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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天窗 (8)

血是从脚后跟往上涌的,它们一层层蹿上大腿、肚皮、胸窝的时候,大娘儿们再一次经历通电的感觉。但同是通电,今天和昨天似不一样,昨天通电,她觉得心里有一种东西水一样柔软,今天,她感到的不是柔软,而是天旋地转,而是从关节到骨缝,一路轰鸣而来的庄重、庄严。大娘儿们不懂什么是庄重、庄严,她只觉得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在她体内震荡,它们穿越她的关节、骨缝,直奔头皮、发梢,它们本是由下向上,可是她却感到大山压顶似的由上向下,它们本是由下向上,她却觉得有一种神道道的、令人生畏的东西穿过头皮又回到心窝,在她的心窝里站了起来。

那神道道的东两究竟是什么,大娘儿们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东西一旦在心里站立,她就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原来的她粗劣、讨厌,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原来的她只是个孤单的佣人,讨厌的附带品,跟不上形势的拖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是一个被人挂念的人,是一个让人死了都不肯放手的人,这多么稀奇啊!在她一些年来追着男人尾巴,一层层离开土地和乡村,越来越不清楚白个儿是谁,不清楚自个儿到底想要什么的时候,有人知道她是谁,有人要她,她是多么值得啊。

她没有去握鞠老二的手,她也没有像头一天那样去摸鞠老二的脸,她几乎一动不动。在有了轰鸣而来的震荡之后,在有了叫人生畏的东西在心底存在之后,她觉得任何动作都不能准确地表示自个儿了。重要的是,在她看来,一旦有了动作,那从未有过的神道道的东西就会被惊走,那值得的感觉就会被惊走,她多么不愿意这一切被惊走啊!光线从天窗射进来,打在鞠老二露在布袋外面的手上,它偷摸了她一下,又乖乖地趴在那儿,一只飞进天窗的麻雀似的。现在,在大娘儿们一动不动看着它的时候,她觉得不仅这只手,整个鞠老二都变成了麻雀。这并不是说他被装进布袋,多么像只僵死的鸟,而是看着看着,鞠老二热辣辣讲这讲那,麻雀一样叫喳喳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了。他呼啦啦从大门口飞来,又呼啦啦从大门口飞走,这么多年她从不觉察,她即使觉察,也从没好好珍惜,他呼啦啦飞进她的院子,死在她的地下室,原来就为了让她珍惜,让她知道她是他的人。

这么想着,大娘儿们拽掉衣襟上的红布,跪了起来,冲着鞠老二那只手,一个一个解开自个儿衣扣。她解开衣扣,不是把鞠老二的手拿到自个儿奶头上,而是匍匐下去,喂孩子似的让奶头垂上他的手背。一种沁凉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压下去,再压下去,她的奶头感到胀疼,挤上来的手好像在动。这时,就这么往下压着,觉得奶头下的手在动的时候,大娘儿们中了邪似的忽一声爬起,去拽鞠老二身上的布袋,去扯他的圆领衫,当鞠老二露出赤裸裸的胸膛,她开始脱自己上身的衣裳。在做这一切时,大娘儿们就像得了疟疾的病人,浑身不住地抽搐,随着她身子的抽搐,一声乖戾的嗥叫在地下室回荡:老死鬼你老婆跟了人啦——你老婆再也不是你的人啦。

想把两个死人弄出地下室,本是为了在男人那里更有地位,为了不被家人埋怨,可是现在,在一只手偷摸了她之后,她却背叛了男人,对男人不忠。这让她彻底傻了,不知道自个儿究竟是谁,还是不是人们眼里的大娘儿们了。

就像一只摔碎的罐子再也拾不起来,不,就像一只飞出去的蛾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茧壳,从鞠老二手上爬起来,大娘儿们没有丝毫愧悔,她不但不愧悔,还表情泰然,面色平静,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应该发生的,仿佛她做了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不但如此,往肉墩墩的身上系扣子时,她还展开手掌,在自个的奶头、肚皮上一寸一寸抚摸,手指慢慢爬动的样子,就像几条只吃了半饱、不得不在树叶上继续寻觅的豆虫。

