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外,细雨下得仍然不缓不急,泠水不再湍湍,波浪平平,迟迟流去下游,青山伫立空蒙,远远望去,添了几许莫名的轻灵下,妩媚依旧。世间看着仍是原样,唯有泠水两岸被冲散留在草地上的铠锁铁甲,刀剑长槊,散发着刺眼的暗黑、殷红和雪色寒芒,缭乱的颜色倒映着青青草地,虽寂寂无声,却仿佛能够在刺激着人眼视线的刹那,提醒着人们这里不久之前是有过怎样一场浩劫杀戮。
若然黯然,无力地望着眼前天地水苍茫。泠水对岸城墙上,虽隔得很远,却依然瞧见那隐隐飘动的白衣,那婀娜熟悉的身影,那纵使看不见也可知其她此刻正含着怎样忧伤和悲愤的眸子。一缕笛声悠扬,美妙得如同云上仙籁,正悄悄漫飞泠水上方。
连日来端木一直朝番禺发动攻击,生在“曹营”的舒樱定然心如刀绞吧?紧了紧手中的拳头,若然知道有些事情再不行动就没有机会了。端木鹜远随时都可能攻破城池,与其死守,不如博上一博!
城楼里灯火已灭,墨玉屏风隔着帐帘的光亮,光晕朦胧。偶有夜风大起,清朗的月光自被风撩起的帘帐空隙间疏疏洒入,银色虽细碎,却点点照清了眼前的视线,也点点映透了软塌上那人身着的明光铠甲。
络璃锁片薄而湛芒,触摸上去,冰凉如水,锋锐寒人。
若然伸指轻轻取下了覆盖在他脸上的竹简,刚要蹑脚离开时,手臂却被人拉住。
“醒了?”若然惊得扭头。
朗朗月色下,刚毅的面庞上睡意深深,他皱了皱眉,闭眼不答,只手下用力拖住若然,仿佛她随时会离去一般。
“你……”果然瞒不过他,若然小心翼翼地挣扎一下,垂眸。
城楼外喧闹而又紧张的声响不时传入耳中,若然无措地透过掀起的帐帘望着远方那幽蓝深暗的夜空,独对着那轮弦月发呆。
睡梦中的南宫之云轻轻动了一下,忽地抬了头,伸手捧过若然的脸靠近他的胸膛,而后又紧紧搂住了我的肩膀。络璃硬冷,抵得她的肌肤隐隐作痛,可是隔着那厚重冰凉的铠甲,若然听到,他的心跳坚定有力得仿佛苍穹寰宇尽纳其中,念及此,若然眸光倏地一定,静静看着天上明月,心绪骤稳。
帐侧漏斛时指子时,帐外声响稍定。忽地空中响起一声明亮急促的锐啸,若然瞥眸,看到有弋军报信的金箭明火自苍天朗月前斜斜飞过。骤而帐外有战鼓雷动,马声嘶鸣,更有铁蹄踏踏自后方由远至近,奔袭而来时,山岳颤微。如此气象,怕是来者有上万之众。
“二哥……”若然怔了怔,下意识地扭头去喊身边的人。
狭长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然睁开,厉色锋芒在那坚毅的眸子间隐隐滑动,他先是拧了一下眉,而后又舒眉微笑。若然正要再问时,他却立刻起身放开她,下榻披好斗篷,拿过佩剑。
若然随即起身,倒了一杯茶给他:“来的是朔军,不是援军,对吗?”
南宫之云接过茶杯,点头,神色淡定:“不是,是援军。”
若然惊了惊,诧舌:“京城里终于派人来了?”
南宫之云饮尽茶,勾唇一笑,将杯子递还若然手中,道:“不是弋京城里派来的,是我南宫家的私卫军,连朝中也甚少有人知道。”
若然咬住唇,默默放下杯子。南宫家连保命的私卫军都派出来,可弋鸿宣竟弃这大好江山不顾!
南宫之云侧眸,看了若然一会儿后忽地笑了,柔声:“在怪凌君涵迟迟未来?”
若然摇摇头。自己答应过君涵,如果番禺不保,便会带着舒樱及时离开,他若不能从弋鸿宣手上拿到地图然后毁掉,便不轻易出兵。若然多少是理解他的。
南宫之云眸光一动,向前走了一步刚要靠近若然时,帐外张靖山洪亮的声音却响得突兀:“上将军!有报。”
南宫之云抿唇。
若然转眸看看塌侧自己的铠甲,问他:“这战……我能去吗?”
