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午时一刻的时候到达了云州。
云州没有下雨,但是天空也是阴沉沉的。飒飒秋风掀开了车帘,带来了阵阵寒意。
繁华的街道上,人来车往,喧哗声不绝于耳。到底没有战乱,街上的人们一片喜庆祥和,丝毫没有受到这阴沉天气的影响。
穿过这喧哗闹市,马车转进了一条幽静小道,最后在一座小庭院前停了下来。
推开院门,墙边一大丛怒放的菊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一大丛菊花,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迎风而立,飒爽多姿。“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黄巢的咏菊诗写出了菊花傲霜、耐寒的坚强性格,真是逼真而又形象。
我被安排住在西厢房。
由于我是临时跟过来的,西厢房并没有收拾齐整。大宝唤人搬出了一张椅子,让我坐在椅子上,他一边陪我说着话,一边欣赏着那丛菊花。
没过多久,房子收拾好了,午饭也开餐了。
到底是李家大掌柜,大宝的屁股还在餐桌旁没坐稳呢,便早有几个人纷纷上来向他汇报着铺子里的事情。
大宝让我先吃饭,他则慢条斯理地吩咐着各个管事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待到我的饭都吃完了,他才忙完手头的事情。我笑着打趣他:“看来,李家大掌柜也并非浪得虚名,这一般人还真做不来呢!”
大宝假咳一声,面上的表情颇有点虚张声势:“知道我辛苦了吧,以后安心养病,不要再让我操心了!”
我很狗腿地点头。
大宝满意一笑,端起手中的碗,他又忙着吩咐人去请大夫。
大夫来的时候,我们的饭桌才刚撤下。
大夫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他仔细询问了我受伤的时间、部位以及治疗的情况。之后他让我躺在椅子上,为我查寻那些受伤部位的恢复情况。
“姑娘的这些伤势,不像是寻常的骨折,倒有点像、、、”他迟疑地看了看大宝,大宝示意他说下去。
“据我大胆推测,这些伤势都是人为,并且,还是有功夫之人所为。”大夫看了看我,问道:“不知我说的对也不对?”
我抬头看了大宝一眼,他眼中的神情似是极为满意。
“不错,我这位妹子确是被人所害,折断了手骨和腿骨,大夫看她恢复得如何?”大宝问道。
大夫沉吟了一下:“这接骨的手法的确高明,据我所知,后秦上下只有几人能为:骧州的济世堂夏家,上京的安庆堂徐家,此外——”
“云州的宝林堂林家!”大宝笑眯眯地:“林大夫,早闻大名!”
胖胖的林大夫也笑道:“不敢不敢,林某虚有其名而已。那,为姑娘接骨的是——”
“骧州的济世堂夏家,夏艾柏是我的堂舅。”我连忙接言道。
林大夫恍然地点点头:“既如此,姑娘为何不留在你堂舅的身边,林某未必比他高明呀!”
“林大夫,骧州战乱,堂舅身在医营,所以、、、”我不得不跟着大宝来云州了。
林大夫拍了拍自己的头:“哦,是林某糊涂了。”接下来他又道:“姑娘原本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前一段时间姑娘是否在湿地里站立太久,所以伤处又开始疼痛了?”
我点点头,昨天下了一天的雨,我穿着湿透的布鞋站了一天,想是又引发旧伤了。
“姑娘以后一定要注意,不可在潮湿的地方久呆,不然腿疾必犯。眼下林某给姑娘开个方子,姑娘吃几剂药,好生调养。记住,服药的这几天,最好不要下地行走!”林大夫一边吩咐着,一边让大宝将笔墨纸砚拿上来。
我沮丧地躺在椅子上:几天不能下地呀!在济世堂养伤的那段时间,我给憋屈得,现在又要同那段时间一样了。
大宝好笑地看着我:“几天而已,我有空会陪着你的!”
林大夫斟酌着写好药单,交给了大宝。
临离开的时候,林大夫欲言又止。大宝连忙拉着他走出了房外,两个人在院子里嘀嘀咕咕了几句后,林大夫便拿了诊金告辞而去。
大宝进来的时候,神色有些肃凝。
我心生疑惑,忙问道:“大宝,是不是林大夫跟你说,我的腿不能治了。”
大宝瞪了我一眼:“别胡说八道,林大夫只是嘱咐我,让你千万好生将养,不然以后可就麻烦了。”
“什么麻烦,顶多以后成个半残,让人养着罢了。”我淡淡地,脑中突然就出现了蓝池笑眯眯的样子,似乎他正在感叹自己以后不得不养着我了!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又抿嘴一笑。
“笑什么呢,那么傻!”大宝问道。
“大宝,”我迟疑着,终于道:“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儿?”大宝好奇地。
“我离开上京那么久,蓝池哥哥肯定急坏了,你能不能给他捎个信儿,告诉他我此刻安好!”我扭捏着道。在骧州的时候,我原是打算让义父帮我转告的。可是眼下既然来了云州,便只有将此事托付给大宝了。
“不行!”大宝没好气地。
“为什么?”我奇怪地,大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大宝瞪了我一眼,眼神中竟然含着哀怨:“如果此时换做蓝池,他必定也不愿的。”
这哪儿跟哪儿!我没听明白,便换了一种方式:“大宝,我认识一个女孩儿,又聪明又漂亮,要不,我介绍她给你认识。”我脑中想到的是灵芝,小妮子既然对大宝情有独钟,我何不趁机撮合他们两个呢!