鞠老二也真是听话,沾了她的身体,当了她的男人,就顺服得不得了,把另一只手套上布袋往上拖,一点儿都没费劲。小久子也是个好徒弟,师傅走了,他也就顺服地跟上来,再也不往后使反劲了。只是在往摩托上捆绑时,出了麻烦,当然也是大娘儿们心里的麻烦,她不知道该把小久子放到下面还是把鞠老二放到下面,小久子放在下面,他太小,经不住压,鞠老二放在下面,他骨头太硬,怕颠断。不能两全时,她选择了鞠老二,因为只有把块头大的他放在下面,车子才能平衡,他们斜躺在后座上才能牢固。

正午十二点,大娘儿们一脚油门就冲出了院子,冲出了二层小楼的门口,冲向了通往歇马山庄的甸道。十二点,是她精心挑选的时间,这个时间甸道上基本不会有人。为这,她在院子里木偶一样傻杲呆坐了一个多小时了。

甸道是一条渠坝,两排草丛,进了草丛,摩托就只能推不能骑了。回歇马山庄,她从没走过甸道,大娘儿们有的是力气,可是因为道太窄了,后座上的体积太大了,车子东歪一下西歪一下,好几回都差点儿连车带人掉到渠里。有一个瞬间,身后有东西顶住了腰,她想回头弄一弄,这一回头吓了一跳,下面的布袋居然裂开了,鞠老二黄澄澄的脚露了出来,像她拖出的两只尾巴。

扶着笨重的车体,拖着两只尾巴,大娘儿们感觉自个儿不是在走,而是在爬,因为她屈膝哈腰的样子几乎就是四脚着地。爬一程还爬一程,脚陷进坝边的淤泥里再拔出来,大娘儿们已经汗流浃背了。在一丛高大的艾蒿旁边,大娘儿们终于停下来,放躺车子。她放躺车子,直起腰杆,不过为了喘喘气。

可就在她喘气的时候,她看到远处的歇马山庄。在渠坝伸过来的西北方向,三里地不到就是歇马山庄,这让她突然地有些感动:这里可说是鞠老二葬身最好的地方,既能看见家乡,又能看见小镇。夜里想好把他们送到这里,只为了方便,根本没想别的,现在,当这些好处涌现出来,大娘儿们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有一个疯老婆和两个儿子,不能离家太远,他愿意到她家搞基本建设,也不能离镇子太远,什么时候高兴,顺着渠水打几个旋儿就到了她家。这么想着,大娘儿们撅起屁股,一圈圈解开车子上的绳子,布袋上的绳子,一层层抽出两个布袋。

由于捆绑太紧,小久子的脑袋向一边歪着,恍如一只结歪的南瓜。鞠老二倒很周正,但他露出的胸窝上有一块淤伤,在阳光照耀下就像一朵紫色的丁香。她搞不懂自个儿在什么时候伤着了他,又是伤在胸窝。

第一个送进水的,自然是小久子,先送小久子,不是为了先试试自个儿本事,在跟鞠老二有了皮肉的接触之后,她很想在没有小久子在场的情况下,好好看看鞠老二。她蹲下来,把一只汗手使劲在裤子上蹭了蹭,之后伸向那块淤伤。它有着不规则的边界,它四下放射的样子,确像一朵正在开苞的花瓣。大娘儿们捂住花瓣,轻轻地揉着,就像在地下室里揉自个儿的肚皮。也许,渠坝上摇晃的蒿草扰乱了视线,也许,渠坝里闪烁的波光刺花了眼睛,揉着揉着,她觉得手下的花瓣在动,它们穿过她的指缝,一程一程飞了起来。它们飞起来,在她的眼前,在渠坝的两侧,在天地之间;它们飞起来,先是一星一星,像水里的波光,草叶上的日光,可是不久,就炸开了似的弥漫开去,弥漫成一个金灿灿闹洋洋的世界,使大娘儿们恍如置身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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