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是又有什么大的计划?若然蹙了眉,本能地向前迈了一步,站在了弋鸿宣身前,挡住他的目光:“你的眼神过于深邃,让人难懂……”
弋鸿宣的眸子里迅速飘过一丝晦涩,剩下的,却皆转变成了深深的笑意。一声低低的叹息,隐约中,夹了几分好笑的无奈:“彼此彼此。”
“什么?”若然扭过头来看弋鸿宣,微倦的面容间昭显了一日辛苦的疲惫。的确,今天这场宴会,她是相当地费劲、相当地不顺畅。
殿间已安静许久,两人皆低头盘算着自己的心事,在若然与弋鸿宣刚才这么一来一回的对话打破了沉寂后,自然而然地,谈话有些继续不下去了。
若然上前走了几步靠近弋鸿宣,唇角扯了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问道:“如果不是见识过你的厉害,还真以为你是个心善的人,会放过端木……”
弋鸿宣一愣,锁了眉,不满地解释道:“北朔的西北面还有西鄂对我们虎视眈眈,现在北朔的西越王,也就是端木鹜远的弟弟投靠了西鄂,如果我在此时杀了他,不正是为了别人作嫁衣裳吗?而且如果如此一来还会让西鄂坐大,严重威胁到我们弋阳……”
若然噤了声不说话,只是望向弋鸿宣时清冽的目色中有细碎的锋芒慢慢划过,锋芒为原本清浅的眸子添上几许不冷静:“不早说?”
弋鸿宣浅笑,他喜欢若然这种带有锋芒的眼神:“你又想到了什么?”
若然低眸思索着,依然不言,随性地笑了笑后,才继续道:“他也不怕你是个糊涂人,贪一时痛快将他除了?或者咱们朝中有哪个贪功的对他动了歪念?”
弋鸿宣挑眸看了看若然,眸光中终于多了几分利气,却又因为一声“咱们”而目色转暖:“据说端木鹜远自己就是一等一的高手,身边的影卫更是厉害,一般人近不了身的。而且他敢三番四次地来,便是笃定了我现在不会动他。”
“三番四次?”想到原来弋鸿宣早就知道端木约在一年前也在角京出现过,若然瞟了一眼他,只见弋鸿宣抱臂看着自己,唇角笑意依然无谓得让人生厌。终于若然忍不住哼了声,白他一眼,口中道:“你既什么都知道,还问我做甚?而且还要我深更半夜来你宫……”
话音未歇,不等若然说完话,弋鸿宣已抑不住爽声大笑道:“你呀,就是过于自以为聪明。如果我连敌人的动向都不了解,如何对付他们?”
不得不说,弋鸿宣说到了若然的痛处,若然对自己的聪明智慧向来十分有信心,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自负的,现在被人这么说去了,若然面上有些挂不住,大概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鄙视,若然不禁红了脸,正要怒时,弋鸿宣却又笑道:“何况我今日叫你来,是为了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你且慢说话,旦听我道来。”
若然咽气,虽难忍,却还是乖乖闭了嘴,用眼角余光扫过那神采张扬得连在黑夜也流溢着咄咄光芒的某人,撇了唇,心想自己在他面前总是如此易怒,不禁故意不以为然地笑笑,接着道:“你且说来。”
弋鸿宣轻笑几声,朝一旁沙发状的长椅努努嘴道:“不坐吗?故事很长。”
若然回头看了看,不造作地过去坐下,又往边上挪了挪,给弋鸿宣腾出个位置,道:“皇帝陛下讲故事,我荣幸之至。”
深夜,红绸莲灯次第而亮,照得整座阳华殿外围明灿如昼。外殿除了有两个正在打瞌睡的守夜内侍而别无他人;寝殿里一盏灯也没点,入眼漆黑一片,幸好窗子还开着,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倒依稀可辨殿中人的神情,只是殿里的寒气居然比殿外更甚,让若然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现在怕已过子时了,她累得是脑昏身疲,若不是实在对弋鸿宣的故事太感兴趣,恐怕早就倒头睡去了。
“这是个很老套的故事,戏文常演。可人们喜欢看这种戏文,只是当它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事情总不如戏文里那样有个美好的继续结局。”弋鸿宣做了个深呼吸,才开始。
隐隐感到他语气中的淡淡的伤感,这是若然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有些受不了这种压抑的开头,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无力地闭了嘴。
“夺权争位,是每朝每代都会上演的戏码,可是否是每个皇族的孩子一开始都愿意过这种生活呢?他们也都是从小孩开始长大,他们也曾有清澈无暇的眸子,他们也曾渴望飘然世外的生活……”可能是因为弋鸿宣很会讲故事吧,若然只觉胸中那缕抹不去的哀伤更甚。
“曾经有个皇子,他的母亲不得宠,即使为丈夫生了个儿子,可依旧只是个修容而已。”若然听萧潋晨讲过一些关于弋鸿宣和当今太后的事,当然知道萧太后曾经只是一个修容而已,虽然修容已位列九嫔,可代宗的后宫并不充盈,按品衔排下来,萧太后实在是太低了。
“庶出,又没什么过人的资质,他在众皇子之中是那么地不显眼,甚至无法引起自己父亲的丁点儿关注。”虽然是尽量不在意的腔调,可难掩落寞,“可即便不出众如他,依旧有人把他当作是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无依无靠的修容母子,在后宫受尽凌侮,生命危在旦夕,可却有人救了他,你猜他会是谁?”
