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婉云第一次与任风侠相见,是在一个繁华小镇的街道上。她手里拿着刚挑来的胭脂水粉,回头与丫头说笑,差点就撞上了他。在那丫头提醒下,她才止住了脚步。而任风侠也闪到了一旁,眼里还带着笑意。
霎那间,她的脸就红了。她虽是深闺里娇养的小姐,却也因父亲的商人身份见了不少世面,却从没见过如此温暖又动人心魄的笑容,仿佛小镇上所有的繁华都成了他的背景。
低头的瞬间,她忽然看到他转脸看向了一旁,不由得又随之抬头向他旁边看去,就看到了旁边那个一笑倾城的女子云芳尘。
她看到,他眼里的笑意更浓了,那藏不住的情意就如同这北地化不开的碧波绿水,一下子就明白,原来他不是对着她笑的。在他眼里,她才是实实在在的“旁人”。
顿时她就对他身边的女子生了嫉妒与艳羡,女子的矜持叫她将一切压住,淡淡一笑便即离去。任风侠却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一个女子从身边离开,云芳尘却是对着郑婉云善意的笑了笑。
随后,她去这条街上的次数就多了,就是没事,她也去胭脂水粉的店铺里看看走走,也好有那个万一的机会碰到他,还真叫她碰到了几次,只是每次他都是与云芳尘一起,根本就不曾看到角落里还有一个她。
最后一次相见,是在任风侠极其消沉的时刻。她正在挑脂粉,听到贴身人来报,便悄悄地站在那家店铺门口向外看,却见他已经是酩酊大醉的样子,踉踉跄跄地走在大街上,忽然就倒地不起。
她顿时忘了害羞,连忙赶着出去,却听他低声喃喃:“云儿,为什么要和他好”
郑婉云心跳如鼓,直觉认为他与云芳尘出了什么难以解决的矛盾,这似乎是给她的一个契机。她不敢再想,忙着人将他送到附近的医馆,却得知他内息错乱,已经火入魔,轻则成为废人,重则有性命之虞。
万般无奈,郑婉云求到了父亲那里,她父亲听见女儿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只当是两情相悦的,便倾尽全力从自己的人脉里请了高人来,生生震住了他错乱的脉息。
任风侠醒来,婉言谢过郑家,便要离去。郑婉云眼见留他无望,不由得满眼是泪,可是那泪水,却没有一滴能留住那人要离去的脚步。
同样是泪,她见过云芳尘眼里有泪时,他是怎样的心疼呵护。可是,她之于他,真的什么都不是。
郑婉云之父才明白前因后果,不由得生了气,气自己的女儿这般没傲气。后来郑婉云更是因他拒绝婚嫁,他一气之下,合家搬离了北地,去了南方的一处产业下住着。
郑婉云一见老父如此生气,自觉理亏,对于父母再提婚嫁之事也就不敢再拒绝。几经波折,恰逢苏家求亲,两家素来有生意来往,彼此知根知底,便允了这门亲事。
成亲后,郑婉云便打去一切妄想,安安心心跟着苏溪亭过活。却没想到苏溪亭也是有过伤心之事的人。
苏溪亭日夜烦恼,只恨不能追俞菲兰而去,但想双亲都已经白发苍苍,大哥少年夭亡,两个姐姐已经嫁人,家里只剩了他这么一个子嗣,实在不忍心再让高堂经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每每受不住那噬心之痛,不免脾气变坏,同居一室的妻子郑婉云难免就受到了波及。
