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54500000006

第6章

我在万寿寺里努力回忆,有关自己,所能想起的只是如下这些:我头上裹着绷带,在病房里乐呵呵地躺着时,有个护士告诉我说,我骑了一辆自行车,被一辆面包车撞倒了,这辆面包车在我头盖骨上撞了一个坑,使我昏迷不醒;我就乐呵呵地相信了。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我自己并不记得;而且我不能人家说什么就听什么,最起码得问问那开车的为什么要撞我──所以,必须要自己有主见。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是薛嵩,但眼前无疑是二十世纪。此时我在万寿寺里,火红的阳光正把对面的屋影压低,投在我面前的窗户纸上。我不该无缘无故来到这里,总得有个前因才对。

有关万寿寺,我的看法是:这地方不坏。院子古朴、宽敞,长满了我所喜欢的古树,院子打扫得很干净,但有一股令人疑惑的臭味,刺鼻子、刺眼睛。房子上装着古老的窗棂,上面糊着窗户纸,像这样的窗子,冬天恐怕难以防寒,但那是冬天的事情。眼下的问题是:这是个什么地方,我到这里来干什么。虽然这是一座寺院,但没有僧人出现,我自己也不是和尚。这一切都漫无头绪,唯一的头绪是我被一辆面包车撞了。还有一个问题是:那个开面包车的人和我到底有何仇恨,要这样来害我……

据说,对方出了我的医药费,赔了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还赔了一套新衣服,这件事就算了结了。出院之前,我对大夫说,我好像还失掉了记忆。他笑了一笑,说道:适可而止吧;然后毅然决然地给我开了半个月的病假条。这个大夫又白又胖,长着很长的鼻毛……我对他说的话、做的事一点都不懂。但我还是觉得,他不信任我。可能他受了开车的什么好处──想到了此处,我露出了微笑,觉得自己已经很奸诈了。

现在我猛然领悟,医生怀疑我之所以假称丧失记忆,是想让对方赔偿更多的东西。其实我没有这样想。我不想对方赔偿什么,不过是想打听一下我该做什么,到哪里去。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把病假条拿了出来,撕得粉碎。我想给自己倒点水喝,却发现暖瓶盛了一些污浊的冷水。然后,我坐了下来,疑虑重重地看着那个暖瓶,终于想到,这里既有暖瓶,肯定有地方能打到开水,于是起身拿了暖瓶出去,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小锅炉──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感到很快乐──所以,失掉记忆也不全然是坏事。总想着自己丧失了记忆,才全然是坏事。

现在,在万寿寺里,我读到这样的故事:过去有一天,薛嵩到山坡上去担柴,回寨的道路却不止一条。他的寨子是一片亚热带的林薮,盘踞在红土山坡上,如果从高空看去,这地方像个大旋涡,一圈圈长着大青树、木菠萝、山梨树,这些树呈现出成熟的紫色;在竹丛之间长满了仙人掌、霸王鞭、龙舌兰,这些林荫中的植物呈现出蓝色。在仙人掌之间长满了茅草,在茅草下面是青色的苔藓,在苔藓下面是霉菌生长的所在。至于还有什么在霉菌下面生长,它们是什么颜色,我就看不到了。在林带里,盘旋着可供大队人马通行的红土大路,上面铺着米黄色的砂石。在大路两边,岔出无数单人行走的小路,这些小路跨沟越坎,穿进了林荫。

小路两面有猪崽子走的路,有时是一道印满了蹄印的泥沟,有时是灌木丛上的缺口。在猪崽子走的路边,有蛇行的小道──在压弯的茅草上面蜿蜒的痕迹。在蛇行的小道边上,有蚂蚁的小道──蚁道绕开了绵密的草根。在蚁道的两侧,理当还有更细微的小道,但不是人眼可以看到的。薛嵩像一串活动的柴捆一样从大路上走过,越走近旋涡的中心,道路就越窄,两边的林荫也越逼近。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道真正的壕沟,沟壁有卵石砌的护坡。在壕沟对面,有一道真正的营栅,是一排无头树组成的,树干上长出了密密层层的嫩枝条。壕沟正面是一道吊桥。这道吊桥是十六根梨树扎成的木排做成,由碗口粗的青藤吊着。不幸的是它吊不起来,因为梨树在壕沟两端都生了根。这些树还结了一些梨,但都结在了桥下面,不下到沟里就摘不到。

