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京城城南,白墙青瓦,一座四合小院。
“小六,拿酒来。”人未进门,声已先至。
一青衣小童立时迎出,眼珠灵动,望着来人道:“爷,那么快便回来了?”
“先回来修整一下,马上就要再出去的。”九门提督杨靖澈径直入内室,接过小厮递上的毛巾,擦了手脸,轻松笑道:“把我的那两瓶三酿,都取了来吧,先壮个胆。”
“就您记得牢。东西还在箱子里,没来得及理呢。”帮着自家主子脱去官袍,随手一扔,取了边上早备好的青丝竹纹长衫,服侍他穿上。
“得了,我自个儿来,你先取酒去。”杨靖澈展颜一笑,催他出门。
两人风尘仆仆,上京述职,至今不过数月时间。杨靖澈是弋鸿宣去京那会儿碰到的一个懂些文墨的武人,此人天资极佳,弋鸿宣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将他收入麾下。
返身回来,只见静谧院中,微风拂面,桂花飘香,居中一张躺椅,主子正闲闲倚在那儿,望着远处出神。小六走上去将酒瓶子放在椅边,没说什么,自顾自进屋整理去了。
三酿入口,沁人心脾。
四方小院内,桂花酒香交相参杂,浓郁一片,越传越远,那些劳什子的凡尘琐事,与这馥郁一比,全都隐了去,再也上不了杨靖澈的心头,而几个时辰后的那个皇命仿佛也离他有万年之远。
正逢一年最好时节,丰收的季节,月光清媚。照着新相府门前的两只石狮,也显得格外雄壮起来。
相府内的天井却没有因秋高气爽的天气而让人心情舒畅,反倒是气氛有些压抑低沉。两边听差的众士卒们也禁不住汗流浃背,心弦紧绷,大气不敢稍喘。几十道目光齐齐盯视着此刻站在厅堂正中的年轻的相爷。
凌君涵不过二十出头,此时身着一袭极新的浅青色官服。面容冶逸,眉心间透出一股宁静淡定的味道,与明眸相辉映,神韵盎然而出。
相爷的镇定与手下人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但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这注定将是个平凡的夜。
月大如斗,高挂天际,黄璨璨一溜,为这月末的深蓝夜空平添三分抚媚七分明朗。
闹市的人群已经散去,城西青石大街上,静寂无声,唯有数只一明一灭的花灯,悬挂在沿街的店铺廊前,随风摆动摇曳,于街面投下一片晕黄。
街头一角,一座小酒摊子还未收铺,一老头抽着一袋旱烟,坐在灶旁。灶内尚有半点星火,抗拒着穿堂寒风。
远处二更梆声已过,大小百家闭门闭户,早已上床就寝,鼾声入梦,哪管外间炎凉。
老头敲了敲烟杆,抖出一丝烟灰。嘴里喃了几句,起身收摊。
这年头不好过,半夜出没的,不是贼盗之流,便是魑魅魍魉,他小老儿守着小本生意,哪一种都得罪不起。
此时,青石路上传来一阵溜达声。
他回身眯眼望去,只见前方转角处,黑压压过来一帮人。人数虽众,却除了脚步声传了一路,别无它的响声。待走近,估摸一看,却是几百名年轻的兵卒,都着锃新的卒衣,看来皆刚入行不久。
只是这半夜三更,哪里来的这么兵卒?
黑暗里传出阵阵清啸,悠远洪亮,中气十足,带了半分冷意,直教人寒了心。
不消一刻钟,这帮兵卒便已至相府前,队伍正中的部分人鱼贯而出,须臾间,把偌大的相府围得严严实实。四周火把迭起,将个昏暗街角照得犹如白昼。
火光动处,步出一人,在众人面前站定。只见他长身玉立,眉宇间豪气宛然,一双凤目说不出的清亮宁熙,哪有半分醉意可言。
“里面的听着,我奉皇命进相府搜查!今日之势大家看得明白,负隅顽抗你们得不了便宜。”借着火光打量眼前这豪华中显得有些奢侈的相府,杨靖澈估量着本朝最年轻权相的轻重,口里却轻松笑谈,毫无半点局促。
相府内的众人早已操了家伙在手,严阵以待,脸上却难掩惊慌之态。
凌君涵却点也不慌,命凌怀亦大开相府大门后,用平常的声音道:“来者何人?”虽然声音不响,透出的丝丝威严却教府内众人定了定神,亦让府门外的人不得小瞧了。
“杨靖澈。”
简洁三字,却让被围众士卒一阵骚动,方才只听主子说今夜有场恶战,哪知来人却会是九门提督!
