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雾非雾,长相守,勿相忘」
一大早天未亮,我躺在竹楼里的竹椅上休息,手里拿着几颗小黑找来的野杏,正要把杏塞进嘴里,一人凑过来就欲亲我,恶从心生,我一个杏塞进他嘴里。
他不怒反笑道"却之不恭,多谢。"然后大口吃着野杏往身边的竹椅上一躺。
"师傅呢?自他救你后,我已经三日未见他了。"我摇着自己的竹椅问。
"他说要闭关修养几日。"我转了转眼珠问"你当真不下山?"邓禹吃完一颗又从我手里拿走一颗道"你下山我便下。不过."他看我几眼道"我看你不会轻易下山了。花.你应该不会想回新野。"他一顿,眼中的喜悦尽褪,脸上无光,一改平时的洒脱。
他说得对,新野,我不会再回去了。花无言.他未出口的三个字,伤了我,又何尝没有伤了他?我脸色估计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这百花山真是人间仙境,别人进不来,我既然进来了索性多住些时日。"他又恢复神色朝我做了个鬼脸道。
我轻笑,心中不快也暂时搁置一边。"师傅为什么留下你?"我纳闷地问。
"这我哪知道?你师傅神神秘秘,高深莫测,我不过是凡夫俗子,纨绔子弟,哪猜得透他的心思。"邓禹摇头道。
很少看见他如此谦逊之色,我看着他笑问"你自认是纨绔子弟?"他不答反问"你觉得我是吗?"我懒的理会他,起身往外走。他跟上来道"你去哪?""练练拳脚。"说罢我挥手朝他放出白绫,邓禹急速后退到几米外。我莞尔一笑,扭头挥舞白绫道"让你见识一下百鸟朝凤。"我柔腰轻转,双臂急速挥舞着白绫,忽的林中百鸟齐鸣,一时间鸟鸣声响彻整座百花山。我斜看邓禹一眼,他神情微怔看着我。
我振臂一呼,霎时林中飞出无数飞禽。白绫直插云霄,百鸟围绕白绫旋转鸣叫,我正沾沾自喜时,另一条白绫猛地横空出世。
我忙的放出另一条白绫去阻挡,但那条白绫势如破竹,盘旋升空,引起四周百花飞舞。
凤翔九天!
我集中全力挥舞白绫直直拦腰截住那条白绫,用力一拉,两条白绫顷刻碎成破布。
我猛地后退无处着力,邓禹几步闪到我身边伸手拉我,我借着他的力转了几圈后才站稳。
"你没事罢?"邓禹上前护在我身前低声问,眼睛却极其警惕的朝四周打量。
我拉住他的手臂轻轻摇头,随后抬头叫道"师傅,你的凤翔九天终于被我破了。"邓禹这才明白过来,忙肃容收回手。
"青出于蓝,如此才不负我苦心教你。"师傅从林中缓缓走出。
我看一眼邓禹走过去挽住师傅笑说"多谢师傅救他一命。怎么这几日也不见我?"师傅看我一眼笑问"要谢也该他谢,我救了他与你何干?"我一愣。
邓禹哈哈笑起来,走了过来一拱手恭敬的朝师傅一鞠躬道"邓禹见过仙人。多谢仙人救命之恩!"师傅一摆手道"你非山下那些满口仁义的伪君子,不必讲究这些虚礼。"说着师傅轻点我的鼻尖道"这丫头为了你不惜搭上自家女儿的清白,我若还不出手相救,只怕她要与我割袍断义,从此师徒情分恩断义绝了!"我羞的埋头躲在长发下道"师傅!怎么帮着外人欺负我!"师傅一顿,和邓禹哈哈大笑起来。这两人果然志趣相投!
"邓禹自幼习武,但见了方才仙人和玲珑的武艺还是不得不惊叹,若不是亲眼所见,定不能相信世间真有如此高深的武艺。"邓禹走在师傅另一侧说道。
"我非仙人,不过是深山里的一孤寡老人,你若不嫌弃,叫我花师傅就是。"师傅拉着我走着说。
"邓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花师傅如此武艺,何不出山教学,也好替苍生谋福。"邓禹很少有如此恭敬之色,我也不插话,就听他们一言一语说着。
师傅摸了摸胡须道"老夫不过是一个会些功夫的俗人,比起你这番江山百姓的仁义心自愧不如!只求活得畅快罢了。"邓禹爽朗一笑道"花师傅隐居于此才是真正的高人。为天下苍生倒不敢当,邓禹只求战事平息后,也如花师傅一般,逍遥山水间。""发生什么战事了吗?"我插话。
"还没有,不过.哼,王莽一心改制,土地均分不当,有心人早就蠢蠢欲动,不说匡复汉室,但推翻新朝的心思总是有的。"邓禹一脸不屑之色。
"哈哈哈.你这小友甚合我意,若不是我已有玲珑做徒儿,倒想收你做徒儿了!"师傅仰天大笑。
邓禹拱手一笑。
"师傅若想收又有何不可?我下山后见到花无言师兄了。师傅明明还有一徒儿,竟然从未告诉过玲珑!"我嘟嘴抱怨,说完立刻看向邓禹,生怕提到无言会惹他不高兴,他正好在看我,并无不悦之色。我这才松口气。
师傅却一甩手道"你好好练武,我去静养几日。"说罢快步离去。
"你师傅怎么一听花无言的名字变脸如此之快?我这头号情敌都还未负气离去,他倒甩手走了。"邓禹站在我身侧疑惑地问。
我瞪他一眼摇头道"师傅从未提起过我有师兄,若非在新野巧遇,我也不会知道无言是我师兄。""他既然是你师兄,功夫一定也不弱,怎么一直缩手缩脚躲在府里?就看那六七个丫头进进出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花府的公子沉迷美色呢。"邓禹随手扯了一根狗尾草拿在手里。
"无言身体有疾."我叹口气,面露哀伤。
邓禹看我一眼道"你不愿意说就不必说,我对他不感兴趣。正巧我也不想听你说他。"我听他这么一说,看着他有些心疼他。求不得,放不下,是世间仅次生与死的苦痛,他因为我的摇摆不定倍受煎熬,无言才是些微的拒绝,我已经痛彻心扉,那邓禹又是经历了怎样一番撕心裂肺?