南宫笑了,问:“怎么?不放心我?”
若然毫不犹豫地点头,心道私卫军绝对不会超过一万人,与北朔十万之众也相到甚远啊,这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南宫之云挑挑眉,望着若然,眸色清朗:“决战不在今晚。何况私卫军这次还带来了另一支军队……”
两道黑影,行至朔军大帐,时已酉时。天渐暗,而雨渐停。头顶乌云轻轻飘散,不多时,竟露出一连数日阴沉雨天后一个霁朗无暇的夜空来。有月弦弯,皎洁的银色自天边缓缓升起,照得人眼发晕。蔚舒樱站在帐外仰头看了半日,直到脖颈酸痛却还是不肯低一低头。
倏然有人站在她面前,黑色的身形压得舒樱眼前一片阴影,她转了转眼珠,移开视线望着若然。
“还不走?”疑惑地抬头望望天空,若然想不通既然自己来救她,她为何还不走?
舒樱抿唇,手指点了点月亮:“去哪?你说今夜君涵会不会赶到番禺?”
若然垂首瞅着她,眸光一闪,似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会的,一定会的,你跟我回去,就能见到他了!”
蔚舒樱扬手揉揉脖子,歪着脑袋打量若然片刻,忽地笑了笑,放心点头:“嗯,他一定会来的!”
若然不再言语,只微微一笑,拉过她冰凉的手,扔给她一套夜行衣。
突地远方鼓声隆隆,号角急促,似是调兵布阵的声响。若然回首,蹙眉,心道:隔着泠水还能有如此大的动静,必是端木鹜远要倾全力攻城了。
泠水对岸火把漫天,缭绕跃动的光亮下千面锦旗迎风铺展如烟云团簇,红色铠甲遍布山野,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万众,盾甲槊戈,弯刀冷箭,每一处锋刃凝结一丝光焰,万千聚集下,那芒芒气势就可熠然耀目。番禺城墙高耸坚固,夜色下,烽火台火光大盛,黑烟翻腾直冲云霄,染得那方浮云乌沉欲坠。
若然看着,暗自思量:如果明早援军再不到,番禺必定失守,届时不光南宫之云和那几万将士的性命不保,城内的百姓未尝都有命活着看到明天的日出,因为北朔军队素来残忍,有屠城的习惯。
若然不自禁又抬头看着天上皓月,耳畔有鼓号声鸣响,若不是今晚朔军全军出动,光凭若然的身手和掠影的武功想要潜进大军实在不易啊。亥时过半。
号角长鸣,鼓声隆隆。
待若然和舒樱赶到泠水岸侧时,静水流攘,一浪低过一浪,上千火把摇曳着卷卷波澜,漾得满目浮动着张扬潋滟的红光。夜空不再清朗无云,长烟飞扬熏照天地,随风舞动的火焰映着静静勒马岸边的将士们身着的沉黝皂色的铠甲,似平地里绝出一层高耸坚韧、跃跃欲发的墨岩山丘。高处,金色华丽的旌旗翻滚飒飒,“朔”字上浮苍天,笔笔锋刃凌厉凶狠,仿佛一不小心,便能将天也划出一道无法愈合的缺口来。
现在她们三人一行正着朔军军服,混迹后援军阵,倒是个极佳的位置,可将这个残忍的战局尽心眼底。
靠近番禺城下,弋军倏然整齐后退,不顾嘴里依然嚼着的饭菜,拉弓满弦,刹那漫天冷箭飞如蝗影,紧密似如密不透风的网,缠绕人身时,带着誓死夺命的凶悍和狠劲。若然定睛一看,迎面而敌、挡在最前方的竟不是身着铠甲的士卒,而是手无寸铁、面色惊惶、身形羸弱无所依的番禺城百姓。
若然惊呆,望着百姓们那一双双骇然胆怯的眼睛,望着他们苍白无血的面色,此时即使剑柄握在手中,手指颤微着,再也杀不下去。
有此想法的,非若然一人,朔方诸军皆怔,手足无措。北朔与中国古代的匈奴到底是有些区别的,他们与弋北的民众相差并不很大,并且也一直有联姻的习俗,可以说在这弋北与北朔的边境,朔人与弋人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了彼此,因为北朔的将士才会有现时的下不了手。
蔚舒樱别过头去,突地暴跳如雷,喝道:“南宫之云!丧心病狂!”