郑婉云每次受气有了委屈,无处可诉,想着自己待字闺中时念念不忘任风侠,如今丈夫心有所属,谁也说不得谁,便一再忍让。偶尔吵出来,苏瑾义知道是儿子作怪,便狠狠地训斥儿子,郑婉云倒更不好深怪丈夫。
郑婉云在家也是个娇生惯养的主,嫁过来未曾得到丈夫一眼好气相待,又受了几场大气,不免病倒,渐渐地竟然卧床不起。
而苏溪亭,已经整整两个月不曾踏进卧室一步,天天在铺子里胡乱歇息。
这一日,苏溪亭听说郑婉云病了,并不十分在意,想着不过几天也就好了,因为铺子里有个地方不太妥当,就回来请教父亲。刚进门,迎面就见他的父亲走来,要出门的样子,见了他脸上就有几分怒气,说道:“你总算知道回来了,回来也好,免得老父跑一趟腿,你随我来,爹要跟你谈谈。”
苏溪亭随着父亲来到书房。苏瑾义拿出一个卷轴道:“你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什么不让你们碰这张画吗?你打开看看吧。”
苏溪亭疑惑的接过来,打开一看,吃了一惊,画卷里水墨丹青,描摩的居然是他的姑姑陈世英。他一直以为父亲爱若珍宝不让碰的,是母亲的画像,谁知道竟然是身在异域千里之隔的另一个女子。他压下心中的惊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亲的神色,却见父亲正直盯着自己。
苏瑾义坦然说道:“没错,这一生,我爱的不是你母亲。”
苏溪亭惊得张大了嘴合不拢。
苏瑾义照着他的头就拍了一巴掌,道:“臭小子,想到哪里去了?爹这一生只有你娘一个女人。”
苏溪亭合上嘴,摸着头道:“我没想歪,就是奇怪,父亲平日对母亲实在呵护倍至,我一直以为你们深爱彼此。”
苏瑾义道:“这就是我要和你谈的。亭儿,成家立业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说你不爱你的妻子,人家女孩何其无辜?不能掏心给她,总该让她得到一个丈夫。”
苏溪亭道:“她凭什么?那本该是阿兰的位子”
苏瑾义喝道:“闭嘴!”
苏溪亭看到父亲脸色都变了,连忙噤声。
苏瑾义重重叹了口气,说道:“人生本就没有完美的事。就算俞姑娘没死,以她卧底的身份,害得又是你姑姑,你真能毫无戒蒂的娶她入门?你讨厌豪门千金的心机,可是以俞姑娘三年卧底的身份却没被发现,她的心机又是何等的深?娶来了你也未必喜欢。”
苏溪亭难过地说道:“爹,她已经死了,就不要再说她的不是了。”
苏瑾义说道:“爹知道,死者为大,可是活着的呢?死去的未必知道你的心,活着的一定知道。婉儿才貌双全,更难得的是有一副好性情。自从进了咱家的门,从来没抱怨过你一句,可是她不是不知道你的事,不是不知道委屈,你做的也太过份,这几天她都病的起不来了也没去看一眼。”
苏溪亭有些怀疑,闷闷地道:“怎么好好的就病得起不来了?”
苏瑾义道:“她有了身孕,大夫不敢十分用药”
苏溪亭惊道:“她有了孩子?”
苏瑾义面色一变,说道:“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你竟然不知道?”
