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我,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柔和的,宁静的,请求的眼光,然后,他慢慢的低下头去,他说:“可是,可是我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啊。”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但我能听出一种微弱的绝望。我的泪,于是,就这样一串一串地流下来,滴在他的手上,也滴在我的手上,是冰凉的。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跳下了桌子,不再看我,他说:“走吧,我们回家吧。”
7月的日光,打在地上,闪亮的白。他走在我的前面,大步的,一直没有转身,我在他的斜后方,踏着他的影子,忍住我的泪。
到了学校门口,他停下来,冲着我笑,有着往日的漫不经心和傲慢,他戏谑地拍拍我的脑袋说:“你哭起来,没有笑好看。”
于是,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开始微笑,我知道这个样子很古怪,因为我看到他开始不停的笑,笑得捂住了肚子。在冰冷的7月的日光下,他的笑,像凌厉的风,而且,是白色的风,卷着冰刀和沙砾。
然后,他对我说再见,我也说再见。
走出校门,他往左,我往右。
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第一次对我说了我爱你。
然而我记得,你最后一次对我说,我爱你,是在什么时候。
我记得那一天的星光,那是7月9日的夜晚,天鹅绒般的黑色天空,星光点点,璀璨如情人的眼。
我和你走在江边的公园,你说你没有想到我会主动来约你,是的。我向来是一个矜持的女孩子,只是,那天的下午,我满脑子飞旋的,是你最后的笑,声声抽在我的心上,每一声,都是心碎的节拍。我不忍,所以,我终于拨通了你家的电话。
在那样的星光下,你拥抱了我,你对我说,我爱你。
然后,你颤抖的唇寻觅到同样是颤抖的我的唇,你的泪,流在我的脸上,我的泪,滴在你的面颊。3年,我们相识3年,却是第一次接触彼此的唇。我们都是好孩子,我们轮流地拿着年级的第一,我们在师长面前恪守着好孩子的种种条约,我们做过的最不乖的事情只是逃了一晚的自习,去街边吃一份冰激凌。
而现在,居然是高考,成就了我们的初吻。是第一次,却没有慌乱也来不及羞涩,只有难以名状的无助,或者,可以叫做无奈。终于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
是电话铃,刺耳的,声声紧逼。
跳下床,拿起了听筒,我问道:“Hello?”
“Annie?吃饭吗?”那边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我想象得出电话那端那张带些许谄媚的脸。我知道他是我高中的学长,亦是北大的学生。大四,生物,郑铎溱。
我有一些不屑,却依然是婉转:“对不起,我还不饿。”
“不饿就不吃了吗?那可不好啊。一定要吃饭的啊。不然,胃会不好,还有可能会长胖啊,你知不知道?不信吗?那是因为如果你一顿饭不吃,下一顿饭一定会吃得比以往多,那样热量积累起来,就容易胖了。真的啊……”
絮絮叨叨,感觉不到温暖,却有些怜悯,我想,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只是说:“我过一会儿,自己去吃。”
“这样,要不我给你买过来?你想吃什么?”
依然是锲而不舍,我想象着那一张热切的脸,想象着他可能会有的落寞,我叹一口气,于是说:“不用麻烦了。我等一下要出去。”
“去哪里?要我送你吗?你打水了吗?我帮你打水吧?”
一声紧似一声,带着焦灼。
我拿着电话,怔在那里,我想,如果,如果他现在也在北大,他会怎么样说,可是,他会说吗?我想,他或许会就这样的推开我的门,然后,依然是漫不经心的笑,然后,径自的拿起水壶就往外走,正如当年,他习惯径自的拿走我的试卷和作业。我抬眼,门后的镜子,照出我一脸的茫然。
“Annie?好不好?好?那就这样了。你等我。”
不知不觉间,听筒中已经传来嘟嘟的忙音。原来他,已经挂了电话,依稀记得他说,就这样。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就这样,只是我也不在乎。我于是,就依然回到我的床。我想,今天,我要做什么呢?去哪里?
我在床上冥想,有人敲门,我说请进。
是熟悉的脸,平凡,带一点的质朴,不高,有一点瘦弱。衣服,依旧是深色的运动服,头发很短,在很短的头发下,他的眼睛,满是笑意,他对我说:“还没打水吧?”
我茫然的点头,我望着他,我很想告诉他,你不要这样,只是,他尚且没有对我说什么,我又能够说什么?于是,我只是平静的望着他,不带喜,亦不带忧。
他欣欣然的,一把抱起屋内所有的水壶,勉强的,用脚踢开了门,走出门去。
那一种喜悦,让我觉得伤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这能够让他快乐,那么也无妨。只是有些事情,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我静静的,看着他,看他卖力的将一个一个满满的水壶排列整齐,我对他说:“谢谢。”
他冲我笑,咧着嘴,憨厚的。
不敢说其他的,我说:“我想休息了。”然后我跟他说再见。
想了很多方法,比如,去看电影,比如,去吃东西,比如,去跳舞。最终,还是决定去雕塑时光,那里有着昏黄的光还有昏黄的书,适合收留所有的情绪。
推开门,很静谧的世界,连喧哗,也是静谧的。
我选一个角落,坐下来,点了牛奶,然后,我走到对面的书架,选书。我想了想,拿起了一叠的漫画。是日本的少女漫画,在这个夜晚,我想让自己轻松一点。
在奶香的氤氲中,我看到漫画中的少女,睁着一双大眼睛,说:“10年?分开10年?怎么可能,又不是在演少女漫画!”