若然眸色亦一冷——二哥,这就是你口中私卫军带来的另一支军队?
朔军中骑士突有声声惨叫,回眸望去,却见朔军骑士在一时震惊下已有数人同中冷箭。诸人脸色顿寒。百姓们仰头看着,目色更加慌乱,脚步下移逐渐往后退时,却不知有何人在其中大喊:“朔贼欲灭我家国,水淹我父夫兄弟,今夜不杀之,何日才可报仇?”
百姓闻之陡然精神振,面孔突地因彻骨怨恨而狰狞万分,人人咬紧了牙,弯腰捡起掉落满地的箭镞,一人带头,随后千万人便不要命地发狠冲上来。
那大声一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若然再熟悉不过的南宫之云,一个将军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保护自己的人民,可他现在却要自己的子民冲在最前面——这到底是谁之错?绝对不是南宫之云的错,他这一决定也是为了保全大局,牺牲番禺数万百姓的性命,若是能守住这个隘口,那也值了!
朔军骑士们齐齐扭头看向端木鹜远——他们最高统帅。
月色下,红甲将军邪魅如神。端木叹气,轻声:“杀!”
他是朔军中人人敬畏的英雄神祗,一字虽轻威慑力却不逊惊天雷霆,一令既下诸人根本未及思考手下已然行动,利剑划下,弯刀砍过,根本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百姓又怎敌这些精锐骑士玄甲军?眨眼间犀利的锋刃处万千头颅离身,单薄的衣裳下胸膛乍碎,腥气冲鼻,滚烫的血液溅满夜空,为春下凉夜彻底冰寒之前添上最后一丝温度。
“不要!”血色四溢,舒樱突地一声惨叫,挣开若然的手,冲向端木鹜远。
若然眼睁睁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发生,却终是选择静默地躲进暗处。她不知道舒樱是不是因为把握说服端木才冲上前去阻止的,可如果换作是自己,又极无把握的话,若然不会出去做这无谓的牺牲,现在亦不是意气行事的时候,一个人被发现,总好过三个人都被揪出来。
“是你?”认出来人,眼中闪过一丝讶意,但想到现在大帐空虚,端木也就明白了舒樱定是乘此机会逃出来。她还是要逃?思及此,眸光不禁暗了暗,嘴上亦冷道:“来人,带皇妃回去!”
从端木身后闪出一人来,恭敬地朝蔚舒樱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却被舒樱一掌打落,她撇过头,专注地盯着端木,激动地道:“叫他们住手,好吗?这些人也都流着北朔人的血啊!”
“你……”端木眸中有一丝松动,旋即恢复往日的冷酷道,“要怪就怪南宫之云,怪弋阳的皇帝,他们只会用自己的百姓做挡箭牌。”
“可百姓是无辜的呀!”蔚舒樱回头望一眼不断有百姓死去的战场,道,“你不是说此战是为了我吗?我和你回北朔去,咱们不打仗了……”
“我要的是你的真心,不是——妥协!”端木扶住因过份激动而双肩不断抖动的舒樱,动情地道,“今夜这一战……不能停!”
“就当作是为了我,放过这些百姓好好?我们去北朔的都城,牧马,放羊……去实现你儿时未曾实现的愿望!”蔚舒樱哭着喊道,身子一个不稳,若不是正了被端木牢牢扶住,可能已经颓然倒地了。
“樱儿……”似乎这种生活对端木的诱惑很大,他的眸色越来越柔,眼中的杀气也渐渐消退……
“弋阳有女兮,绝色倾国。青梅及笄兮,思君弄璋。美眸流转兮,眇波飞扬。静言念兮,瞻望归晚。于凤翩翩兮,不见其凰……朔国有男兮,刚勇忠毅……”城墙上传来婉转的女声,演绎着弋北与北朔边境通婚时的民谣,凄婉缠绵,听得朔军一时丢了手中的兵器,不忍再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民众下手。
唱歌的不是别人,正是蔚舒樱!她此刻正由端木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