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归教,这一路倒是顺坦无阻。
天色阴郁,仰望苍穹,是一片昏暗冷凝的灰白。偌大的宫殿,悄无声息,隐隐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肃杀。
沙砾随风抚过白玉砌成的台阶,两排黑衣武士相对而立,肩背挺直,面容冷肃,那样的身姿和表情,带着无人可越雷池的杀意。
而此时,“爹爹!!”
殿外一个娇脆的声音似无忌惮地响起,红衣少女提着裙裾,一路奔上台阶,两侧的守卫悉是恭敬俯身行礼,“恭迎少主,圣女归来!”
阶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迅速掠入殿中,划破了这无声的寂静。
“爹!!”刚跨过门槛,落无鸢便如燕子般扑入金座上的老人怀里,亲昵地嘻嘻冲他笑。
“怎么?不生爹的气了?”望着此刻活蹦乱跳的少女,教王眼里半是宠溺半是责备。
“嘻嘻……”落无鸢赖皮地笑着,撒娇似的蹭着父亲的脸,“鸢儿知错了,下次不会了。”
“哼,还有下次?”
“不不不……,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无鸢佯装正经地抬起手掌,惹得父亲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行了行了,这丫头……”金座上的老者乐呵呵地笑,随即瞥见女儿身后那袭沉静的白衣,便淡淡冲无鸢挥了挥手,“看看你,这么脏兮兮的,快回去梳洗梳洗吧,否则以后铁定嫁不出去。”
“哼!谁要嫁人了?我要陪爹爹一辈子!”嘴上虽甜甜地说着,落无鸢还是不敢违逆爹爹,于是乖乖地跑出大殿,回房去了。
“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教王望着女儿消失的身影,疲惫地叹了口气。
“教王无需太过操劳,请以养伤为重。”望见这父女团聚的场面,曼璃由衷欣喜,可惜自己是孤儿,无法切身体会这种快乐,而见此刻教王眼中满是关心,她不由淡淡开口。
“嗯,”教王侧头看了月圣女一眼,颇为宽慰一笑,颔首道,“曼璃,在这教中,惟有你和陌遥深得我心,可惜你们二人都对这教王之位无意……”
“正是因为如此,属下才能获得教王信赖。”曼璃淡然地笑,“若您身侧皆为虎狼,您也不会有传位之意。”
“也是,”金座上的人低头笑了笑,那纵横江湖多年才有的犀利眼神,此刻忽然暗淡下去,“老夫糊涂了,可惜这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曼璃望着这身居高位,曾在武林中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老人,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无论昔日是多么辉煌荣耀,无人能预见自己的未来会是何等收梢。
“曼璃,我的伤势恐怕是难愈了,无鸢这孩子向来视你如长姐,以后你可要多多照顾她。”教王看着眼前跟随多年的少女,表情不知是欣慰还是悲哀。
“曼璃本是孤儿,教王您待我如父,无鸢一事曼璃定竭尽所能而为。”曼璃俯身行礼,殿内空荡荡的,隐约有不安的气息在蔓延。
近来无论是教内教外,皆是不得安宁,从‘日星’而圣女叛乱到今日的大漠之战,似乎有一股漩涡,隐藏在暗涌中,不懂声色地酝酿,蓄势待发……
日升月落,万物枯荣流转,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夜幕便已降临。
楼角初消一缕霞,垂帘幕,护窗纱。朱木窗外,纤月隐于云层。
调宝瑟,拨金猊,重重罗幔飘飞,红木雕花门半掩着随风摇晃。
早晨将无鸢送回,难得过了清闲的一天,曼璃坐于窗前,遥望着尚未浓重的夜色,幽幽弹着琵琶。
昨夜一战,甚是疲惫,午后见教内无事便回房洗梳。本想倚着软塌小憩片刻,谁知看着香鼎上袅袅升起的烟雾她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便是天色向晚,天边残红已尽。
此时,凤尾龙香拨,琵琶之声圆润如珍珠,曲风平缓恰如弹奏者的心,却又隐隐带着几缕愁丝。
这样的生活,宁静得让她不安,如暴风雨前的风和日丽,它预示着可怕的巨浪即将来临。
曼璃自小无父无母,多亏教王收容才得以进入明教,而天赋异禀的她在二十岁时便成为了教中三圣女之一,对于这个羡煞人的位置,她也总是归功于自己的运气,并无骄横之气。
于是,有人赞她淡泊,有人说她矫情。
曼璃自己倒也无所谓,因为无论是圣女还是教王之位都不是她渴求的,她要的不过是宁静的生活,闲来无事便可抱琴一曲,而这样简单的要求如今看来却是难以企及的梦。
琵琶之音回荡间柔肠百转。
一直都在为守护明教而奋斗着,一直想要报答教主的恩情,然而踏上这个位置,却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曼璃啊曼璃,你可曾真正为自己活过?
轻拢慢捻抹复挑,推手含情还却手,心绪纵横间,谁人知此意?只余曲罢清风满帘。
幽幽叹了口气,曼璃轻轻放下琵琶走向窗边,木窗敞开,雕栏相对,窗外是一派厚重的昏黄,大漠延绵起伏,天边依稀有断云过眼。
此刻,和煦的风中,隐约有萧声传来,时有时无,源远流长。
那样悠扬的音色,本应属于青山绿水,翠竹深谷,而在这临近夜幕的傍晚,箫声盘桓于开朗壮阔的大漠景致之上,围绕无垠苍穹而舞,竟是透着几分苍凉和惆怅。
“又是这个箫声……”曼璃凝神而闻。
不知从何时起,每当她奏完琵琶,总会有奇异的箫音传来,如在回应着琵琶之语,一弹一吹,遥遥相伴。
“究竟是谁……”曼璃悠悠望着窗外出神,多年来通过乐器相通,那熟稔的箫声让她格外心安,无来由的,她忽然想见见那个吹箫的人。
于是,一道白影自窗口掠下,身姿飘逸如白云浮上浩大的荒漠,又似一片回旋不定的雪花。
曼璃循着箫声一路飞掠,雾一样的薄裙轻纱飘扬在身后,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带着某种奇异的疯狂,找到了那人又如何?找不到又如何?
长风过耳,曼璃一路飘行,享受着这份难得的轻狂。
箫声似乎故意与之为难,时而回荡于天际,时而如从东方传来,变换瞬忽,难以捉摸。
曼璃停下步伐,独立于空旷的天地间茫然四顾,夜风微凉,扬起少女一头如墨青丝。
箫音渐渐隐去,似乎不再与她玩捉迷藏,唯独那袭寥落的白衣卓然而立,眼中不知是神往还是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