我觉得有趣,剧中剧外,连带着不真实。
离别,离别的滋味是什么呢?是静夜里的泪水,是不经意之间想起的一张笑脸?或者,是锥心的痛沉淀下来的辛酸的浪漫?
我坐在那里。有一些发愣。
我记得,那一天,在惨白桀骜的夏日下,你微笑着对我说:“我已经交了志愿了。我选择了复旦的计算机系。”
我在阳光下,仰头看着你,我的眼中流转的是泪,洋溢着的,是怒。
我听到我自己在心中呐喊我想问:“我呢?那我呢?你可曾考虑到我?”我想问你,你想让我怎么样,只是,我不能。因为我,我不喜欢这样。于是,我咬咬牙说:“你知道的,我要去北大。”
“那很好啊。”你还是一脸的微笑。
于是,我的泪,缓缓的滑过我的脸,我说:“好。是很好。”我逃也似的跑开。
我不知道,你在作决定的时候,是否曾考虑到我?如果你可以放弃计算机,你也可以选择北大,只是,我和计算机,难道,真的是计算机比较重要?又或者,你根本未曾考虑过我,根本这一切就是无从比较的!
8月的天,惨白的光,我有些恍惚。
这样的情景,是我不曾预料的。
在我的想象中,即使是这样的结果,你,你也应该抱住我,对我说:“我们只是分开4年,何况还有假期,你应该相信我的。我相信你会等我。”
然后,我会哭着笑着对你说:“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然后,空气中,会有玫瑰的芬芳和淡淡的哀伤。
只是,你还是没有。你什么都没有说,你只是平静的向我诉说一个事实。而我,只是路人甲,或者路人乙。
刹那间,我只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卑微。我在卑微中不能自已,我一路狂奔。
一点一点的液体,滴落到我的杯中,泛起一点点小小的涟漪。我的心,微微的,在灯光的飘摇中有一点点的颤动。
我想到那个夏天,在那后来的日子里,我是怎样的守着不曾响起的电话,我是怎样,一次又一次的希望着,喜悦,然后,失望。
然后,我终于失望地愤怒,我拨通了电话,对你说:“我们分手吧。”
我的心在这边跳跃,我在这边期待着你焦急地询问我为什么,我期待着你从城市的那一端来到我身边,然后关切的问我,你这是怎么了。或者,哪怕是斥责,斥责,你究竟在做什么?我只希望,你知道我的存在,我只希望,你会在乎我的感觉。
可是,你只是在电话的那边,淡淡地说:“好吧。”
我惶惶然的在镜子里,看到一张绝望的,不知所措的脸,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不知道这个夏天,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故事。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觉得很委屈。
我依旧期待着去学校,在学校里和你讨论一道化学题,然后,牵手走过长长的林荫道,只是,这一切,仿佛已经都是梦幻。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前,一点一点的模糊起来,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那么的不真实。
终于忍不住,我倒在桌子上,用发丝,去掩我的脸。
等到我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男孩子,在我对面,冲着我微微地笑。我有些局促的对他说一声Hi。
这是一张看起来有些冷漠的脸,很典型的北方人的脸,有些宽,眉有些粗。他的目光,是柔和的。他对我说:“你是,北大的?”
不意想是这样的开头,于是我说:“是啊。你呢?”
“蓝旗营工学院。”他笑着说。
原来是清华。我在桌子的这一端开始笑。这个名字实在取得很好。
然后,他从身边的书包里拿出一支笔,和一个通讯录,递给我。我接过来,沉吟了一下,我留下了院系和名字,交还给他。
他仿佛是不经意的翻了翻,然后他对我说:“留个Email吧。” 然后,依旧交还给我。
于是,我又接过来,继续地写。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一个陌生人那么多关于我的信息,我只是觉得,我愿意,于是,我就写。然后,我还是想到那一张带着些许孩子气的笑脸,我想,如果他在这里,他坐在我的身边,会不会有一些神色的改变?我这样想,嘴角露出一丝笑,于是,我继续写,给他留下了电话号码。
我坐在那里,有一些得意,也有一些愉悦。我喝了一口牛奶,觉得很惬意。
我咀嚼着我的惬意,然后,我看到对面的男生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有姓名、电话、住址还有Mobile,大概因为我还在大一,周围用Mobile的人不多。于是,我看了看他的名字,James,很简单的音节。我拿着那张纸,念出了声,James。
然后,我看到对面的他在冲我微笑,一种宽厚的笑,他对我说:“Annie。”
我看到的手表指向了11点,我站起来,和他说再见,女生楼,有着11点关门的优良传统。
于是,他说:“我送你?”
我摇摇头。
然后我听到他说:“那么晚了,小心一些。”
我有一些感动,我说,谢谢。
我微笑着,走进夜色。我心里想,18岁的最后一天,还有一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