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姑娘个子比其他人都要高,漂亮的金色长发垂在肩上,仿佛金子一样,在十字街口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她以一种轻松而又兴奋的步履匆匆向前走着,大提琴盒子在她的肩上。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她的连衣裙、她的双脚、她的头发似乎都在飞舞。她浑身充满了活力,欢乐而又幸福,走路的时候还和两侧的姑娘说着什么,惹得她们哈哈大笑。当她随着乐队走到大楼入口处时,弧光灯的照射下显现出一个漂亮却苍白的侧脸轮廓。之后,她就消失在大楼里面。看着她的消失,邦德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悲伤。这太奇怪了!这完全是一种全新的感受。自他成人以来从没发生过这种事。而现在,就是这么个姑娘,仅仅是从远处朦胧地望了一眼,就使他产生了强烈的渴望,心里发出种种震颤!五点五十分。邦德悲哀地看着他的夜光表。只有十分钟了。大门口已没有了车辆。
他克制自己不要去想那姑娘,把思绪集中到工作上来。
大楼的某个地方传出了管弦乐队校音的声音。木管乐器尖叫着,弦乐器与钢琴在校音定调。停了一会儿,乐器齐奏起一曲听起来比较熟悉的过门,紧接着从大楼里传出了美妙悦耳的合声。
“这是《伊果王子》里的波罗夫契亚舞曲,”斯特上尉简单评论道。“就要到六点了。”突然,他急促地说着:“你看,右下角那扇窗户有动静!快点!”
邦德吃了一惊。他稍微压低红外线瞄准镜看了看。确实,那个黑洞里有动静。
窗里面悄悄伸出了一个黑色的东西,似乎是一件武器。那东西一点一点地向两侧移动,它构成的扇面足以把所有碎石荒地和默尔大街的狭长地带都包括进去。那个持枪人似乎找到了满意的位置,武器停下来了,似乎是固定在一个与邦德的类似的支架上面。
“那是什么枪?是什么型号?”斯特上尉的声音透着急切和紧张。对此邦德很反感。他想,你有什么紧张的呀,紧张的应该是我!
邦德睁大了眼睛,看着枪口上粗壮的消火器以及望远镜瞄准器。
天啊!
是它!是搞暗杀的最佳装备。
“喀拉泌可夫,”邦德简要地回答。“它是一种轻机枪,弹头里有毒气,可以连发三十颗7.62毫米的子弹,是克哥勃的专用枪。看样子他们打算进行的是毁灭性的暗杀。它的射程极其理想!我们若是不能迅速向他开枪,那272号不仅死定了,还会被打成一堆肉酱。你需要死死盯着两边的碎石地带。我自己的注意力只可能放在那扇窗户以及那支枪上。他要想射击就必须要暴露自己。或许,他不是一个人。或许,每扇窗后都有人。虽然我们之前对他们会采用何种武器有过多方估计,但没有想到他们会使用这种。其实也是该预料到的,因为在这种光线下,只用单发式枪就想击中一个快速奔跑的人是根本不可能的。”
邦德微微调整升降螺旋,让红外线瞄准镜的镜片交点重叠在一起,对着那支枪的正上方。他明白,一旦开枪,就必须击中心脏,头部都可以不管!
邦德的脸上开始出汗,接触目镜时觉得眼窝滑溜溜的。这都没关系,只要他扣扳机的手指不滑溜溜就行了。时间缓慢地过去,他不停地眨着眼睛,以避免眼睛的劳累;他用力伸伸腰跺跺脚,以使它们保持灵敏;他还用想象那女孩的方法来放松神经。她今年有多大呢?二十多,顶多二十三岁。她神情自信而悠然,步履轻盈而高傲,她肯定出身于擅长奔跑的世家,或许是一个古老的普鲁士家族,或许来自与波兰和俄国有血缘关系的家族。她为什么那么喜欢大提琴?那葫芦形状的丑陋乐器夹在她那双分开的大腿中间,真是太有损她的形象了。当然大提琴经过改进,模样比以前变得优美多了。这个身姿曼妙的女孩演奏它的时候可能是另一番迷人模样。在邦德看来,女孩子应拥有动态的美感,才能充分体现魅力。让她们那么死板地坐在那里演奏这难看的东西,真是把人都变呆板了。
身边的斯特上尉说道:“已经七点了,那边没有什么动静。我这里正好有点活动。附近边界有一个地下室,那是我们的接待处。站上的那两个小伙子就在那儿。我们最好再坚持一下,等到他们完全没动静。敌人撤掉机枪时,请一定告诉我。”
“好的,没问题。”
七点半,对面大楼窗户里的轻机枪慢慢地缩回黑暗的房内。那四扇窗户也一个接一个地关上了。今天晚上的对持游戏就这样结束了。272号没有来,关键就看后面两个晚上了!
