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西楼,星子黯淡。
初秋时分,竹叶上自是清露点点,映着暗沉天际,越发显得夜色凉薄如水。
皇宫深处,冷宫尽头,竹林内有块空地,空地上伫着几块青石。青石上坐着二人,均是散发白袍,每人手中抱着一坛酒,正倚背狂饮。
“唔,果真是上好的梅子酒!入口绵、落口甜、饮后香,回味无穷意绝远!”左边的一白衣郎怀捧酒坛,双眸清亮,面露痴色,鲸饮半坛后神情间自是淋漓过瘾的畅快。
右边一人淡淡一笑,举坛浅饮一口,抬袖拂唇,转眸接道:“绯染的梅子酒,比起皇宫的琼浆玉液,怕是大大不如吧?”
“怎么?你还想和皇家较个高低?”白衣郎仰头轻笑,诘问她。
梓瞳敛容沉默半响后,低声道:“比得过也得比,比不过也得比。”
弋明宣嗤然笑出声,口中应着:“这皇宫里也只有你说话有这么大的口气!我告诉你,宫里的人都势利着呢,你应该对他们凶一点,他们就不敢对你怎么样!”
说完,他仰头再咕噜长饮,气吞山河,意尽方休。
梓瞳微笑着,只凝眸看着竹林深处,矜然不语。
弋明宣也只不过十八岁,虽已封王,可到底不及弋鸿宣道行深。梓瞳三言两语下的搪塞当真也就骗过了他。当然,梓瞳也不是有意想欺骗他,只是当面对弋曦航的时候,她实在无法说出口自己也是他父亲的女人。何必让这个孩子再受一次打击呢?既然那两个人都以为她是宫女,她不否认也不承认,这应该不算欺骗吧?
何况在这个乌烟瘴气的皇宫里有个聊得来又不用去防备的朋友也是件不错的事,尽管这个人的思想总是跟不上你的节拍,尽量为见他一次还要深更半夜、避过众人耳目,偷溜出来,尽管这个人还喜欢有事没事地损你两句……
“你放心,若是他们敢对你不好,我就……”弋明宣吐气一笑,自以为看穿了梓瞳不语下的心情,“受了什么委屈就告诉我,我罩着你!”
“是吗?”梓瞳出声打断他,回道,“你倒不怕人家的唾沫腥子淹死你!都已经封了王了,还成天往后宫跑!”
“我才不怕那些无聊人的闲话呢!”弋明宣笑得古怪,“要说随他们说去!”
“你是王爷你当然不怕,怕的是我们这些下人!”梓瞳回眸一笑,故意为难他。
弋明宣挠头思量半天后,方一本正经地道:“有我给你出头,别怕!”
言罢,两人哈哈大笑着撞坛为击,饮酒姿势如川入江河。
“对了,绯染,”弋明宣忽地放下酒坛,转身揽着梓瞳的肩膀,问她,“前些时候你为何极力阻止曦航去看他母妃?”
梓瞳的手指摩撮着坛口,眼眸如寒星般在夜色中泛着微微的光芒。双眉一挑,唇角上扬,莞尔笑道:“大概是因为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吧,可能有人会利用这一点对付小家伙吧。”虽说是“大概”猜测,她的语气还是不容置疑的肯定自信,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得意和几许伤感。
“为什么?”弋明宣一头雾水,不明白原来皇兄为何不让曦航去看沐茗雪,不明白为何这个女人前段时候为了阻止曦航竟不惜将他关了起来。
梓瞳脸色一寒,眼眸却依旧含笑,神情古怪异常,好侧眸瞥了一眼弋明宣,冷声道:“在这个后宫之中,行错一步,就会被人抓住把柄,万劫不复。作为皇子,长到一定的年纪本就不能与母亲同住,这是我朝定律,你不会不知道吧?在那个立储的敏感时期,这点小错就能让他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么严重?”弋明宣惊声喃喃,回头看着梓瞳,“我险些误了他!”
梓瞳重重“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一个小小的宫女能知道这么多,怎么知道那么多?”弋明宣定睛看着梓瞳,对那天她的雷霆手段,心中实在是好奇得不得了。
“秘密。”等了半天,等到了梓瞳嘴中缓缓挤出的两个字。
言简意赅,既回答了问题下的原因,又说出了不能说明的理由。
弋明宣翻眼,拉拉梓瞳宽大的白袍,不敢置信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其实不是普通的宫女?”抱怨,十分不满。
梓瞳瞅着他,正色道:“我本来就不是普通的宫女。”
“那你是谁?”弋明宣头大,搞不懂他眼前的这家伙究竟在玩什么。
“我一点都不普通,”梓瞳“解释”着,抬眸见弋明宣依旧瞪眼吹气,忙补充一句道,“我很特别。”补充了还不如不说,吊人胃口也不是用这样的方法!