我也不记得这片亚热带的林薮。但这不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情。这是我自己告诉我的事情。比之别样的事情,这件事更可相信,所以,我宁可相信以前有一个薛嵩担着柴捆从两面生根的吊桥上走过,也不相信我骑在自行车上被汽车撞倒了──虽然我头上有个很大的伤疤,但它也可以是被人打出来的──假如大夫受了打人凶手的好处,就会这样来骗我,帮他开脱罪责。这样一想,我有觉得自己还不够奸诈。奸诈这件事,只要开了头,就不会有够。

薛嵩挑着柴捆从吊桥上走了过去,在大青树的环抱之下,眼前是个小小的圆形广场。在阴暗的光线下,有座草棚,草棚下面,有个黑色大漆的案子,两端木架上放着薛嵩的铠甲、弓箭、仪仗等等破烂发霉的东西。这里是薛嵩心中的圣地。广场的侧面有夯土而成的台子,台上有木板房,这是薛嵩心目中的另一个圣地。这两个地方都是军队凝聚力的源泉,是凤凰寨的中枢。

他把柴捆卸在木板房的屋檐下,拉开纸糊的拉门,走了进去,坐在木头地板上,解开拴住龟头的竹篾,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就用手掌拍击起地板来了。假如我的故事如此开始,那天下午薛嵩没有回到自己家里,而是走到寨心去了。需要说明的是,这座木板房住了一个营妓。看到此处,我也恍然大悟:原来,薛嵩手下是一帮无赖。没有女人的地方,无赖们怎么肯来呢。

薛嵩坐在寨中心的木板房子里,用手叩着地板,从屏风后面跑出一个女人来。她描眉画目,头上有一个歪歪倒倒的发髻,身上穿着紫花的麻纱褂子,匆匆忙忙束着腰带,脚下踏着木屐,跑到薛嵩面前匍匐在地,细声叫道:“大人。”她愿意给薛嵩用黄泥的小炉子烧一点茶,但他拒绝了。她还愿意为薛嵩打扇,陪他坐一会儿,他也拒绝了。如前所述,薛嵩赤身裸体,像个野蛮人──虽然他已经把龟头从竹篾条上解下来了。这种装束使他决定使事情简单一些,所以他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左掌举平,掌心向下,朝前平伸着。这个女人平躺下来,岔开两腿,两手平摊,躺成一个大字形。于是薛嵩膝行前进,进到那女人的两腿之间,帮她除去脚上的木屐和袜子──她的脚因为总穿木屐,所以足趾变成了蟹爪形──并且解开她的腰带,让她身体的前半面袒露出来。她的身体当然像粉雕玉琢一样的白。至于模样,可能是这样:大腿有点过粗,腹部的皮有点松懈,乳头尖尖的,整个胸部是个W形,但也可能不是这样。薛嵩憋住一口气,插了进去,这仿佛是打开了语言的禁忌。那个女人开始和他聊起来:你怎么老不来呀?这么热的天,怎么还出来?等等。但薛嵩憋着气,一声都不吭。

这位妓女十分白皙:不但脸色白,连嘴唇都白。眉毛几近透明,只带有一点点淡黄色,浑身上下到处可以见到蓝色的血管。只是这些血管全都很粗,全都曲张着,好像打着滚。她好像笼罩在一团白雾里,显得比较年轻,实际上是个老太太。在凤凰寨的中心,一切都是绿色的:首先,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绿荫之下;其次,到处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就是呆在白色的纸门后面,浓绿的光线还是透过了窗纸,沁到房子里来。在这间房子里,薛嵩黝黑的身体变成了青铜色,而妓女苍白的身体上好像布满了细碎的绿点,好像某一种磁砖──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假如凑近了去看,却看不到任何的绿点。除此之外,空气也潮湿得像油一样,这使薛嵩感觉自己悬浮在绿油当中,一切都变得缓慢,甚至就要停止了。在这绿色的一团里,有一股浓郁的水草气。一切都归于沉寂,但真正沉寂下来时,又听到远处水牛在“哞哞”地叫,那种声音很沉重,很拖沓;近处的青蛙在“哇哇”地叫,这种声音很明亮,很紧凑。而那女人确一声不吭了。她还闭上了眼睛,好像一个死人。