邦德在窗帘外面缩回他的头和枪。他站起来,摘下面罩,走到浴室里,冲了个澡。窗外还在不断地传来管弦乐队那悠扬的合奏乐曲。他连续喝了两大杯加冰威士忌。八点钟左右整个演奏结束了。斯特上尉一边用暗号给站长草拟报告,一边很内行地对之加以评论:“她们刚才演奏的是鲍罗定的杰作《伊果王子》的17号合唱舞曲。”邦德面带遗憾地对斯特说,“真想再看她们一眼。我很喜欢那个高个子扛大提琴的金发碧眼女郎。”
“请千万别迷上她。”斯特边说着,边走到厨房里去喝茶。邦德没有理会他,而是又戴上面罩,走到窗前,把红外线瞄准镜对准了对面办公大楼的大门。她们走过来了,但是不再像刚来时那样嬉笑打闹。或许是演奏累了吧。她也走过来了,虽不再是那样活泼,但步伐仍然优美而轻盈。邦德注视着她那闪闪发光的金色头发,注视着那淡黄色的雨衣,一直到她消失在走向威廉大街的夜幕中。她住在哪里呢?在郊外某间破旧的小房子里,还是在斯大林区某栋华丽的别墅里?
邦德总感觉她就住在不远的某个地方。她结婚了没有?有没有情人呢?算了吧,见鬼去!她与他素不相识,有什么相干的!
第二天晚上的情况与第一天差不多,无聊极了。唯一令邦德兴奋的事情,就是由红外线瞄准镜与那美丽的金发姑娘进行的两次极为短暂的幽会。只剩最后一天了。气氛越来越紧张。
第三天白天,邦德的行程安排得非常满。他参观了博物馆、美术馆、动物园以及电影院,但他对所见所闻没有任何感觉,他心里始终想着那位姑娘和那四个黑色的方形窗口、黑色的枪管还有枪口后始终还没露面的那个人。不管他是什么样子,今晚一定要干掉他。
五点钟邦德准时回到房间。在戴上那充满着汗臭味的面罩之前,他差点与斯特吵起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烈性威士忌。斯特竭力劝阻他,但是毫无用处。于是,斯特威胁说要打电话举报邦德,证明他违反了规定的情况。
“听好,我的朋友,”邦德很气愤,“今晚去干谋杀的是我,而不是你。你最好就是做好一个搭挡,多多配合我,明白了吗?此事了结后,随便你怎么告诉塔科里都没问题。你以为我乐意干这种鬼差事,喜欢有007的代号吗?要是你这一举报能让我摆脱00处的活,我真是感激至极。这样,我就能轻轻松松去当一个编辑,找个报社做一份清闲的工作。”邦德一口喝下那杯烈性威士忌,拿起那本惊险小说,往床上一躺,读了起来。现在正是情节最紧张的高潮部分。
斯特冷冰冰地不再吭声,转过身进了厨房。听声音,他像是在为自己调制不带酒精的软饮料。
威士忌慢慢地麻木着邦德肠胃上的神经,在这充满紧张的气氛里,至少邦德得到了暂时的放松。六点零五分,斯特激动地叫了起来:“邦德,看,有个黑影正在朝这边移动。他停下来了,似乎在等着什么。快看,他又动了,身体非常低。那里有一堵断墙。他就要爬到断墙后面了。前面有茂密的杂草,有好几码长,上帝啊!他开始穿越草地了。野草在摇晃,上帝保佑,希望他们认为那是风在吹。好,他已经过了野草地,走进了开阔地。你那里有没有什么反应?”
“暂时还没有,”邦德也很紧张,“快说,他现在距离边境还有多远?”
“差不多只剩五十码了。”斯特的声音由于激动而显得非常刺耳。
“他前面是一段崎岖不平的开阔地。啊!还有一道围墙。他必须要从墙上爬过来才能走到大路。那样他们肯定会发现他。他向前移动了十码了,又移了十码了。现在看得已经很清楚了。他的手和脸都已经涂黑了。准备好!他随时都可能进行最后的全速冲刺。”邦德感觉到颈子和脸颊都被汗水浸湿了,手掌上面也沁出了颗颗汗珠。他赶紧把手在裤子两侧擦了擦,又立即把手指伸进枪扳机护圈里面,扣住扳机。突然,他大叫道:“黑窗户那边有动静。他们肯定发现他了。让奥伯尔准备发动引擎。”
不一会儿,下面街上就传来一阵汽车发动的大声的震颤声,排气管也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噼里啪啦声。邦德的心砰砰乱跳。
对面窗口里的动作越来越明显。伸出来了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臂,紧紧地握住枪把。
“注意!”斯特上尉叫道,“他跑到墙边了!他已经开始爬墙!马上就要往下跳了!”
