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大方桌,一把太师椅,上面端坐着那个长相阴郁的骧州府府尹大人。
潮湿的院子里,有好心的乡邻搬来了几张蒲垫。蓝大叔和蓝大婶此时正跪在蒲垫上,接受着府尹大人的询问。
昔日安静的院子里,今天挤满了人。虽然那几个官差努力想要驱散人群,可众人仍是突破障碍,好奇地观看着院中的一切。蓝灵早被几个好心的妇人扶着进了房间休息。娘亲拽着我的手,将我紧紧地搂在她的怀中。
乡里是瞒不住什么事儿的,就在两个官差到李府去请李家大公子的时候,蓝家的动静引来了一大群好奇的乡邻。当娘亲终于寻回蓝大叔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热闹的场景。
“肃静,肃静!”有个大嗓门的官差大声嚷道,众人便一时停止了喧哗。
“底下何人?”府尹大人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威严。
“草民蓝九峰,民妇张氏参见府尹大人。”蓝大叔和蓝大婶异口同声地回答。
“蓝九峰,你可有一女,年方几许,可有婚配?”
蓝大叔沉声答道:“小女蓝灵,年方十四,已然、、、许配人家!”
“胡说,蓝九峰,你的女儿何曾许配人家。年初我着胡媒婆来你家提亲,你还推说女儿尚未及笄,不欲婚配?”一旁的刘里正见状,急声道。
蓝大叔抬起了头,对着刘里正道:“里正大人,非是我蓝某有意推脱,年初你向我蓝家提亲,我特意找算命先生合了一下八字,发现令郎与小女八字相冲,怕大人心生嫌隙,我便推说小女尚未及笄。可是,到了六月初八,李府也来向我家求亲。经过算命先生一算,八字相合,并且那几天家中也没有出现被偷盗、物品损毁、或家人生病等不祥之事,蓝某心想这姻缘天成,便应承了下来。”
“既如此,李家也算是大户人家,这婚姻大事又是何等重要,怎么没有传出任何的消息?”刘里正步步紧逼。
“里正大人,我李家办事一向不喜张扬。再说我们两家尚未纳征取期,也就暂时没有通知乡邻。”院门口,人群让开了一条路,李家大公子李慕文身着青色衣袍,施施然而来。
到了院中,李慕文冲府尹大人揖身为礼:“见过府尹大人,不知府尹大人传小民何事?”
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在府尹大人的脸上一闪而逝:“你可是李员外之大公子李慕文?”
“正是。”李慕文回道,看了看跪下的蓝大叔他们,他讶声道:“不知小民的岳父岳母大人所犯何事?”
府尹大人以手掩唇,轻轻咳嗽一声:“有人怀疑蓝家女儿并未许配人家。”
“哦——”李慕文拉长了声音,转向刘里正:“里正大人,是不是小民订婚没有请你喝酒,你着恼了!放心吧,将来我大婚之日,一定请大人做上宾!”
刘里正的脸一忽儿红,一忽儿白,他突然转身,朝地上跪了下去:“大人,小人斗胆,想再问李家公子一个问题。”
府尹大人看了看刘里正,又看了看李慕文,然后道:“问吧。”
“李公子,”刘里正将脸转向了李慕文:“既然你们两家已然订婚,那李公子可还记得你提亲之日是哪一天?”
李慕文看着刘里正,没有说话。就在刘里正即将面露得色的时候,李慕文将目光偷偷转向我,调皮地一笑:“瞧我这记性,应该是六月初八吧,岳父岳母大人!”
刘里正脸色陡然间变得苍白,他颓然地倒在地上。人群中传来了人们嬉笑的声音:“这里正大人也太小心眼儿了,不就是没有答应你家的提亲嘛,就想将人家闺女送入火坑里去!”
“也不想想他那儿子是个什么德行,还想找上蓝灵姑娘。”
“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儿子怎么配得上蓝灵!”
“怪就怪在他自己没有生一个好女儿,要不然一定送到宫里做娘娘,享受荣华富贵,嘻嘻、、、”
我听着乡邻们大胆的嘲笑声,心里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半响,那个刘里正刚才回过神来,他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大人,小人绝不是心存报复,小人确实以为蓝灵姑娘尚未婚配。并且蓝灵姑娘人品相貌均属上等,入了宫一定能得宠幸,那时蓝家肯定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么说来,你还是在为蓝家着想了罗!”李慕文笑眯眯地打断了他的话。
刘里正愣了愣,再一次将头磕的山响:“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哪!”
“好了!”府尹大人皱了皱眉头:“事情到此为止,既然蓝灵姑娘已然婚配,便再无资格进宫待选。刘里正,以后做事可要三思而后行!”说罢,他冷冷地一挥手,然后在那群官差的簇拥下,起身入轿而去。
刘里正从地上起身,狼狈地追上了那群官差。临走时,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目眦尽裂的狠样,着实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乡邻们涌上来,纷纷向蓝大叔他们贺着喜。这时蓝灵也已清醒了过来,她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这边,美丽的唇角带上了一丝微笑。
娘亲带着我,悄然离开了人群。我回过头来,看见李慕文正冲我点头微笑,似在表达他的谢意。
当那两个官差带着他来到蓝家门口的时候,为了让他与蓝大叔他们的口径一致,我特意抓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偷偷写下六和八两个字。他那样聪明的人儿,一定明白我的用意所在。当那个里正大人问到他求亲的日期时,我看见他没有回答,心里还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好在他终于明白了我的用意,关键时候没有说错话,也没有酿成大错。
都说好事多磨,我真心希望这对恋人能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不要再经历磨难、、、——
静静地趴在床上,娘亲取出大夫开的药膏,轻轻地为我推拿着,揉捏着。上午的那一场有惊无险,我在湿地里跪了一会儿,又挨了那个里正大人的一脚,背部便又隐隐痛了起来。
娘亲一边为我擦着药,一边低声数落着我:我不该那么大胆,一个人就跑到蓝家大院去了;我应该叫上丁大伯他们,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照应;明明伤势还没有好,我怎么能又跪倒地上去了、、、末了娘亲又不无骄傲地说,咱家红红真机灵,要是没有我那么一出,蓝灵说不定早就被抓到骧州府去了。
“你怎么知道李家大公子会帮你蓝灵姐姐的?”娘亲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停止了推拿。
我怎么知道,我见过他们两个月下相会,我早知道他们两情相悦,可是,这个我能告诉娘亲吗?