“谁?”明显弋煜宣在弋阳王朝已是一个禁忌,若然自然没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个二皇子的事情,当然更不可能知道这个救弋鸿宣一命的会是他。
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是了悟的痛楚:“另一位皇子救下了他,才让他明白,这世上原来还存在着美好,这世上原来还有像神一样美好的人存在……”
虽然弋鸿宣只用了一句“受尽凌侮”一笔带过了自己所受的痛苦,可若然依旧能感受到能让坚强、从不显山露水的他说出这么严重的四个字来的那些苦难绝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不禁心头一沉,一种痛楚的感觉弥漫全身。
“之后的五年是皇子最快乐的时光,哥哥关心他,保护他,教他武功,教他知识,给了他整个天空,让皇子一度以为他可以永远在这种庇护中无忧地生活下去,可以继续梦下去……”淡淡的月光照在说话的人脸上,未经修饰的宁静显露无疑,只有在此时,他的淡泊宁静才是真的吧?
“可这只是一个梦而已,终究有会醒的一天,清醒的痛楚将过往的美好土崩瓦解,你说上苍是待皇子不薄呢?还是对他太残忍了?如果从未拥有,他便也不会有失去时的痛彻心扉;可人都是贪心的动物啊,突然的失去,带来巨大的落差,心上的缺口该拿什么来填补呢?”
……良久没了下文,若然不禁颤颤道:“发生了什么事?皇子的哥哥……怎么了?”既然弋鸿宣好好地活着,而那个传说的二皇子却是人们的禁忌,那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的。
“皇子的哥哥太好了,好得让人容不下他……聪明如你,猜到他的结局不是难事吧?无非就是被按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万劫不复!可任谁会知道他被安上的竟会是‘通敌卖国’的罪名呢?试问一个监国,一个马上要被立为储君的皇子,又有什么必要去卖国呢?”
弋鸿宣突然激动起来,若然无意识地摸索着拉过他的手,有力地按了按,想说些宽慰的话,却依旧没有开口,或者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随他一同倒霉的还大有人在——”许久,弋鸿宣又道,只是激动已被平复,他的语气又恢复了疏离,“冷傲之便是其中之一。”
若然在心里并没有是冷傲之女儿的意识,良久才反应过来冷傲之三个字,手不禁有些僵硬,片刻又恢复如常,可弋鸿宣依旧感觉到了女子的不自然,敛去嘴角的笑意,道:“想他冷家一门忠烈,却也因‘通敌’而落得个声名狼藉,家破人亡。”
“既是通敌卖国,以一人之力总是无法完成的,想来是需要几个同谋,看来这冷家便是此次斗争的牺牲者之一。”若然尽量用平静的语调、置身世外的评价道。
“是啊,当时倒霉的何止冷姓一家?大将军任姓一族更是被族灭。”弋鸿宣仿佛不是在说什么血腥的场面,淡淡的语调,让人有种误以为这只是庭前看花的闲静,“不过他们都有一个相通点,那便是手上都有‘三色藏宝图’。”
若然怪异地望了弋鸿宣一眼,不知他只是随口提起,还是查到了什么,只得继续装傻,笑笑道:“看来藏宝图总是个祸源,惹人垂涎,你可要小心啰。”
“可冷家的藏宝图在我手上,只有冷傲之知道。”弋鸿宣转过身,趁着月光直直注视着若然的眸子,让人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