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党生是W市的海关关长,一听她的名字就知道她是一个苦孩子,后来共产党给了她新生。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她出生在贫苦农民的家里,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在那个连大人都自身难保的艰难岁月,因为家乡发大水,紧急之中,父母亲紧紧地抱住弟弟,而把年幼的她包在一条破棉絮里放进一只大木盆,推向一片汪洋,这等于是听天由命让她自己择生了。这是个命大的孩子,后来在惊险的漂泊中被一个铁路工人救起,可是她的父母弟弟却从此杳无音信。
她被送到了福利院,在那里读书,长大。她所受到的全部教育就是要比父母双全的孩子更努力,成材之后报效党和祖国。
可以说任何一个时期,她都是党的好孩子。党说要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她看也没看过一眼花衣裳;党提倡晚婚,她二十九岁结婚还一百个不情愿;庆祝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和打倒“四人帮”时她都在大街上扭秧歌;她参加过各种各样的报告团,从 《 党啊,你就是我的亲生父母 》,一直讲到 《 三讲, 讲要比不讲好 》。
如今她也保持着这一优秀素质。今天是市里的全民健身日,政府官员这一天上班要穿休闲装,下班以后要去打打什么球。杜党生自然是积极响应号召的,除了习惯之外,这类活动也会让她很自然地回忆起年轻时代的光辉历程。对于以往的岁月,即便是有无数的荒谬和错误,因为无条件地融进了自己的青春和热情,仍会残留着一路行来的熟悉与温馨。她喜欢这种感觉。
杜党生决定用吃早饭的时间把休闲装熨好,她都来不及架好熨衣板,而是插上熨斗的电源,在餐桌上大刀阔斧地熨起衣服来。
她家一直是有保姆的,家人和外人都叫她湘姨,孩子们唤她婆婆,这是一个非常利索、能干的湖南老人,来家时也才四十多岁,一手带大了杜党生的儿子卓童和女儿卓晴,最终成为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甚至杜党生也在湘姨那里寻找到了母爱,建立了血亲之外的血亲般的感情。直到湘姨老了,也没离开彭家,她有些脑萎缩,做事糊里糊涂,没有记性。杜党生不放心她回到农村去,便把她送进了养老院。无论工作多忙都会抽时间去看她,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也都不怀疑杜党生是湘姨的亲生女儿。
年轻的小保姆,杜党生一个也看不上,老实的就笨,能把人给急死;不老实的穿着高跟鞋,戴着镀金戒指,真不知道是来当保姆还是来做客的。家里也就再没有请人。
衣服很快就熨好了,尚有余温,杜党生已经穿上在镜子前面照了一圈,怎么看都像一个卖菜的大婶。然而她来不及多想,便急急忙忙出了家门。
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静静地停在路边,见到杜党生从楼里出来,她的司机捞仔急忙从驾驶座上出来给她开车门。捞仔是一个醒目的年轻人,南方人特有的面容,而且南方人也爱叫什么虾仔捞仔的,小虾米好养,一生有的捞最好。
见到杜党生这一身打扮,捞仔笑道:“杜关,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呢!”这边的人喜欢省略,譬如杨局,丁处,王科,听着也亲切一些。
“我这个人就不能穿什么休闲装。”
“不不不,至少年轻了五岁。”
这当然是一句恭维话,杜党生没有做声,捞仔啪的一声关上车门,而后熟练地打着引擎,轿车平稳地向前滑去。明明知道是恭维话,听着也还是舒服。随着时间的推移,杜党生已经习惯这种舒服了。她周围的人都是很“识做”的,有谁不那么听话,就会像一块三角砖似的,硌着她不舒服。整个海关大楼需要多少砖?哪一块不被她修理得四四方方,平平整整?这是她认为至关重要的一件事。多少年来,杜党生在每一个位置上都坐得稳稳的,她不需要什么和气、亲民的虚名。
有些东西,她也并非视而不见。像捞仔刚来的时候,那也是穷嗖嗖的,有时她开会超过吃饭时间,捞仔连盒饭都不舍得吃,只随便买两个菠萝包充饥。可是现在你再看看他,脖子上的金链子有小手指那么粗,头发吹成了喷气式,手表也换成白金劳力士了,“白捞”是个好兆头的词。杜党生很清楚,有无数的人想跟她拉上关系,而找到捞仔就等于找到了她,而且知道她在干什么,忙不忙,心情怎么样,适不适合谈事情。这些信息本身就是千金难买的,所以有人巴结捞仔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金无足赤,水清无鱼,捞仔能干,又很忠实于她,同时是她的千里眼、顺风耳。她坐的位置太高,被架空被颠覆那也不足为奇。政治斗争太无情了,有什么对错?只有输赢。既然她需要捞仔,就不能指望他两袖清风。如果捞仔什么都捞不着,那他一定会闷头开车,一句话都不说。想一想孰重孰轻,杜党生闭上了眼睛,在微微的晃动中养起神来。
在这个连情人都靠不住的年代,你能指望一个司机什么?能捞能干那就算是有情有义的了。
捞仔很有眼风地关掉了车内的音响,轮胎擦地的沙沙声渐渐清晰地呈现出来,这声音单调而且催眠。过了大概五分钟的样子,他从后视镜里两次看了看老板,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该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哪儿都没有卓童。”
杜党生睁开眼睛,生气道:“他就是喜欢神出鬼没的,到处给我惹事!还把呼机手机都关上,他明明知道找不到他我会着急!”