邓禹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耸肩一笑道"不过你要不介意,我洗耳恭听。"他终归要比我洒脱,又或是,他更在意的是我的感受和喜乐?
"他不能说话。"我叹气。
"他有哑病?"邓禹问。
我看他一眼,摇头道"你不是知道吗?他不是不会说话,是不能。他不愿为了我开口说一个字,甚至连告诉我他不说话的原因都不肯。枉我真心待他,可笑我竟然以为凭我可以让他开口。"说着我自嘲一笑。
"我没有和他深交过,不过看花府的装扮,再看他手下的丫头,个个都是能文能武的窈窕淑女,倒也不难猜他是个什么人。"邓禹话锋一转道。
我轻笑道"他的武艺在我之上,我只不过是轻功不错,真正实打实的功夫,也只有百鸟朝凤耍的厉害。牡丹她们若真放开手和我打,说不准输的人会是我。"邓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笑问"你这么轻易就告诉我你的弱点,不怕后欺负你?"我看他一眼,冷哼道"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他抬手摸了摸下颚,佯装思考状道"欺负你自是不敢,不过."他猛地凑过来低语"要看怎么个欺负法儿了。"说罢响亮的在我脸边印了一吻。
"邓禹!"我捂脸瞪着他。
他早已经飞跑出老远,一边拿着狗尾草摇来挥去,一边在百花丛中飞掠,身姿飘逸,笑声爽朗愉悦。
我无奈的摇头一笑,提起裙摆追上去。
第二天正午,我正纳闷今天已经日上三竿了怎么不见邓禹,小黑就跳进竹楼咿咿呀呀一通乱叫。
我捂着耳朵等他安静下来,气嗔道"你这个泼猴!说这么快我哪里听得懂!"小黑一顿,在地上比手划脚一番,我大惊跳起来就往外跑。小黑追出来跟在我身边在树间飞跳。
"他们在哪?"小黑指了指雾花崖。我脚步一顿道"师傅从不让我去,他怎么会带邓禹上去?"小黑吱遛一转眼珠。
我一甩头朝雾花崖跑去。
雾花崖是百花山山顶的最高峰,师傅明令禁止我上去,所以那里是我在百花山上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一到崖下,烟雾缭绕,我心一横,摸索着上崖。但一路上又是百花竞相开放,不愧叫雾花崖。
到了崖顶,雾气实在太大,我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只得放慢脚步抬手摸索着前行。小黑早就不敢跟上来躲在崖下了。
看不见前面的路,只好凭直觉往前走,忽然有人一把扯住我,我反手想打他,他忙的搂住我的腰把我抱进怀里。我一怔,是邓禹,这才放松了警惕。
"你松开!"我挣扎。
他手臂不松骂道"你这个女人真不让人放心,走路不会看路吗?难到想不开要跳崖?"我一愣,他挥了挥手,雾气散了散,这才隐约看到我们身前是悬崖边缘。若刚才邓禹不拉住我,我岂不就.我打了个颤。
"知道怕了?"邓禹搂着我后退了几步,这才松开了我。
"师傅从不让我上这雾花崖,我不认得路。小黑说师傅领了你上来了,师傅呢?你怎么上来了?"我打量着他。他一改往日在新野的锦衣玉冠,一身粗布衣服,布带束发,但依旧身如青松,掩不住的阳刚英气。
邓禹无所谓的一耸肩道"你师傅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一早找我说你有话要对我说,要我上这崖等你。照你这么说,我们都是被骗了上来的?""师傅骗我们上来做什么?"我一头雾水。
邓禹一笑道"兵来将挡,管他呢。你说这崖叫雾花崖?"我看他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心里也一松,点头道"师傅取的名。""花非花,雾非雾。你师傅倒真有点意思。"邓禹轻笑。
"好一句花非花雾非雾!"师傅浑厚的声音传来。
我四处搜寻,却还是满眼的白雾。他一定是传音过来的。
"花师傅若有话说,晚辈自当洗耳恭听。"邓禹作揖说道。
"雾花崖."师傅的声音里透出深沉的惋惜之情。
邓禹看我一眼,自顾自一撩长袍坐在了地上。我气结。此人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转念一想也盘腿坐在他身边。
"怎么?不怕死了?"他打趣地笑着说。
