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偏过头去,不敢去看探春的脸。她不知道那张脸上是否写上了对自己的埋怨。
探春向来豁达,笑了两声,随即又道:“林姐姐,当初在园中你的才气是数一数二的,我很是敬服。他们也常说你小性,又常病着,林姐姐又敏感。在我们家这些年了,却始终将自己当个外人。别的不说,就是老太太对你比起对我们三姐妹来也厚了好几倍,只不过林姐姐心里始终有芥蒂,既然出来了,不回去也好。各有各的活法。只是我想说你也不要怪二哥哥,他和我一样,都是不得已。”
“三妹妹,你别说了。”黛玉觉得喉头哽咽,拿着绢子拭泪。
探春道:“这些话我除了和林姐姐说,又和谁说去呢。宝姐姐成了宝二奶奶到底也没有以前那样好亲近了。大嫂子她不大管事,虽然也能解闷,但她满心想的是兰儿。四妹妹那脾性你也是知道的。他们都说我向来志向远大,可惜生错了时候,所以才不济。要说命好,我们这里谁又比得过大姐姐呢。可大姐姐道头来结局究竟也不怎样,人走茶凉。她跟了皇帝一场,最后走了连个谥号也没轮着,所谓的繁华真正只是一场梦。就像我们家的园子一样,我是许久不去了。不过白锁着,任由里面的野草飞长。”
黛玉想了想才问:“是南安太妃认了你做义女么?”
探春答应道:“是呢,说还要封郡君。”又苦笑了两声“我要这个封号做什么?”
黛玉绞了绞手中的帕子,突然离了座,在探春跟前跪下便道:“三妹妹,这事本不该三妹妹来承受的,我对不起你。”
慌得探春忙扶她起来,急忙道:“不,这事怪不得别人。是我命里躲不过。老爷复职了,家里说不定还能有兴旺的可能,我这一点牺牲算得什么。”
黛玉又去看探春,只见她顾盼神飞,削肩细腰,言辞爽利。依旧还是荣国府里那朵又红又香的玫瑰花。她的眼中似乎有一层水雾,更多的却是坚定。
此时雪雁进来说:“外面下雪了。”
探春想来了这些时候也该走了。大家来到廊下,果见空中曼舞着一片片的雪花,就像四月里的飞絮一般。
探春望着眼前的情景,突然念道:“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周瑞家的走来,赔笑道:“三姑娘,该去王妃那里问候两句就得回去了。”
侍书替探春拿了一领大红羽缎来与她披上,探春回过身子来与黛玉道别,又与黛玉道:“我记得林姐姐曾说过,喜欢我临的那副(卜商帖),明儿我让婆子给林姐姐送来。”
黛玉忙道:“如此,那得真要感谢三妹妹的礼了。”
探春微微一笑:“林姐姐不要拿自己当外人就好。”说完一手扶了侍书,一手扶了周瑞家的,后面两个小丫头撑了伞,一行人往雪地里走去。黛玉这里又让飞雨和含烟去送。
“姑娘,外面风大又冷,才好些。我们进去吧。”雪雁上来劝道。
黛玉望着飞舞的雪片,脑中浮现出探春念的诗句,心里越发堵得厉害。心想原本是该自己的命运,为何要让别人替自己承担。她得找王爷问个明白。
探春即将要去茜香国和亲,黛玉知道这事以后很是一惊。南安太妃原本认了自己做义女,看来想着的是自己,中途水溶去说过,太妃才改变了主意。只是为何转来转去,偏偏挑中的三妹妹。这也是水溶的主意么?
黛玉满腹狐疑,她想找他去问问。听闻他染了风寒病了几日,好些天没见过他,也不知他好些没有,黛玉也没有让人上前面去打听。心想两人的日子不相干的,何必去兜揽这些呢。
雪雁在跟前道:“早起的时候姑娘让研墨,墨早就研好了,姑娘怎么不写字呢。只怕又凝在一起了。”
黛玉听说忙到书案前一看,果然见砚台里的墨汁胶性已经凝涩了。
雪雁笑说:“这墨还是王爷让人送来的,倒也挺香的。今天才用头一回。可惜砚台里的不能用了。”
黛玉却将茶杯里还滚热的水点了几滴,重新将凝结的墨化开来。只嗅得一股淡淡的花香。等化开以后,提笔蘸墨写了两字,觉得不似平常的墨那般涩,依旧流畅好写,很快就渲染开。那股淡淡的香气也跟着弥漫开来,久久不曾散去。不似一般的兰麝之气。
雪雁拍手赞道:“果然是好东西。”
黛玉让雪雁将墨取来看看,长长的一块,上面镌着如意云头纹,十分的别致,原来是御墨。他倒也大方,自己不肯用,眼巴巴的送到栖霞院来。
雪雁笑说:“不光这墨好,装墨的盒子也好看。”说着便取了一长方的大红漆描金龙纹的盒子来,盒子上面刻着四个篆书大字:“天书焕彩”。黛玉抚摸着上面的花纹,觉得纹饰真漂亮,一盒墨也这样的下功夫。
黛玉又想起探春之事,她一定得去问个明白。心下有了主意便对雪雁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去就来。”说着便走了出去。
雪雁看了窗外一眼,雪并没有停。连忙跟了出去。
黛玉走到檐下,此时飞雨撑了油纸伞来,又带出一件大红羽缎白狐狸里子的鹤氅来与黛玉披上。
黛玉走向了雪地里,寒风阵阵,不禁打了一个冷噤。呵出的气来正冒着白气,她扶了飞雨便去了。
彼时的水溶正在家休养,突然见下起雪来,于是披了身青狐的披风踽踽独行走到了廊下。惊喜的发现阶下的那株梅树竟然冒出花骨朵了,深深浅浅的红,仿佛几点胭脂。偶尔有几朵甚至已经绽放出了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