“不过每回都是,没消息反而没事……”
“他最近都在哪里混?”
“我只听说他在一夜情酒吧认识了一个小影星,而且有点陷进去了。”
杜党生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她从来不相信儿子会有什么陷进去的事,她太了解自己的宝贝儿子了。早在他读大三的时候,突然迷上了摇滚乐,便旷课,不交作业,不参加考试,疯了一样地抱着电吉他,和一伙长头发的男孩,声嘶力竭地不知吼什么,总之跟抽风了一样,痛苦得不得了。
名牌高校的学生会其实有自己的艺术中心,也有一个“飘散在风中”乐队,以校园歌曲和流行音乐为主。但这吸引不了卓童,他管他们叫老陈醋乐队,因为他们尽搞一些花开花落树下草地之类的东西,卓童烦还来不及呢。他参加的是一个叫什么“摇啊摇”的摇滚乐队,他喜欢泡在那里,可以呐喊和怒吼,可以尽情发泄内心不可名状的郁闷。学校开除他以后,便正式成为那里的歌手加吉他手。
在这之前,杜党生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摇滚乐,就是因为彭卓童,她算是开了眼,搞明白了唐朝、新四军是什么东西,同时也闹清楚了摇滚乐就是没饭吃的代名词。
根本没有人欣赏他们,在哪里都一样,没有市场便没有生命,他们的那些家什并不便宜,都是手心向上跟父母要的,家里只要一掐断经济来源他们便死路一条。杜党生就这么一个儿子,一想到他将这么半疯半傻地摇一辈子,简直就是透心凉。她决定不给卓童一分钱,同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学校去重新活动了一个学位,苦劝卓童返校。
卓童不仅不回校,反而离家出走,跟着摇啊摇的人住进了地下室,没人请他们演出,他们就去酒吧给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歌手伴奏,挣钱吃饭,外加坚持他们的艺术之路。
无名歌手才赚几个钱?!更不要提站在一侧伴奏的了。
那天是晓丹来找她,她说杜阿姨,你还是支持卓童搞音乐吧,我去地下室看他,他饿得用夜总会偷来的方糖冲水喝。晓丹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她是杜党生的老熟人,公安局局长凌向权的女儿。当时杜党生的心里也不好受,想不到卓童会这么又臭又硬。晓丹又说,卓童的艺术感觉好极了,说不定一不留神就成了崔健。杜党生说,谁是崔健?
时代发展到今天,杜党生觉得自己就是脱了鞋子跑,那也是追赶不上的。最终,杜党生极其困难地说服了自己,同意让儿子往音乐上发展。她不仅为儿子,而且为摇啊摇乐队花了一屁股钱,结果这个团解散了,其中有两个人人家唐朝想要,卓童是之一,卓童却兴趣索然,再也不摸吉他了。
晃荡了一段时间,卓童又迷上了收集古钱币,他也不知在哪儿认识了一个根本就是盲流的人,那个人从四川到W市来贩卖银元,然后又把卓童带去了四川,半年之后他回到家时,就像从神农架里走出来的野人。他如数家珍般地向母亲展示了各种各样的古钱币,而杜党生的眼睛一直就没有离开儿子满头满脸的胡子长发,嘴里来来回回只会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这样的事不胜枚举,对女孩子他就连五分钟的热气都没有,顶多三分钟吧。也就是凌晓丹了解他,还留在他的身边。那些小星星,还不是等到天一亮,便在卓童的那一片天空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
“他可能是出境了,”捞仔继续说道,“我还去了车库,他的车停在那好几天了。”
这也是杜党生头痛的一件事。卓童现在住的三房一厅倒是她找关系买的,但是车,那么名贵的积架房车却是别人借给他开的,说是借,还不就是送给他玩的。这还不算,还有人送他金卡让他消费。卓童对钱是没有概念的,只要有就敢花,全然不记得他喝方糖水时的艰辛。这种生活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他只会更加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