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皮塔沿走廊回房间。到我房间门口时,皮塔靠在门框上,身体半堵着门,显然是为了让我仔细听他说话。“那么,黛丽·卡特莱特。想象一下,我们怎么在这见到和她长相一样的人?”
他这么说是想让我来解释这件事,我在心里琢磨这话该怎么说。他刚才有意用话替我遮掩,这点我俩心里都明白,这样我又欠了他的情。那女孩的事,如果我跟他实话实说,我们也就扯平了。反正,说了又能碍着谁呢?
就算他在别处鹦鹉学舌,也对我无碍,因为我只说出自己的亲眼所见;再说,黛丽·卡特莱特的事,他同样也撒了谎。
我也想把那女孩的事跟人说说,也能帮我想明白。
盖尔是第一个我想告诉的人,可我不大可能再见到他了。我心中细想,要是告诉皮塔会不会让他比我更有优势,可又不知是什么。也许把机密的事告诉他,会让他觉得我真心把他当朋友看。
另外,一想起那女孩的舌头被割掉,我就无比恐惧。她的出现提醒了我自己究竟到这里是干什么来了,不是为了炫耀华丽的服装,也不是为了品尝美味的食品,而是要面对血淋淋的死亡,面对为杀死我的人鼓劲加油的观众。
是告诉他还是不告诉呢?因为喝了酒,我的大脑反应有些迟钝。我盯着空空的走廊,好像答案就摆在那里。
皮塔觉察到我在犹豫。“你上过楼顶了吗?”他问,我摇摇头。“西纳领我去看了,几乎能看到整个城市,就是风有点儿大。”
我在心里把他的话理解成“没人会听见我们谈话”。在这种地方,确实有被监控的感觉。
“我们上去好吗?”我说。
“当然,走吧。”皮塔说。我跟在他身后,登上通往楼顶的台阶。楼顶有一个圆拱形的房间,一扇门通往室外。我走出去,外面的空气很凉爽,风也挺大。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凯匹特夜晚好像有无数的萤火虫在闪耀。十二区的供电时有时无,一般情况下只有几小时供电,多数的夜晚都用蜡烛照明,唯一不断电的时候就是转播饥饿游戏或有重要电视新闻时。可这里不会断电,永远不会。
皮塔和我走到楼边的栏杆处,我从楼顶直直地向下望去。大街上车水马龙,可以听到汽车的呜呜声、人们的喊叫声,还有奇怪的金属敲击声。在十二区,我们现在能想的只有上床睡觉了。
“我问西纳为什么把我们领到这里来,难道他们不担心有的‘贡品’从这里跳下去吗?”皮塔说。
“他说什么?”我问。
“你们跳不成。”皮塔说。他把手伸出来,伸向空荡荡的前方。接着听到“呲呲”的声音,他人也被弹了回来。“这儿有电网,会把人弹回屋顶。”
“总担心我们的安全。”我说。就算西纳带皮塔来过楼顶,可我仍担心此时我们是否被允许来这儿。天已经很晚了,我们孤零零的。我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培训中心的“贡品”来到楼顶。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此时没有监视器监控。“你觉得现在他们正在监视我们吗?”
“或许吧,”他承认,“来看看花园吧。”
在楼顶的另一端,有一个花园,里面有花坛和盆栽的树木。从枝条上垂下数百个风铃,我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在这个花园,这大风的夜晚,两个不想被人偷听的人的说话声很容易就被淹没了。皮塔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假装欣赏一个花朵。“一天我们在林子里打猎,藏在那儿,等着猎物经过。”我轻声说道。
“你和你爸爸?”他也轻声问道。
“不,和我朋友盖尔。突然所有的鸟都不叫了,只有一只鸟除外,它发出了警告的鸣叫。这时她出现了。我肯定是同一个女孩。她跟一个男孩在一起。他们的衣服很破,大概因为没睡觉吧,眼圈乌青。他们拼命跑着,像在逃命。”我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回想着这两个人在林子里狂奔逃命的情形,他们明显不是十二区的人。猛然间看到他们,我们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接着我们想是否应该帮他们逃脱,如果动作快,兴许可以把他们藏起来。没错,盖尔和我当时都惊呆了,可我们是猎手,知道猎物陷入绝境时的样子,一看见这两个人,我们就知道他们有麻烦。可那时我们只是看着,没动。
“直升机从天而降,”我继续对皮塔说,“我是说,刚刚天上什么也没有,瞬间飞机就出现了。飞机悄然无声,可他们已经看见了。上面撒下一张网罩住女孩,然后把她拉了上去,拉得很快,就像电梯一样。他们又冲男孩扔下一支带绳索的长矛,他也被拽了上去。但我肯定他已经死了。我们还听到那女孩的一声喊叫,叫的是男孩的名字,我想。然后直升机就消失了,消失在空中。鸟又开始鸣叫,好像一切都没发生。”
“他们看见你们了吗?”皮塔问。
“不知道,我们藏在岩石下面。”我回答。
其实我知道。在鸟叫戛然而止,直升机出现之前的一瞬间,女孩已看见了我们,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露出求救的眼神,可是不管盖尔还是我都没做出反应。
“你在发抖。”皮塔说。
这风和这故事已经带走了我身上所有的热量,令我不寒而栗。那女孩可怕的嘶喊,那是她最后的喊声吗?