整个凤凰寨泡在一片绿荫里,此地又是绿荫的中心。就是呆在屋里,也感到了绿色的逼迫。薛嵩鹰勾鼻子斗鸡眼,披着一头长发,正在奋发有为的年纪。在做爱时他也想要有所作为──他在努力做着,想给对方一点好的感觉。所谓努力,就是忘掉了自己在干什么,只顾去做;与此同时,听着青蛙叫和水牛叫;但对方感觉任何,他一点都不知道。这就使他感觉自己像个奸尸犯。那女人长了一张刀一样的长脸,闭上眼以后,连一根睫毛都不动,我想,这应该可以叫做冷漠了。后来,她在铺板上挪动了一下头,整个发髻就一下滚落下来。原来这是个假头套。在假发下面她把头发剃光,留下了一头乌青的发茬。

她急忙睁开眼睛,等到她从薛嵩的眼色里看出发髻掉了,这件事已经不可挽救。她伸出手去,把头套抓在手里,对薛嵩负疚地说道:没办法,天气热嘛。这话大有道理,在旱季里,气温总在三十七八度以上,总顶着个大发髻是要长痱子的。头套的好处是有人时戴上,没人的时候可以摘下来。薛嵩看到了一个既青又亮的和尚头,这种头有凉爽的好处。除此之外,他还发现她的小腿和身上的肤色不同,是古铜色的,而且有光泽。这说明她经常跑出去,光着腿在草丛里走过。这两件事使薛嵩感到沮丧,这样一个女人叫他感觉不习惯。他很快地疲软下来。那个老娼妓用粗哑的嗓子讲起话来:弄完了吗?快点起来吧,热死了!于是薛嵩说道:我就不热吗?然后就爬到一边去,傻愣愣地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与此同时,他感到心底在刺痛。

同类推荐
  • 野狼沟

    野狼沟

    尤创新住在野狼沟,从家到镇里上中学要翻越一座大山,凭她这条长腿也得走上十来个小时,一般人在冬天是不敢翻山的,因为两头不见阳光,都怕遇见狼,夏天白天总会比冬天长出三四个钟头,危险不太大。
  • 你是第八个(希区柯克精选集)

    你是第八个(希区柯克精选集)

    《希区柯克精选集》中所选的故事,都深得希区柯克的精髓。书里的每一个小故事,其实都是每时每刻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但是通过希区柯克的别样演绎,它们又变得意味深长,引人入胜。正是这些东西,让你一口气读到最后,也让你体验到那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仿佛一下从黑暗中跃入到碧海蓝天之中,让你想放声尖叫。
  • 1984:汉英对照

    1984:汉英对照

    本书是一部政治寓言小说,也是一部幻想小说。在书中作者为我们展现了他惊人的想象力、伟大的创造力、深邃的洞察力,用他独有的风格和高超的技巧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恐怖世界。故事讲述的是1984年的世界被三个大国瓜分后的社会场景,主人公正处在三国之一“大洋国”,此时的世界战火纷飞,国家高度集权,以统一历史和语言、拆散家庭等方式维持运转,监视人们的行为,控制人们的思想。书中的每一个场景都触目惊心。
  • 笑忘书

    笑忘书

    小说主要写了三个人。姥爷,小舅,三姨。姥爷几乎像个世外高人,游手好闲了一辈子,生了六个女儿。小舅擅长做菜,后来渐渐落后于时代沦为小工。三姨不满乡村生活,十六岁不告而别离家出走,在城市中历尽艰辛,十年后荣归故里,短暂停留后,再次离乡漂流,不知所终。
  • 与花交谈

    与花交谈

    报亭书摊处可见微型小说的身影。,文化市场上出现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许多文学刊物纷纷改头换面。改为专门刊登微型小说或主要刊登微型小说,进入21世纪,有的甚至连刊名也子以更改
热门推荐
  • 尸心不改