就在这时,邦德手里的红外线瞄准镜里显出了“扳机”的侧影,十分清晰的画面,金子般的色泽头发散在喀拉泌可夫枪身上!竟然是她!是那个高个子的金发女郎!
邦德的手指转动着螺旋,慢慢地转移着枪口。对面的黄色火焰在轻机枪口一闪而过,几乎是同时,邦德也扣动了扳机。
射飞的子弹直向三百一十码外的目标,向着那窗口中枪托与枪管的连接处飞过去,击中了那个女郎的左手。顿时,窗口的枪震出了枪架,掉在窗框边,又滑出了窗外,在空中翻滚了几下,摔在大路上。
“他终于跑过来了。”斯特上尉大喊道,“他成功了!上帝啊,他真的跑过来了!”
“趴下!”邦德一边大声尖叫,一边侧身滚倒在地。就在同一时刻,对面大楼里的另一个黑窗户突然闪起了探照灯,一束刺眼的光柱迅速从大街扫向他们的楼层和房间。一刹那枪声大作,子弹呼啸而来。射进了他们的窗户,炸碎了窗帘,打烂了家具。墙壁上也被打得星星点点,一阵阵墙灰散落下来。
除了子弹的呼啸声,邦德同时还听到了奥伯尔汽车的马达轰鸣声和对面办公大楼里女子管弦乐队演奏的高昂的乐曲声。很明显,对方开音乐会的目的与奥伯尔汽车发动机发出的故障声一样,是为了掩盖开火时的枪声,当然此刻还有那金发姑娘的凄惨尖叫。邦德不由猜想:难道她每天都带着那件藏在大提琴盒子里的枪走来走去吗?管弦乐队里的女孩们都是克哥勃间谍吗?那么其他的乐器盒子是不是也同样装着武器或设备呢?可能是吧,说不定大鼓的盒子里装的就是探照灯,而真正的乐器则是音乐厅提供的。这样的话也太费尽心机了吧?无论如何,那个“扳机”毫无疑问就是那位姑娘。透过红外线瞄准镜的帮助,邦德甚至在刚刚都看到了一只大大的、睫毛浓密的眼睛,当然它不是在暗送秋波,而是在冷酷地瞄准它的敌人。他把她打死了吗?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左臂肯定受伤了。再也不能看到她了,再也看不到在她和她的管弦乐队离开时的美妙模样了。唉,谁让他们玩的都是死亡游戏呢?就像是为了回报他的多情似的,有一颗流弹打到了邦德的枪上,整个枪身都被打翻了,肯定报废了。邦德的手上感到一阵热浪,灼痛难耐。邦德躺在地上大声咒骂,突然,射击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
斯特上尉站起来走到邦德身边,拿着望远镜。他们俩踩着地板上的碎片,穿过同样裂成碎片的门来到厨房。厨房在背街的方向,开灯也没有关系。
“怎么样?”邦德问道。
“还好,你伤得重吗?”斯特上尉的灰白眼睛因为激烈紧张的战斗而兴奋得发光。邦德感觉到那目光中还夹带着责备的神情。
“只是被子弹擦伤了。我去找一条止血绷带包扎一下就行。”
邦德走进浴室里。
当他从浴室出来时,斯特上尉已经从起居室里取来了步话机,他正对着麦克风报告:“现在一切结束了,272号安全到达。请最好速派一辆装甲车来,以确保安全。好,让007写一份报告。好的,通话完毕。” 斯特转向了邦德,一半是责备,一半又内疚地说:“恐怕你要向站长写一份书面解释,说明你为什么没有打死那个杀手。我向他报告了,在最后一秒钟我看到你改变了目标,使得“扳机”有射击时间。希望你理解我这样做的原因。对272号来说,真是他运气够好能躲过一劫。那个时候,他正开始全速冲刺,而他的身后是一堵墙,连一丝退路都没有。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邦德完全可以撒谎,他能编造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它。但是,他不想这样做。他一口气喝完一大杯威士忌烈,放下杯子,极其坦然地迎上斯特上尉的视线。
“因为‘扳机’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