“不知杨大人深夜来访有何指教?”自动忽略杨靖澈方才所说的奉皇命搜查,凌君涵像是个没事人似的,不解问道。
“皇上有令,搜查相府。”杨靖澈冷冷一笑。
“那敢问杨大人不知是搜查何物呢?”依旧不为所动,凌君涵淡淡地问道,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皇上秘令,恕不便相告。”弋鸿宣有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说要搜查的是藏宝图。
“这……那杨大人可否将圣旨给本官一观呢?”本来杨靖澈就是奉搜查相府,凌君涵理应有这个资格看看圣旨上写的到底是什么。
杨靖澈此时怀里根本没揣什么圣旨来,只是他万没料到凌君涵会提了这一要求,本来一般人听是皇命便不会要求看什么圣旨;其实弋鸿宣本来想打凌君涵一个措手不及的,可当杨靖澈到达相府时,却发现府内灯火通明,而凌君涵此刻却是以逸待劳。
“我……我奉的是皇上口谕。”情急之下杨靖澈也只有这么说了,毕竟搜查一事得趁早、趁快,如果给了凌君涵转移赃物的机会,那就功亏一篑了。
“这……难办啊!”凌君涵装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皇上真的急着找到这样东西,不然怎么连圣旨都不写给杨大人?万一在档案司那边又没备档,杨大人可得担这个假传圣旨罪名啰!”虽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听的人竖起寒毛来。凌君涵这是在向杨靖澈讲,如果他到时候查不出个什么东西,恐怕连弋鸿宣也保不了他。
“我……”杨靖澈的口才到底比不过凌君涵,再加上心里也有些泛虚了,一时竟讲不出话来。
“这样吧,杨大人,看在咱们同朝为官的份上,今日我就给个机会。三招之内,你若能胜,我二话不说,便让人搜查,不过问你到底有没有圣旨,如何?”
知道凌君涵是状元出身,但没料到他居然肯下场亲自比划,言语间也不似其他官兵那般厌恶羞辱,杨靖澈心下大感意外。再看他人虽英挺,年龄毕竟尚轻,长得也是文质彬彬,站在那里准一公子哥儿,哪像会武之人。当下心里生出五分侥幸,劈掌上前,端的先发制人。
那侥幸片刻不到便全数消散而去。
只见凌君涵身形也没怎么动,挥掌半天,硬是连他半片衣角都没碰到。须臾,耳边听得爽朗一声笑,“最后一招。”话音刚落,他疾然出手,正捏在自己肘间曲池穴上。衣袖飞卷,再睁眼时,也不知变了什么戏法,凌君涵已端地在他身后了。
杨靖澈不可置信地望着凌君涵,冷汗如雨,心知今日遇到高人,可又实在没料到一介文官的武功造诣会在自己之上。这到让他再次仔细打量起这个权相来。
不以这莽撞目光为杵,凌君涵站着任其打量,只觉这男人说话直来直去,大概天性使然,倒比那些玩弄权术之人来得可爱些许。
“英雄出少年,凌相武功了得。”杨靖澈一番话说得语气平和,甚至内里略有赞赏之意。其实他也不过三十又三,比之凌君涵的二十又三是大了些,可从满朝文武看来,却正值青年。
“过奖。”凌君涵谦逊一哂,心想:虽是草莽,但面对自己能镇定如常,就事论事,这男人可不同一般啊。只是他注定要成为这次斗争的牺牲品了……
杨靖澈微一额首,再抬头时,目光却凛冽几分,盯紧他的面容,冷声道:“下官有皇命在身,若有得罪之处,望相爷海涵。”
虽心中佩服这个男子的勇气,可既然演戏那便要演全套,凌君涵冷笑出声,拊掌讽道:“好,好个皇命在身!”话行此处,眼里倏然转冷。
“来人,搜!”见凌君涵虽言语依旧不善,却没有阻拦之意,杨靖澈便命人进府去搜。
小六也不知半夜回来的主子为何阴着张脸,想问又不敢问。只好在出去前,小心翼翼地在书桌旁摆了瓶新买的三酿酒,但望他喝了能够心情好点。
就这样空空过了半个时辰,忽听房内见叫,小六忙进去,哪料自己主子仍是凝坐那里。
杨靖澈抬头见他过来,吩咐让跑一趟弋南老家,他在京城赚的那些薪俸悉数带回去交给留在那儿的妻子。
小六见他面相严肃,虽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却也只得应承一声,领命而去。
夜已深,风骤起,夹了远处传来的五下更声,回荡在小院中。
书房里,清灯孤案,一人独坐,却仍是那个身影。
杨靖澈掩了手中文卷,往椅背上一靠,抬手揉了揉早已酸涩的肩胛,心中却如明镜高悬,出奇透亮。
方才在凌府莫说什么藏宝图,即便是贵重器具都没有搜到几样,这到底该如何交待呢?