苏溪亭垂头说不出话来。
苏瑾义瞪着他,恨得想打他一巴掌,又没舍得下手,道:“亭儿,不要等到失去了再后悔。你去吧。”
苏溪亭迷迷糊糊出来,脑中全是那句“她有了身孕”的话,愣了半天,忽然就往自己的卧室跑去。别院静悄悄的,他轻轻走了进去,就见他的结发妻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脸又黄又瘦,鬓发散乱,映衬着纤瘦雪白的脖颈,不觉得一阵心酸,走了过去。
郑婉云病里心静,他无声无息地过来,她还是觉察到了,睁眼一看,再料不到是丈夫,一把握住他的手,说道:“你怎么才来”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苏溪亭不禁也落下泪来,想来往日待她情分甚薄,实在地说,她本没有什么不好,皆因俞菲兰之故,排解不开,拿她煞气,致使她郁结于心,越病越重。一想到人生无常,他已经杀了一个心爱的女子,郑婉云再有个意外,二人已经相依了一年,又如何过得去?一时心里堵住说不出话来。
很多东西,握在手里,往往不知道珍贵,待到失去,才觉得已经舍不得。苏溪亭忽然很害怕她会一病不起。他不羡慕姑姑了!那种死别之痛,一次就够了,他不要再来一个人从他身边消失,尤其是这个人还是他的结发妻子。
郑婉云见四下无人,便道:“亭哥,我知道你心中总是放不下俞菲兰,我不怪你,这也是我的报应。我死不足惜,只是腹内已经有了你的骨肉,不久就要面世。虽然不知道是男还是女,求你看我们夫妻一场,好歹照看一些,别叫后来人挫磨坏了。”一面说一面哭。
苏溪亭更是伤心,说道:“你怎么就病到这么个地步?你放心将养,万不可再糟蹋身子。以前是我薄待了你。你好了才好,不好了可叫我怎么办?我才明白过来,别总叫我没有个改过的机会。你要是有个不测,活该我天打雷劈,断子绝孙,横竖我再也不娶,再逼急了我抹脖子跟了你们去”
郑婉云料不到他竟然回心转意,说出这番惊心动魄的言语来,刚要说话阻止,就听见窗外有人“嗨”了一声,却是苏夫人。原来因为儿媳的病,她天天都要来看视,今天来恰巧听见儿子在里面,刚要回避一下,好叫小两口说几句贴心话,却听见他咒自己,气急败坏地进来,道:“亭儿!你作孽这么咒人咒己的!不说些好听的话,大早起来便红口白舌的胡说八道,哪里就病成这样了?再说些疯话,我叫你爹打你。”
苏溪亭忙止悲忍痛安慰母亲,又嘱咐了郑婉云一番,才离去,除了打理铺子生意,便抽空来瞧她。郑婉云先去了块心病,胸闷之气便松动了好些,调理数月,才渐渐好转,不久就产下一子。苏家上下无不欢喜。
究竟爱不爱她,苏溪亭也说不上来,只知道自己已经习惯了与她相依为命。每每看到她姣若春花、媚如秋月的面容,他也觉得动心,更多的却是温暖亲切,而想起俞菲兰,心头却如针刺一般疼,至死都难忘却。
直到很久的后来,他的儿子们调皮捣蛋,从家里的角落里翻出来一把锈迹斑斑的剑,对着上面的锈迹大声争论,最后争到了苏溪亭面前。
苏溪亭正在看账目,岁月的流逝令他减去了少年的单纯,添了一份厚重。
三个儿子围着苏溪亭叽叽喳喳地道:“爹,这上面是锈迹吧”“不是,明明就是血,你看,那么红”“大傻瓜,血刚流出来是红的,时间长了就不那么红了”
苏溪亭看着那把剑,神思一凝,这却是刺俞菲兰的那把剑,已经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人了。
原来,很多人很多事,真的可以慢慢淡忘在记忆里。
曾经以为忘不了的那些痛,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痛得忘记了怎么痛,等到忽然意识到时,那伤口已经结痂。
当一切褪去那层华丽的面纱,年少不再,所有的爱恋尘封在记忆里,总以为那是最美好的东西,却于忽然间发现曾经的最美已经是烟尘封满,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样子。
苏溪亭抬眼,就看到郑婉云正端着一碗茶缓缓走来,不用看他就知道那一定又是他最爱的西湖龙井,不由得笑了,随手打发了孩子们,接过她手里的茶水放下,携手一起出去。
郑婉云只觉得丈夫今天的眼神有些不同,似乎是多了些疼惜,却不敢奢望,温顺的随他出去。苏溪亭心里明白,低声叹息,相依为命七年,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从哪天起她已经占满了他整个心。
没关系,还有很长的路来弥补她。
郑婉云看苏溪亭对她笑,不由得也还之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是: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