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了,一个影子一直挥舞不去,在脑海里存留的时间愈长,思考的程度愈深。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远在山西介休当兵回家探亲的二哥骑自行车向县城而去。秋天的早晨,细密的潮气直沁入肌肤,毛孔里冰凉冰凉的。
走到一座浅水河的桥上时,忽然看到一位盲人,移动着竹杖,试探地走在宽阔的路上。他走的不是很快,但却很忙,因此看上去很快的样子。此时路上行人不是太多,他戴副墨镜,在极笔直平整的路上不停地敲打着,谨慎的甚至有点多余。尽管时断时续有过往的车辆,可路毕竟太宽了。倏忽间,我们忘记了,在他视觉里,只有路而无宽窄之分。
这位盲人,仅仅当作我们路上闲聊的对象,其实也没有太多留意,我们一晃而过。
一路上,我和二哥谈起了工作中的不如意来。我说我总是看到许多领导看不出的问题症结,但当我认真地提出来时,领导却并不在意,我就有些失落。失落中夹杂着愤怒:“你看不见没关系,可是你不接受,就是大问题。”二哥不时点头赞同,并且称我脑瓜聪明眼光敏锐等等。
二哥也发牢骚。他说他当连长那时候,已经三十多了。可人家二十出头的毛孩子也当另一连的连长,搞得连队一团糟,可年终却升了职。“还不是因为他爷爷是军长!”他随意的一句话,也能听出他的许多愤懑和无奈来。
我们两个,骑行在路上,如同一下陷入无边的迷茫、无措的生活黑洞中,似乎一时看不到希望了。
还好后来我们互相鼓励,我们相信:有很多人也陷入了和我们一样的“心情休养期”,老是一副暂时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回来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边行边谈,在县城的边缘地带,就要擦肩而过时,我猛地对二哥说:“看……”顺着我眼神的方向,二哥不解地望着那位盲人。
四十多岁的盲人大哥,和来时遇见的一样,左右甩动着竹杖,敲打出并不悦耳的声音。但他的摆动,绝不是肆意的抱怨式敲打,而是试探性地询问——向路面询问。他腰板笔挺步履坚定。
蓦地,我的感染神经被触动了,下了车走近他,问:“大哥,你是要去哪里呀?”
他怔了怔,然后坦然地说:“去心里。”
“心里?”我的心灵再次震颤。
“可不咋地。心中想哪就去哪儿。”盲人大哥慢慢地答复我。
去心里?这岂不是没有目的地行走?那是很累的,也是正常人所不愿的。在纷繁复杂的社会交往工作中,我们自诩学会了很多,也掌握了许多捷径和窍门,然而却总是走得一塌糊涂却自以为是。面对盲人大哥清澈透明的回答,我肃然起敬,他不停地行走,追求的竟然是心灵。比一比,我的追求,我们的追求呢,岂不惭愧。
我忽然想问问他有没有烦恼,却又怕伤了他的自尊。一时,我变得嗫嚅起来,吞吞吐吐地问:“你不觉得……”
“你是说‘闷’吧。”
“嗯。就没有过吗?”我极快地回答。
他释然一笑,说:“闷啥?细想想,我的耳朵好好的,腿脚也灵活,想上哪儿就能去。比起那些腿脚不便的人来,眼睛看见了地方却到不了,我还算幸运呢。我的生命就是赶路。”
他的目的地竟是生命的尽头!和我们的目的地比起来,我们的不但宽广远大而且炫目。他的,简单而单纯,甚至有些荒唐。但他为了到达目的地,不断地向路问询,不断行走,仅此而已。
如此一想,我便不敢再耽误他赶路了。他要到自己理想的地方去。再谈下去就不仅仅是浪费他的时间了,纯粹是浪费他的生命。
再上路时,我和二哥都默默不语,心中反复咀嚼盲人的话——我的生命就是赶路。
每当心灵烦躁不安时,那位盲人用竹杖向路询问的姿态,就浮现出来,在眼前晃动,我也在询问,向盲人大哥询问——这一切,值得烦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