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练达还是转回到那间不是喝酒就是打架的废墟里。
废墟里一定又是那一群人正在乌烟瘴气地跳着猛士迪斯科，音乐哐哐的很远就能听见。等到李练达快到宿舍时，音乐停歇了，噪杂后的肃静让人觉得危机四伏，李练达抹黑儿走进灯光里，那几个人正在推杯换盏，你推我让地嚎叫着，面目狰狞可怖。这热闹的场面与李练达突然冷色的插入总是格格不入，李练达显得孤高清傲，这就是清流流进浊流的区别，李练达在心里说自己不会被这环境改变得浑浊不堪吧！一定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
假发老乡的全名叫安子春，这么好的名字让他叫瞎了。安子春的那几个哥们儿都死拉硬拽竭力劝李练达也喝几杯。李练达一直推脱挣脱他们醉醺醺的手，李练达蔑视他们，可是那几个人却来了劲儿，不把李练达拉到桌上不甘心。李练达看实在是推脱不开，就想喝就喝，谁怕谁！李练达豪爽地拿过酒杯倒上白酒。从假发老乡安子春开始一一敬酒。李练达皮笑肉不笑，其实他心里在用刀子将假发老乡安子春千刀万剐。假发老乡安子春鄙夷地看着李练达，从鼻子里吐出一句小样儿量还挺大的吗！李练达息事宁人将心里的仇恨化成酒杯里的猫尿，一饮而尽。假发老乡安子春只是轻轻地用嘴唇沾了一下，他的那些哥们儿都劝他干掉了，都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感情深一口闷吗！大哥你喝的太少！李练达并不在乎他对自己有没有感情。他接着又依次敬安子春的几个哥们儿，假发老乡安子春仇视地看着李练达大声吼道，够了，你别搅局了，该干啥干啥去，这儿没你的份儿，你算什么鸟啊，搅局。那几个醉醺醺的哥们儿也被安子春的吼叫给震住了。大家像被定海神针给定住，一时不知所措。李练达看这阵势，毫不在乎，将杯中剩余的酒扬起来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李练达转身才看见白皮箱柜上还剩下小拇指长的三柱檀香正在燃烧着，在破旧的水银镜子里，李练达看到他们云雾缭绕的丑恶。李练达想他们正在桃园结义吗？是拜过天地对天盟誓了吗？没有桃花绚烂，没有乌牛白马，这算什么桃园结义呢？他们中谁又是两耳垂肩双手过膝面如冠唇若脂的刘备，谁又是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的关羽，谁又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雷势如奔的张飞呢？怎么看他们都是土匪帮子，怎么看都没有什么英雄气概。李练达看着他们的影像觉得非常好笑，像是儿戏，但是他忍着不让自己发笑。就这些乌七八糟的人也要举酒结义对天盟誓，有苦同受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吗？他们在说誓词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是从心里发出的誓言吗？也是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吗？也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吗？也是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吗？李练达审视着他们的碗里并没有歃血，没有歃血怎么同盟，他们一个个喝得红光满面，言不及义。他们的第一出戏是什么呢？也是桃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吗？李练达想千万可别把第一把火烧到自己的身上。场面在短暂的尴尬后，又活跃起来，他们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安子春坐在主席位置，指手画脚，自吹自擂，好像是黑社会第一把金交椅老大，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那些人禁不住随声附和唯唯诺诺。他们称兄道弟，他们义结金兰，他们嘴里说着誓词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愿同年同日死，李练达在心里不禁哑笑。一群乌合之众。