    尸心不改

    控尸门的欢乐二缺弟子江篱炼了一具美得人神共愤引得天雷阵阵的男尸,以为好日子开始了,结果没想到门派惨遭灭门。--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冷面邪王:傲世毒妃别想逃

    冷面邪王:傲世毒妃别想逃

    一朝穿越,顶级特工的她成为安定侯府废材庶女三小姐。涅槃重生,她已不是那个任打任骂的废物。凡欺她者,她必反欺之!绝不留情!凡辱她者,她必让那人!身首异处!凡害她者,她必会杀之!不留后患!虽然她心狠手辣,对付的都是害她之人,又怎会招惹了那只妖孽强大的腹黑男;无论她逃到哪里,他都能随时出现在她面前,“娘子,你偷了我的心,一辈子都别想逃出我的五指山!”从此,她驭万兽,炼神丹,制神器,凤逆天下,傲世苍穹!从此,他护她,宠她,纵容她,碧落黄泉,天上地下,生死相随。修炼之路,漫漫无期,而她有神兽相随,美男相伴,只是,且行且珍惜。
  • 尸心不改

    尸心不改

    控尸门的欢乐二缺弟子江篱炼了一具美得人神共愤引得天雷阵阵的男尸,以为好日子开始了,结果没想到门派惨遭灭门。--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中医的保健之道

    中医的保健之道

    疾病是人类的大敌。它不仅损害人体的健康,还能消磨人的意志。本书分别根据相应的疾病配以相应的秘方。本书所列的药膳秘方,既有古方,又有创新,内容翔实,知识性与实用性并重,重点突出,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全书既有传统医学内涵,又是一本推广药膳秘方的科学读物。
  • 极品夫妻

    极品夫妻

    如果一对才貌双全而且事业如日中天的男女结为夫妻的话在家里是谁说了算啊?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而且这一对夫妻都是娱乐圈里最只是客人的当红偶像,而且属于不同的公司,而且还要隐婚,常年聚少离多,感情能够长久吗?她与他是娱乐圈里面最火的当红偶像,相识相知,相恋,结婚,可却无奈选择了隐婚,在外人面前他们依旧是独立的,事业要顾好,而且还得防止小三入侵,日子过的的确是艰难,某天小三真的来了,他们又该如何?
  • 噬金狂神

    噬金狂神

    少年古羽得旷世奇遇,拥有了吞噬的逆天能力!从此,金属,法宝,功法,丹药,敌人,无一不成为他吞噬的对象!什么?还能吞噬美女?嘎嘎……
  • 嗜爱成瘾:邪魅少主惹不起

    嗜爱成瘾:邪魅少主惹不起

    婚前他是主,她是仆,他对她千般“伤害”万般“折磨”。婚后她是主,他是仆。“老婆,你想要吃什么?我现在去给你做!”某妖孽男子蹲在地上看着沙发上慵懒的女子一脸谄媚的问道,犹如一只大型卖萌犬只。某女眼角狠狠一抽,揶揄出声:“不用,看见你我就饱了!”“老婆是说我秀色可餐?想要吃我?!”“你还能再厚颜无耻一点吗?”某女汗。“可以啊!”某妖孽男邪气一笑:“那……我吃老婆好了!”起身直接将某女扑倒之。
  • 尸心不改

    尸心不改

    控尸门的欢乐二缺弟子江篱炼了一具美得人神共愤引得天雷阵阵的男尸,以为好日子开始了,结果没想到门派惨遭灭门。--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明朝晋王府

    明朝晋王府

    明朝晋王府,自洪武三年(1370)朱棡始封晋王计起,至崇祯十七年(1644),开府太原长达274年,几与明朝存亡相始终。
  • 傻子王爷无情妃

    傻子王爷无情妃

    一只毒蝎子,彻底断送了她年轻的生命!别人只知道,那个软弱没主见的女人被迫嫁给一个痴傻呆闷的七皇子。殊不知,她早已不再是“她”!面对痴傻只会憨笑的美男,她气愤难填!你傻,本美女就医好你,谁知医好后,遭到嫌弃,却换来一纸休书,气愤之下,她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