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的,冷水让我更清醒一点。”兰苗苗冷笑。
“出院了,苗苗你住哪里去啊?”庄燕兰在门外问。
“到我家去住吧,郊区空气好。”庄慧兰连忙接口道。
“不用。”兰苗苗真心感激地望着庄慧兰,说:“谢谢你,二姐。谢谢你照顾我!你不必因此而歉疚。”
“住到市区也可以,反正月嫂还在,还没来得及辞掉。”庄燕兰话一出口,又担心兰苗苗赖着不走,赶着补充道:“等你身体好了再走也不迟。”
“不必了。”兰苗苗自己提了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门,走了病区门,走出了医院大门。庄慧兰跟在后面说:“你到哪里去啊?要不要车送啊?大姐的车在这里呢。”
冷风把她的话吹得七零八落,如残尘落在兰苗苗身后。
兰苗苗打了出租车。司机问:“小姐,上哪里去啊?”
上海这城好似巨大的罩,罩得人喘不了气。也好,哪里来就哪里去吧,兰苗苗说:“火车站。”
到了车站,兰苗苗差点掏不出出租车费。还好东掏西掏,在羽绒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掏了60多元钱——那还是某次产检找回的零钱。付了出租车费,还剩下10多元。
火车站人潮汹涌,已是春运前期。大学生和农民工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满载着全家的希望和幸福,被火车一车厢一车厢地运往四面八方。
半年前,兰苗苗还是无忧无虑的大学生。现如今,她是谁?她排队站在等候打电话的人群里,是一个没有归依的木偶。
前面的稚气女孩跟电话说:“妈,我还有十多个小时就到家了,你给我包好饺子啊,我喜欢吃猪肉白菜的……”
满脸尘土的大叔跟电话说:“娃儿,爹最迟明儿晚上就能见着你啦。爹给你买了新书包新衣服,你小兔崽子给我好好念书,听见没有……”
兰苗苗想着父母,每年过年回家,爸爸都喜欢带着她去逛街买年货,妈妈在家烧年夜饭,当然少不了她的最爱的红烧肉……可是,妈妈是过来人,自己的这副样子不可能瞒得过她的,又免不了一场生气,妈妈的身体——医生也说了,千万不能受刺激了……
前面的姑娘电话搁下了,兰苗苗正发愣,后面的人催了:“喂,你电话打还是不打啊?不打,我可得打了奥。”
兰苗苗拿起电话,拨了家里的电话,听筒里响了一声,忍不住又摁下了。后面的人又催了:“喂,你别磨磨唧唧的,耽误人时间嘛不是?我们的火车要开了,都。”
兰苗苗最终拨的是玥玥宿舍的电话,还好她没有放假回家。玥玥什么都没问,直接说,你等着啊,我过来接你。
有的时候,越是炽烈的感情越不长久,譬如爱情,还不如一场细水长流的友情经得起磨练。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你能托付、信任、依靠的往往不是你最深爱的那个人。
火车票难买,玥玥到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在候车室的角落里找到兰苗苗的时候,只一眼,玥玥已不能自抑,泪雨滂沱。玥玥直接就要往外冲,嘴里叫骂:“他妈的那个阿华,我要去找他,他缺祖宗八代的德!我要找他,问问他,他妈的还是不是人?……”
兰苗苗拉着她,摇摇欲坠。玥玥望着兰苗苗靠在她的手臂上,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又是很铁不成钢,对兰苗苗无奈地叹口气,又叹口气,叹了七八口气,才缓过劲来,可是她的眼泪却怎么止都止不住。
兰苗苗这两天里本是麻木地和流浪的人群混在车站角落,已经感染了某种呆滞混沌。这一刻,感觉的神经甦醒过来,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心里的溃烂也侵染开来,她放声大哭,哇哇作声,仿佛山村农妇给离去的亲人哀歌,倒将玥玥怔住了,挂着满脸泪呆望她。
边上的各路旅客围拢过来,指指点点。甚至有车站执勤警过来维持秩序。
玥玥拉着兰苗苗冲出看热闹的包围圈,到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兰苗苗渐渐恢复了常态的平静。玥玥也知道那平静下面掩埋了多深的伤害,但她亦无能无力。她只能带着兰苗苗去吃了点永和豆浆,补充了点元气,两人随着拥挤回乡的人潮上了回南京的火车。
玥玥已经考上了研究生,兰苗苗就在她的研究生宿舍里躺了三个多星期,身体渐渐康复,那段记忆似乎也渐渐尘封了。
谁都以为埋下的记忆天长日久,总会腐化消散,伤痛的坟墓上总会长出新的草木,让人误以为春天已经来了。
然而,6年之后,小兰的出现,却如阳光,千年的冰雪格啦啦格啦啦融化,露出嶙峋的岩石,残酷的过往。
这么多年,兰苗苗不问为什么,是因为那些年过往里的爱恨情仇已经过去了,灰飞烟灭,没有什么值得她去面对的,没有什么值得她去质询的。可是小兰,本该属于她的小兰出现在她面前,笑颜如花。她知道必须要去面对,无论现实有多残酷,她也要去争取。哪怕只有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机会,她要得到她本该拥有的必须拥有的拥抱小兰的机会,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在那个租来的老旧二居室里,玥玥把哭累了的兰苗苗扶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叹口气,低下身子把一地凌乱的衣服收拾起来,一件一件地叠到行李箱里,一边叠一边问:“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自己的事情还是我自己来解决吧。”
“我担心你又被人家欺骗——庄家可不是那么好惹的。人家都是上市公司了,对付你还不是捏死一只小蚂蚱的事?”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无知少女了。我已经失无所失了,还怕什么呢?更何况,还有什么比当初他们对待我更残忍的事情呢?”
玥玥啪地关上行李箱,说:“好吧,我送你去火车站。”
玄武湖的温润水汽一阵一阵飘到南京高铁车站的二楼候车大厅,兰苗苗站在玻璃幕墙外,想起林舒洋脸贴着自己面前的这块玻璃,一遍一遍地做着手语——我等你。可是如今,物是人非。舒洋不知人在何处。自己却被过往一口吞下去,只怕那些纠葛不但要缠绕自己的爱情,甚至婚姻,甚至未来的一切,直至树死藤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