取过酒瓶,站起身,行到窗前。窗户一开,寒气扑面而来。抬头便见青冥长天,月色皎洁,将个寂寂黑夜照得纯净一片。
见此景致,他却灌酒入口,重重一叹。天宫纯净,人间尤污——洁光只关风月,何来照亮世间乾坤之能?
他从小也算是苦读圣贤,至及第出仕,自认上知有皇上,下知有百姓,他便是中间桥梁。搜查相府,为的是皇上。可自己呢?难道真要就此丧了命去?什么也没查到,皇上应该不会来保自己了吧?哼,终究只是他人棋子而已!
思绪行径此地,不觉心海澎湃,好似肚中烈酒皆化作满腔悲愤,在那里升腾倒搅,苦难抑制。他知道自己人微力单,可当真成了这砧板上鱼肉,却又有些不甘心起来。
再抬头时,天际早已浮白,继续无法做什么,那就由上天来安排自己的命运吧。
仍是同一间金璧辉煌的宫殿,仍是那个抬头望天的背影,此刻在宋元韶眼中,感觉却已迥异。
“杨靖澈命人来告诉皇上,什么也没查到。”仔细观察前方身影,宋元韶缓缓说了,怎奈这话好似微风吹到石头上,石头一径沉默,半点反应都无。
叹口气,他续道:“看来事情与原先设想的完全不同。”
此时,弋鸿宣却转过身来,看了坐在桌边的宋元韶一眼,平静道了声:“恩。”
却引来宋元韶的苦笑,“可惜了你一手提拔起来的九门提督的命!”
“这次是我的错。”站久了脚微酸,弋鸿宣索性靠了墙。一道长长的阳光从窗框狭小的缝中透入,四周角落显得更加阴沉,他偏隐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是打算舍弃他了?”宋元韶一挑眉,带出半分挑衅之态,“以后要于安插一个九门提督恐怕难啰!”没错,这个九门提督本是庄氏的占着,自庄氏倒台后,蔚氏与萧氏却在这个官位不大的位子上谁都不肯退让半步。也对,九门提督虽不是什么大官,却掌握着京城的治安权,手头上握着的兵马直接干系到京城的安危,也难怪他们谁都不肯让步。也好在他们互不相让,才让弋鸿宣有了可趁之机,安排了杨靖澈进来。
话出去,居然见弋鸿宣隐在暗处的嘴微微一动,竟像在笑,“现在不是我打不打算的问题,主动权已经在凌君涵手上了。”
宋元韶抿口不语,只是抬了眼,注视着面前之人,眼光专注得活似要在他身上灼出个窟窿来,片刻后才缓缓开口:“知道这次你为什么会败吗?
不等对方反应,自行接下,一字一字清晰而出,“错信了那个女人。“
“你常说天下的女子都信不得,却为何偏偏信了这个最不该信的女人?”
弋鸿宣心里一跳,只觉这话从宋元韶口里传出听着新鲜,细想又绝对在理,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只愣愣地听他讲。
“我当初就该拦住你,不听她的!”说到这里,他伸出双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把,一阵抽气的声音,压过了最后一句低语。
弋鸿宣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并肩做战多年的人,心下不禁一酸,接下去的话,无论如何再吐不出口。唯头脑里那大胆的念头生了根,扎实地,怎样都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