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她斜躺在榻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歌声就这样想起,带着些深秋的清寒。
瑞织走过来,轻轻道:“夫人,该喝药了,再不喝,就要凉了。”
她含笑伸出手去,接过。白瓷碗,纯净如玉一般,她纤长白皙的五指稳稳端着,就要往唇边送去。那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是清冷冷的。
那样的眼神令织瑞心里突地一跳,慌忙一伸手,把她手里的碗打落,她轻轻笑开来,那笑容终于有了星点的温暖,再不是清冷冷的。
瑞织勉强笑道:“夫人,这药凉了,还是另熬一碗吧。”
她犹未看见瑞织颤抖的身体,慢慢起身走到窗前,庭院里,碧树俱凋,只有廊檐下几盆黄花静静绽放。她喃喃道:“织儿,明晨我们去观山看枫叶吧。”
观山枫叶红似血,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如记忆中的枫叶一样红。
咿咿呀呀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她这才听清了,原是从右边院子里传来的,瑞织上前道:“夫人,东院里在塔台唱戏,请的是大帅最喜欢的名角儿李洹已。”瑞织愤愤加了一句,“真是什么样的出生喜欢请来什么样的人。”
东院住的是辛家四夫人柳寒烟,柳寒烟戏子出生,年前被辛燕青看上,一入府就备受宠爱,辛家大夫人二夫人恨得牙痒痒,唯有她,淡然一笑。听见瑞织这样的语气,她只是悠悠侧耳倾听,那凄婉哀凉的声音便字字落入耳中: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那一种离愁别恨,连廊檐下的鸟儿都不忍听闻,上下扑腾。瑞织也忍不住道:“唱得真好!”
她啪的一声关上窗子,走回榻前躺下,把手绢覆在脸上。瑞织看她这样,叹了一声,悄无声息走出屋子。
她静静躺着,脸上的手绢渐渐被什么东西浸湿。她却笑了。
此恨谁知?她确实不知道有什么可恨的,一次离别,时间再长久也总有一个尽头,终有再次相见的一天,可是她呢,没有了,完全没有了,明明白白的,跟死了一般。
每一年秋天的阳光都是金灿灿的,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不知今昔是何年。她模模糊糊想,究竟是第几年了,离开他的第几年了,然而再想不起来,仿佛很久,久得已经渐渐记不清他的模样了,又仿佛刚刚分别不久,因为那痛还是一样的清晰如初。她一偏头,手绢掉到旁边,她有些困难睁开眼,慢慢看清了手绢上绣着的枫叶,殷红似血的枫叶。
她慌忙捡起来,然而还是沾上了灰尘,乌黑的印记,突兀现在上面,让人心里说不出的烦闷。她一扬手,把手绢扔了开去。她看着飘落的手绢笑了,这本是她最喜欢的一条手绢,然而对她来说,再喜欢的东西,染上污点,就变得无法忍受了,宁愿扔掉,总能找到新的东西来代替。
可是记忆呢,那些有污点的记忆,也可以扔掉吗?她本来以为可以的,可是在这个秋天的午后,她一抬头,就看见那些她极力想要忘记的记忆在窗口对她坏坏的笑,仿佛在说:没有用的,你忘不掉,忘不掉。
她在窗棂的暗影里戚戚一笑,眼前是无数飘落的枫叶,满山遍野的红色枫叶,那般鲜活,那般真实。他站在翩翩飞落的枫叶中,伸开双臂,一声声唤:雪儿,雪儿。她融化在那样的声音里,飞快跑过去,扑进他怀中,紧紧拥住他,以为拥住了此生的幸福。
后来才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再美丽,也只是个错误。
她渐渐有了困意,眼睑垂下。
窗外的戏文已经接近尾声了,悠悠在唱:霎时间杯盘狼籍,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哪里?在梦也难寻觅。
她慢慢呼吸均匀,过了一会儿,眉目突然温软。
在梦也难寻觅,这次,终于觅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