍晚,虽然程司还一直在线,但夏树早早就下了,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和赵玫冰释前嫌的事。
一个人待在空屋子里一整晚还是会寂寞,将近晚上九点时,夏树直接套上羽绒服换鞋出门。继母问了一声“这么晚了去哪里”,女生回答去不远的便利店买零食,于是放了行。
夏树忘了自己家和风间家非常近,整个社区也就这么一个24小时便利店。
男生看见她这副穿着打扮,即使再“面瘫”,也忍不住笑起来。
早晨出门买早点时穿的是松叶色的裙子,家里没开空调,坐久了觉得冷就直接在裙子下穿了条厚棉居家睡裤,红色。再加上出门前随便套的白色羽绒服。整个人像份三色冰激凌,滑稽。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店里请来的迎春吉祥物。”
夏树见男生笑,才意识到自己的不修边幅,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嘴硬辩解道:“我哪知道会碰到熟人!”
女生结了账,向他道别。
风间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我送你到家门口。”
有个短暂的瞬间,看着风间眼睛的夏树怔住了。等她回过神来,突然想起:“除夕夜是你打我手机?”没有什么根据,仅凭直觉。
男生略一点头。
“有事?”
“……没有。本来有,不过算了。”
有什么事,为什么打电话,即使风间不说,一笑而过,夏树还是能猜个大概。
踩着满街的暗红色鞭炮屑走过一段长长的距离,最后还是夏树先开口说话:“我觉得‘点歌事件’后你对我态度改变了很多,也许是我过度敏感。我不希望你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即便是两年前的事……只不过在我踌躇迷惘的时候你正好出现,我很感激曾经有你,但是,除此之外,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再提。”
几秒后,风间轻描淡写地笑笑:“夏树,你想太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对你态度转变是因为澄清了一些过去误解的事。”
之后也许还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因为两人都没有心思,所以过后就忘。
两年前就错过的人,两年后还是不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