李练达看着英文书和衣而卧，李练达的酒劲上来了，他觉得自己面红耳赤，脸上有些发烫，胃里有些奔涌。李练达对李龙骧说睡吧，睡着了就好了，就一切都不知道了。李练达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他还能听见他们说着那些好玩的誓言。朦胧中听见假发老乡安子春吹嘘说自己的气功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可以逼退云雾，可以呼风唤雨。那些把兄弟们被他的话语鼓舞得异常激动，一致赞成让他表演一番。听见假发老乡安子春说，要表演我就给你们表演硬气功，我的看家本领是徒手劈砖，李练达就听见安子春跳下地，将白皮箱柜上边的一块红砖拎到炕上，只听见安子春一阵呜呜呀呀地叫喊。李练达醒过来，他没有偷看他们的硬气功，他只是眯着眼睛。安子春又是一阵乌呀呀地喊叫，可是经过几个回合的试验，砖并没有被安子春的手掌劈开。假发老乡安子春说今天他妈的酒喝得太多了，内力不足，影响发挥，改天给哥几个表演逼退云彩的意念真功，那才叫真本领，那才是得道仙人。他们几个附和着，夸赞着，大笑着，继续喝酒，鬼哭狼嚎，嗷嗷直叫……中间好像又谈起了女人……谈起了X爱一百零八式，乱七八糟地没有头绪，话题很多，他们越谈越玄……人生不称意，李练达正在古渡上，斜阳，古船，散发，汪洋……
不知什么时候，李练达听见一声尖锐的凄厉的嚎叫，在一片朦胧的红光中，李练达睁开眼睛越过一片狼藉的桌子，瞥见假发老乡安子春和他的一个大个儿把兄弟正在蚊帐里练习肉搏，那是他们在发功吗？两个人喘息着，搏斗着……
李练达紧闭着双眼，胃里翻江倒海。
李练达觉得自己必须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李练达的日子被吵闹喧哗的迪斯科给断裂开了。
李练达喜欢张蔷的歌曲，但是张蔷的迪斯科音乐被这些无聊的人给丑化了，包括那些被流行的迪斯科霹雳摇滚都被丑化了。李练达的张蔷是安静的，是柔情似水的，是在夜深人静时熨帖人心灵的安慰剂。而这些人的张蔷是嘈杂的吵闹的，李练达想只能是将张蔷的旋律冲进绿茶里，看它们安静地在旋转的水里舒展叶片，那是被高温蜷缩的魂魄，在自己的灵魂里舒展开来，浓酽醉人。李练达想念那些在安静的夜晚听张蔷声音的时刻，那是自己人生最纯净最纯粹的时刻。
李练达又独自奔波在每一个未知的门牌号之间。
市政府广场入口道边的石狮子胸部不知道是谁放了一大捧的黄色山菊花，冷漠坚硬和温暖柔情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无意间制造的美。银杏树作为一种记忆，所连接的很显然是彩色的，那种金色的有着铿锵的旋律的蝶形叶片就像是李练达自己的触手。李练达喜欢银杏树叶那蝶翼形的飞翔。李练达捡拾了几篇纹理清晰的蝶形飞翔，他仔细端详着这些飞翔。走在市政府街心公园的山楂园里，李练达看见一个穿着孕妇裙的孕妇正在奋力地摇晃着山楂树，玛瑙一样圆润的山楂抖落了一地，那个孕妇正在费力地捡拾着满地的山楂。她的丈夫在一边笑着，并没有帮她捡拾满地的玛瑙，那是在练习她的灵活性吗？这场面有些不和谐。一些老人围着一个杂牌军的小乐队形成扇面，在二胡、琵琶、锣鼓歘的伴奏下合唱《溜溜的她》……你未曾见过我，我未曾见过你，年轻的朋友一见面啦，情投意又合，你不用介绍你，我不用介绍我，年轻的朋友在一起呀比什么都快乐，溜溜的她哟她哟我哟心儿咿个嘿嘿嘿……他们声音高亢，表情生动，李练达觉得他们唱的很有意思，很好笑，很滑稽，这样鲜明的反差意境，让李练达哑然失笑。这个世界都是理想化的，这个世界又会有谁是溜溜的她呢？又会有谁不心存芥蒂地容纳别人呢？没有，至少在李练达世界里还没有出现。李练达对自己的世界有些绝望。
李练达伸手摘了一颗山楂放在嘴里，咀嚼，山楂的酸涩像这个秋天。
整个早晨李练达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流浪，他从花园的北面移动到花园的南面，然后又从南面移动到北面。他坐在街心花园里的石凳上，极力想解开自己郁结的心结，他想尽办法去打开那无法排遣的郁闷，可是没有任何办法。李练达发现自己将永远无法深入到这个城市。每个人都比别人站得更远一些。身边另一个石凳上的老者的银白头发镀得相当纯洁，他的白色眉毛拧成剑形上翘。他手里拿着一件圆形乐器，用手弹拨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老人的手法娴熟，曲子却有些呕哑嘲哳难为听，那是李练达不习惯这种乐器所发出的那种强劲的旋律，这旋律不是唯美的，有些进行曲的规整。远处更多的人都在围着石桌玩麻将，李练达一直很奇怪这个城市的开放性，怎么老百姓会在街心公园里大摆麻将阵，稀里哗啦地东西南北风，洗牌，抓牌，叫牌，上挺，开胡。不时有人因为毛八七的大吵大闹起来，这就是俗世的生活吧！这安逸让人觉得生命太长了。无聊地打发时间。人们悠悠然自得其乐。
唯有李练达满腹愁绪郁结在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