我剜他一眼道"死也拉着你。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好!生死共赴,不离不弃。"他握住我的手。
我白他一眼道"谁和你生死共赴不离不弃了!"嘴上虽不服,手却任由他握着,此时此刻,因为有他在,我觉得没什么可怕。
"雾花崖.我该从何处说起呢."师傅说道,声音显得格外无力苍老,似乎在发问,似乎只是自己在说着话。
"就从.花师傅隐居于此说起。"邓禹接着话说道。
半晌,师傅开口道"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久到我不记得有多久了.这百花山只是一座平凡的小山。一个少年.和一个姑娘."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是个很长的故事。
"他们住在了百花山里。他们有一本武学秘笈,有一本调兵遣将之书,两人同修武艺,共看兵书。可是.女子却爱上了别人。"师傅的声音一直轻轻柔柔,似乎那少女就是他的恋人,此时却有些遗憾的语气。
"她离少年而去了?"我焦急地问。
"她本该和少年比翼双飞,举案齐眉,可却折柳送别,嫁作他人妇。少年伤心欲绝,和女子割袍断义,从此老死不相往来。"邓禹说道"少年从此隐居百花山,再不出山。"我看向邓禹,他竟然猜师傅就是那个少年!我虽然也如此猜测,却实在没有胆量开口。
"少年拿着两本书,修得一身盖世武功,终于下山去,杀了女子和她的夫君。"师傅的语气中透出狠辣和无奈,这是我意料之中,但竟然还夹杂着一丝悔恨和惋惜!
我大惊,捂嘴不敢叫出声。
"求不得,放不下,爱离别,怨长久,远比生老病死要更折磨人,可以理解,但却无法原谅。"邓禹重重叹气。
"说得好!他不该被原谅!可女子竟然不恨他,不怨他,反将独子交给他抚养。"师傅放声大笑起来,震的我耳膜生疼。
"所以师傅就将无言带回了百花山?那师傅为什么要赶他下山?他为什么不说话?"我心下明白过来,却又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呢?"师傅问道。
"因为他身上始终流着女子夫君的血脉,花师傅看见他,就如同看见恩爱的一对夫妇,恨不得杀了他。但却对他父母心怀愧疚,不能下手。又爱又恨,几番折磨,所以赶他下山。"邓禹回答。
"邓禹小友小小年纪,竟然如此通情,当年若我有你一半心思,只怕就不会一错再错了。"师傅叹气道。
邓禹看着我冷笑一声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看得清你的局,却解不开自己的。"我心一颤,低头不语。
"哈哈哈."师傅大笑说道"好!邓禹小友真是我的忘年之交!"邓禹自嘲一笑。
"无言为什么不愿说话?"我追问。邓禹看我一眼,我立刻恍然大悟道"他知道是师傅杀了他父母?他觉得自己.认贼作父,但师傅养育之恩不能不报,所以他从此不再开口说话?""是我当年一时糊涂,酿下如此大错.""花师傅不是准备将这个秘密带进黄土吗?为什么又愿意告诉我们?"邓禹紧紧握着我的手。
"你们.你说得对,求不得,放不下,爱离别,怨长久,果真折磨人。还有忘不掉.我如今竟然还执念于此,真是惭愧!看着你们几个小娃娃,年少轻狂的岁月又浮现眼前。"师傅轻松一笑。
"花师傅既然开口说了,便已放下,至于遗忘,晚辈倒觉得无须勉强。一切随心而动,情之所致,率性为之。"邓禹拉着我站起来。
我腿有些麻,一时站不稳,邓禹搂住我的腰扶着我。
"好一句情之所致率性为之!"师傅看样子很是欣赏邓禹。
"师傅,那为什么这雾花崖要取这个名字?"我疑惑不解。
久久都没人回答。
"又走了!"我哼道。
邓禹把我拉到身后,背了起来说道"你师傅姓花,那女子想必是雾了。"我长长喔了一声。
忽然浓雾散去,雾花崖一片光亮,浓雾散去的瞬间,百花凋零,似乎雾气的离开也抽走了百花的活力,雾走了,花也没有留下的意义。
我惋惜的叹气道"雾散花谢。"女子早就放下,师傅如今也放下了吗?
邓禹默不作声背着我下山,我也没有反抗,任由他背着我。
行至竹楼,床榻上放着一对玉佩,一枚颜色五彩缤纷,如同百花盛开的草丛,一枚通体浑白,如同烟雾缭绕的仙境。我被这一对玉佩惊得说不出话,隐约看到旁边刻着一行字。
我忙从邓禹背上跳下来凑过去,念道"花非花,雾非雾,长相守,勿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