大宝脸上的神色颇为挣扎,良久,他才道:“好啦好啦,不用你笼络我,我会告诉蓝池的。”
“那、、、那个女孩儿——”我还想继续努力一下。
大宝不耐地打断了我的话:“我的事情不劳你操心。”
我气结——
立冬。
晨起,看见满庭落叶。院中的梧桐树露出枯瘦的枝头,唯余树梢上被北风留下的两三片叶子,在朝阳里闪光。
庭院寂静,经霜打过的菊花不复精神,耷拉着头,将影子布在地上。
“红姑娘,该用早点了。”丫鬟小桐在身后招呼着我。她是昨儿被大宝派来服侍我这几天的饮食起居的,见大宝唤我“红红”,她便唤我“红姑娘”。小桐今年十六,比我还大上一岁,她的性格温柔沉静,话也不多,正是我喜欢的类型。
早点是一碗白米粥,几个小笼包,还有一碟酱菜。
可能是风寒未愈,我的胃口并不好,就着那碟酱菜,我喝了半碗粥,就再也吃不下了。
“红姑娘,再吃一点吧,不然病就更难治愈了。”小桐劝道。
我笑着问道:“小桐姐姐,你家少爷呢?”
小桐柔声回答:“少爷一大清早就去铺子了,红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小桐。”
后院隐隐传来了说笑的声音,我笑道:“我们去后院看看好不好?”
小桐低下了头:“红姑娘请稍等。”她静静地收拾着桌子上的碗碟,时不时地,碗筷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后院中,几个中年妇人正一边摘着菜,一边说着什么。
看见了小桐和我,她们连忙打招呼:“红姑娘,小桐,你们来啦!”
我看着她们面前那一大堆的菜,惊讶地问道:“咦,今儿菜这么丰盛,是你们少爷有什么好事情吗?”
几个人相视一笑,随即有人回答我:“红姑娘,今天是立冬,我们南方人最是擅长养生,立冬之后一定要及时进补。所谓‘三九补一冬,来年无病痛’,说的就是这个啦!少爷今天早上特意吩咐我们多采购一些菜蔬,说是要给红姑娘补身子呢!”
立冬!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间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有十五个年头了。
又是一年的尽头了。
“是啊,红姑娘,你的脸色不大好。多吃点带补性的东西,养得白白胖胖的,少爷就更加喜欢了。”又有一个妇人冲同伴挤眉弄眼。
我一愣,身后的小桐轻咳一声。我立刻会意了她们话里的意思,忙笑着解释道:“大嫂,你们误会了,我、、、是你们少爷的朋友。”
“知道知道,是朋友!”妇人大声突出了朋友二字,然后几个人在一起善意地笑开了。
心知辩解无用,我无奈地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红姑娘,你知不知道,我们少爷从不带朋友回家的。”笑完之后,有个妇人如此说道。
“大嫂说的是生意上的朋友吧,我是跟你们少爷一块儿长大的,不一样。”我道。
“一块儿长大的就更好了,知根知底呀!”说完了这句话,大家又笑了起来。
嗯,看来今天到这后院来是来错了。我正想叫小桐推我走呢,一个妇人的话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前几天,我们这儿来了客,听说也是与少爷一块儿长大的,红姑娘说不定还认识呢!”
与大宝一块儿长大的,应该也是我的熟人罢,于是我问道:“可知姓甚名谁?”
妇人摇摇头:“他只来了一会儿就走了,我们只是打了一个照面,也不知道姓甚名谁。不过李胜告诉我们,说他与少爷是同一个地方长大的。”
李胜是跟在大宝身边的一个随从,此次从骧州到云州,他也一直跟在我们身边。
“那个人面目生的可好,比画上画的还好看呢!”妇人感慨道。
我心头一动,忙问道:“大嫂能不能说详细一点,说不定我还真的认识呢?”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几个妇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我回过头一看,大宝手提着一袋东西,正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我们呢!
“红红,”见我看见了他,大宝上前一步,示意小桐走开,然后推着我朝前院走去:“我今儿从街上给你带来了好东西。”
我静默了一会儿,才问道:“大宝,大嫂们刚才说的是谁呀!”
“哦,”大宝淡淡地:“是以前在私塾的一个玩伴,叫铁生,说起来你也认识的。”
铁生!我的脑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一时间倒没再说话。
大宝推着我来到厢房,然后将手中的包袱解开,一大叠书册便露了出来。
“你这几天不能下地,我估计你也会觉得闷,所以给你找来了几本书。”大宝笑眯眯地道。
太好了!我刚要拿起那些书,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又停了下来:“大宝,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书?”
“你以前不是跟我们一起上过私塾么?”大宝笑道。
什么?我上私塾的事情难道不是只有娘亲和蓝家人知道么!
“我以前确不知道,你就在先生的那件小房子里跟我们一块儿上课,不过后来我看你再也没有去过小竹林了,我就有点怀疑了。”大宝说起了儿时的事情,眼睛眯缝了起来:“再者,大哥又告诉我,说你每天下午都和蓝池一块儿回家。我把这几点联系起来之后,就有点肯定了。终于有一次,我在放学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偷偷地躲在我们塾堂外面的窗户下面。我看见蓝池进了小房子,接下来便又听见了你说话的声音、、、”大宝说到这里,笑了笑:“大哥出事之后,我离开了私塾,又曾偷偷去看过你几次。那时你也离开了私塾,每天下午都在院子里看书,你看得那么出神,都不曾发觉我的存在。”
我怔了一下,这些事情,若不是大宝跟我说起,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想到这里,我忙道:“那、、、你为什么不进来和我说说话儿呢?”
大宝笑道:“且不说这些吧,你可是我们后秦第一位著书立说的女学者呢,曲修书!”
我尴尬地涨红了脸:“不要取笑我了,大宝。”
大宝看着我,没有说话,而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神也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