弋明宣无语,唯有对着暗夜宿云灌酒。
“不受世间拘束,管你青衫白袍,任它南北东西!”饮罢清啸,意态疏狂,“醉眼横看金阙去,我自吹竹梦骄阳!”言毕,弋明宣就歪头倒在了梓瞳身上,鼾声连鸣。
梓瞳哭笑不得,明知他是假醉,明知他是假寐,还是拉过他的手臂,一步步拖了他回到厢房……冷宫边上的厢房,没人会来。
这还差不多!你耍我一次,我整你一回。扯平了!
弋明宣暗笑着,胸中早已酒意泛漾。
回房的路上经过池塘,池水盈盈,错过了岂不可惜?当下将弋明宣仍在地上,管他痛不痛,顾自儿上前,呆呆地望着池面。
揉揉微疼的肩膀,弋鸿宣从地上爬起,笑着上前,淡淡然坐到梓瞳身旁的大石上。他抬头看着她,问道:“有什么好看的?”
“从月出等到月落岂不很好?”梓瞳瞥了瞥天边渐隐渐无的银光,答得不急不徐,风清云淡。
弋明宣心中一突,垂头不语。
“明王爷?”梓瞳叫他。
弋明宣不应。
“弋明宣?”梓瞳轻笑。
依旧不应。
“帅哥?”梓瞳低呼。
还是不应。
“在想什么?”梓瞳坐下,坐到了他身侧,露水湿寒的衣衫触及他的手指时,他微微动了动。
“皇兄催我纳妃了,”弋明宣轻笑,笑意温和,“今天宣我进宫就是为了此事。”所以我今天才拉了你出来喝酒。弋鸿宣在心里补充道。
“恩,二九年华当爹的都已经不少了。有人选了吗?”梓瞳看着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弋明宣回眸,安静地笑:“有了人选,又如何?”不算回答,也不算逃避。
“也对,皇家的婚姻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能够决定的。”
“我喜欢一个人,不知道她肯不肯嫁我。但我希望我能给她幸福!”弋明宣一叹,言词掷地有声,不容否决。
“你皇兄同意你取她吗?”梓瞳咬唇,面色轻寒。她肯不肯是一回事,你皇兄肯不肯或许更重要些。
弋明宣不答,盯着梓瞳端详良久后,清冽的声音才突地响起:“皇兄说他不希望我跟他一样,无法跟心爱的女人在一起,所以,他希望我找一个我爱的人。”
“身份呢?堂堂王爷总不能取平民的女儿吧?”梓瞳故意气他。
“平民的女儿有什么不好的?”弋明宣回复,语音有些急,“她们较之后宫女人的心计,不知纯洁多少倍!是后宫的那些女人根本比不得的!”
“呃……”梓瞳语塞,弋明宣说得倒有几分道理。虽然梓瞳并不认为所谓的平民女儿没有自己的小九九,任何一个群体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身在后宫的女人经历的是生死、国家大事,而民间的女子经历的是家庭盛衰罢了,实际上也许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吧?就像自己以前也不是什么后宫女人,可是心计、手段哪样不是无所不用其极呢?
弋明宣抬头,看着她莫名一笑,笑容温润,但瞧在梓瞳眼里,却偏偏瞧出了几分诡谲。
梓瞳扬眉,长笑转身,迈步离去。
“你就不问问那个女子是谁?”弋明宣站起,朗声问道。
“与我何干?”梓瞳笑着,清柔淡定的声音里盈满了无畏无求的恣意潇洒,“绯染在此预祝王爷能娶到心爱的女人!”
弋明宣望着那抹白衣背影消淡在朦胧夜色中,一时间,心中却是暗喜:她这种表现算不算是吃醋?
弋明宣的感觉没错,梓瞳是在吃醋,可她到底是在吃谁的醋呢?当然不可能是乳臭未干的弋明宣口中的那个“平民女子”的醋了。实则梓瞳吃的是自己的醋。
弋鸿宣说“无法跟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也就是摆明了说梓瞳不是她心爱的女人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