我嘟起嘴巴:“大宝总说他大哥最有本事了,我当然觉得他才有能力来帮蓝灵姐姐。”
对不起,大宝,我又一次拿你来当挡箭牌了。
娘亲愣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要是那个大宝,能及上他大哥一半就好了!”
我刚想问娘亲为什么大宝要及上他大哥的一半,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娘亲将被子拉高一点,盖住了我大半个身子,然后起身去应门了。
“夏大婶!”是蓝池的声音,他来给我补功课了么!
每天下午,从私塾里回来,蓝池都会到我家,为我说一说日间在私塾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义父给他们上过的功课。
“是蓝池啊,红红刚歇下了,有什么事情吗?”娘亲柔和的声音。
“我娘说,今儿晚上大婶就别做晚饭了,到我家来吃吧。”蓝池提出了邀请。
“这样啊——”娘亲犹豫了一下。
“我娘还说,有件事情想要拜托大婶您。”少年的声音里不无诚恳。
“那好吧,只是又要麻烦你娘了。”娘亲爽快地答应道。
静默了一会儿,少年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夏大婶,红红今儿没什么事吧!”
“哦,”娘亲轻轻应了一声:“没什么事情。”
“她背后的伤——”少年迟疑地道:“听我娘讲,红红她,今儿挨了那个刘里正一脚。”
“放心吧,我刚给她擦过药,已经没事儿了。”娘亲安慰道。
少年似是放下了心来,轻轻跟我娘亲打了一个招呼,他离开了院子。
待到脚步声远去,娘亲重又返回了屋子,当她看见我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的时候,忍不住笑了:“怎么,怪娘亲赶走了你的蓝池哥哥。”
我轻轻嘟囔一句:“我还想问问私塾里的事情呢。”
“今儿晚上我们去蓝家吃饭,你到时候再去问你的蓝池哥哥吧。”娘亲半开玩笑地道。
“娘亲,”我突然想起了李慕文和蓝灵这对鸳鸯,经过了今天这一出之后,两家的父母应该都不会反对他们两个在一起了吧:“蓝灵姐姐以后应该会嫁给李家大公子了吧。”
娘亲嗯了一声:“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今儿李公子不是说,两家已经订下了婚事了么。这李公子为人向来有担当,今儿虽说是为了帮蓝灵,依他的人品,他当是不会置蓝灵的声名于不顾的了。只是,也不知蓝灵她、、、”
善良的娘亲,她是在担心这是一场弄假成真的婚事,若是蓝灵并不喜欢李公子,那岂非耽误了蓝灵的终身啊!娘亲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温顺乖巧的蓝灵,早就与李家大公子私定了终身。她非但不会反对,反而在心下不知有多欢喜呢!
“娘亲,李家大公子不但相貌堂堂,人品端方,而且还能文能武,是多少女儿家期盼的良人呢。放心吧,他以后会对蓝灵姐姐好的,蓝灵姐姐、、、说不定也早在心里暗暗喜欢他很久了!”我出声安慰着娘亲。
娘亲正在帮我整理衣服,闻言她伸手敲了一下我的头:“你这小丫头,才多大呢,知道什么良人不良人!”
我明白娘亲并没有真正着恼,便嘻嘻笑道:“我当然知道了,爹爹是娘亲的良人,蓝大叔是蓝大婶的良人,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对也不对?”
娘亲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下,唇上不知何时也漾上了一抹苦笑:“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她喃喃而语,似怨似痛。
我被娘亲的神情吓到了,莫非她和爹爹之间并没有她以往描述的那么美好,那段温馨美丽的故事中也有一些不完整吗!
娘亲曾经告诉我,爹爹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却是忠厚老实得可爱。他平素并不会甜言蜜语,却总能细心地照应好家中的一切。他疼爱妻子,疼爱孩子,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丈夫好父亲。可是,上天偏偏不眷顾这样温厚善良的人,而让他身染重疾,弃我们母女而去。娘亲说,爹爹怕拖累我们,在得知了自己的病情之后,他就拒绝服药。待到后来他病痛难忍之时,他也从不在娘亲的面前表现,反而自己默默承受。他去世的那天晚上,娘亲发现爹爹的指甲全是淤青的,想是他疼痛难忍,又不忍惊动我们母女,便用指甲抠在床板上,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娘亲每每说到这里的时候,便会哽不成声。
按理说,他们两个应该是很恩爱的呀!怎么今天娘亲的表现如此反常呢!我忍不住出声唤道:“娘亲,你怎么啦?”
娘亲惊醒了过来,她冲我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红红,娘亲只是、、、想起你爹爹了!”
哦,莫非我多心了,娘亲其实是在感慨,她所仰望终身的良人已然不在人世了吗!
“休息一会儿吧,红红,娘亲要到地里去拾掇一下蔬菜。”娘亲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