皮塔脱掉夹克,准备披在我的肩上。我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稍作犹豫,随后决定接受他的一番好意,让他给我披上夹克。朋友自然会这么做的,不是吗?
“他们是从这儿来的吗?”他问,说着把我领口的扣子系上。
我点点头,那男孩和女孩,他们看上去就是凯匹特人。
“你觉得他们要去哪儿?”他问。
“这我不知道。”我说。十二区的消息总是很闭塞。我们四周,都是野地,还不算被毒气弹消灭的十三区的一片荒野。十三区的景象偶尔会在电视上播出,以时时提醒我们。
“或者说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我说。
黑密斯称那个艾瓦克斯为叛逆者。究竟为什么而叛逆呢?只可能是凯匹特的叛逆者。可他们在这里无所不有,没有叛逆的理由啊!
“我得离开这儿。”皮塔突然说道。他紧张地看着四周,声音很大,超出风铃的声音。他笑着说道:“要是他们允许,我会回家的,不过不得不承认这里的食物是一流的。”
他又在打掩护,如果有人听到,也不过觉得是胆小的“贡品”所说的话,不会认为有人对凯匹特的统治表示怀疑。
“天冷了,我们最好进去吧。”他说。圆顶房内温暖而明亮。他用平时说话的口吻问道:“你的朋友盖尔,就是在收获节仪式上拉走你妹妹的那个人吧?”
“是的,你认识他?”我问。
“不怎么认识,我总听那些女孩们谈起他。我原以为他是你的堂兄什么的。你们很投缘啊。”他说。
“嗯,我们不是亲戚。”我说。
皮塔点点头,觉得不可理解,“他来跟你送别了吗?”
“来啦,”我说,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你爸爸也来啦,他还给我带来了甜饼。”
皮塔抬起眉毛,好像他头回听说。可看他撒谎这么自然,我也没太往心里去。
“真的吗?是啊,他对你和你妹妹印象很好,和男孩相比,我觉得他更愿要个女孩。”
我可能曾经是他们议论的话题,在餐桌旁、在烤炉边、或者仅仅是我从皮塔家经过的时候,这么一想,我马上惊醒起来,他们谈论我,肯定也是他妈妈不在的时候。
“你妈妈小的时候,他们就认识。”皮塔说。
他这么说,让我吃了一惊,这很可能是真的。我琢磨着话该怎么说,如果我说妈妈只夸过他们的面包而从没提起过面包师,显得不太礼貌。于是我说:“啊,是的,她是在城里长大的。”
这时我们已来到我的门口,我把夹克还给他。“那么,明天早晨见。”
“明天见。”他说,然后顺着走廊回去了。
我打开门时,红头发女孩正在收拾我的紧身衣和靴子,我洗澡前把它们扔在地板上了。这么快就给她添麻烦,我想对她说声抱歉。可突然想起来我不应跟她说话,除非是下命令。
“噢,对不起,”我说,“我该把它还给西纳,不好意思,你能把这些衣服拿给他吗?”
她避开我的视线,轻点了下头,朝门口走去。
我真想为吃饭时的事跟她说声对不起。可我知道自己的歉意远不止这些。我为在林子里没有帮她感到羞愧。我眼看着凯匹特人杀死那个男孩、又打伤她而没有抬一个指头。
就像在观看饥饿游戏。
我踢掉鞋子,没脱衣服就钻进了被窝。我仍在发抖。这个女孩也许已把我忘了,可我知道她应该还没忘。对于一个曾寄托着你最后的希望的人,是不会忘记的。我用被单蒙住脸,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不会说话的红发女孩的记忆抹去。可我感觉她正用眼睛盯着我,她的目光穿透了墙壁、门窗和被褥。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很高兴看到我死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