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低垂粉颈,挣扎不住,只觉一阵恶心难挡。傅立夏起初只当她装,可见她面色如纸,仿佛呕吐前兆。不详的念头如轰雷闪过脑海,她立马起身步来,将手试在她额,竟真有些低热微烫。
“你……”傅立夏面色紧张起来:“你不会是。”
无需说出来,三个女人都已经心知肚明。
祈愿不禁打了个寒颤,擦着衣角的拳头不由攥紧。
此刻言玥却是勉强直起身,惨白无色的唇哆嗦不已,许久却凝成一抹冷笑,用手拭着嘴角道:“如果我回答‘是’,会不会让你之前所有的长篇大论前功尽弃?”
傅立夏整个人僵持住,双手用力握紧沙发,仿佛不敢相信。脸面含愤带怒死死望着言玥。
真的怀孕了,真的,是真的!所以傅觉冬这几天才心情那么好么?
躲在门口的祈愿慢慢将所有事汇聚起来。突然她失去再听下去的欲望,幽幽的,恍惚的,转身挪步,甚至忘了去洗手间收拾下满身湿漉漉的自己。
祈愿回到位于华山路的傅家公寓的时候,傅立夏还没有回来,傅觉冬一般晚上都有应酬,不在家吃。
然而厨子仆人还是很尽心尽责张罗了一桌子菜。
MariaTheresa水晶灯光照出一种古怪的凄迷。
大蒜鲫鱼汤、韭菜牛奶、黑米粥。傅家的下人都是审时度势的,知道傅大小姐这两天喉咙不适,早早连菜谱都改了。都是些清淡易于消化的家常菜。
大约傅立夏这次真的病得严重,就连她一贯爱吃的卤制品、酸橘汁腌鱼都好久没上过傅家餐桌了。
祈愿坐着,提起筷子,一个人吃起来。
家里仿佛失血的少女,训练有素的下人个个屏息静气。
晚上,她躺在床上睡不着。傅家的宅邸不在繁华的闹市区,傅觉冬不喜欢危楼霓虹的纸醉金迷,不喜欢闹事汽笛的扰人清梦。所以定居在这条孤高幽静的地段。
晚上,从古老幽静的庭院里她能听到夏夜雨打空阶的声音,一点一滴,然后她就想起言玥。
她真的怀了傅觉冬的孩子吗?
那傅立夏会怎么对付她?
傅觉冬会凭此借口而名正言顺娶她吗?
那她是不是也该功成身退,做自己最擅长的小老百姓?
可是一年还没到,如果解除婚约,她是不是可以适当要求点违约金?
要不要找个律师之类的咨询下?
律师。不行不行!她拼命摇头摈弃自己的想法。她强迫自己早点睡。
迷糊朦胧中,她终于酣然睡去,睡梦中仿佛有温软的触感拂过她的额,像一把暖暖的羽扇……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偏偏就是那么巧,祈愿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又那么快遇到那个人!
那一日,祈愿陪着苏烟去瑞金医院做定期检查。人满为患,正坐着排队等候。
祈愿还是一如既往聒噪唠叨着她的身体,苏烟还是一如既往讳疾忌医,不愿多谈。
“唉,你看那是谁?”
“你别打岔!”祈愿早习惯她这招王顾左右而言他。
“不是啊,你看哪,那不是你老公二奶么?”
祈愿被她直接到露骨的话惊到,转目而去。这回她真没有骗人。
一个婀娜翩然的白影闯入眼帘。言玥在一个年长女医生的搀扶下慢慢而来。
苏烟嘘一口气,“你老公真阔绰,AmericanChinoise的戒指用来讨好情人。”
祈愿不懂什么AmericanChinoise,只听懂戒指两个字,循着望去,言玥右手指节上果然套着一枚惊世无比的戒指。数颗碎钻众星捧月般烘托出中间大颗圆形绿色碧玺。
身旁的女医生不轻不重的叮咛传来:“这两周不要跳舞了,回去卧床休息两三天,吃点补血的东西。”言玥一一点头,最后医生轻咳一声,那句话说的稍轻,可是祈愿依旧听得清清楚楚——“一个月不要同房!否则细菌容易感染。”
祈愿神经一紧,她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言玥是刚从妇产科的手术床上爬下来。
“哎,看来你老公的私生子是胎死腹中了。”苏烟无关痛痒的说道。
祈愿咬着唇,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像一团麻线,整不出个线头。她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该同情还是该嫉妒?
医生走后,言玥歪歪斜斜走着,明显身体已经透支到一定地步。她攀附着墙壁一步一挪地彳亍而前,苍白的脸色更胜身旁的雪白墙壁。
祈愿突然站起,就要跨步而去。
“你干嘛?”苏烟一把拉住她冲动向前的身体。
“你没看见她快不行了吗?”祈愿不假思索。
苏烟不留情面挑眉问:“你真相信世上有那么巧合的事儿?这都能让你遇上?”
“就算是演戏,孩子都打了,演给我看要报销费么?”祈愿依旧坚持。
苏烟执着她的疑心教训:“你别那么傻,这孩子到底存没存在过都不知道。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你不明白么?”
祈愿被她掣肘,心里多少有些被动摇。她从小就是这样憨头憨脑,任何事不喜欢深究,总是习惯性给每个人都套一顶道德的帽子。
只是她正踟蹰着,言玥纤瘦的身体突然如一片薄纸跌落下去。
祈愿终究仁心恺恻,甩开苏烟,“你先去取药,我一会儿就来。”急冲而上。
苏烟气极,真真猪脑壳不开窍。这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善良到死的白痴!
“你怎么样?”祈愿疾步跑上去,幸而支住言玥下瘫的软体。
言玥一手下意识扶住墙,抬头,目中不无惊讶“祈。傅太太。”终究口是心非的喊了声。
祈愿眼尖,瞄到她捏在手里不及收起的病例单,只一眼,已经惊叫:“你真的把孩子打掉了?”
言玥倒是一诧,立马收紧手中的病例塞进包中。努力着站起来。竭力的回避而不对视。“我没事了,谢谢你!”说着企图从她身边走过。
“你这样跌跌撞撞怎么回去?”祈愿拦住她,眼里尽是不依,拉着他纤细的手腕:“你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不想吃。”
“那找个地方休息下,一会儿让朋友陪你回去!”对于生病的人,她一向有非常强势的说服力。
言玥终于妥协。
两人来到一家就近的咖啡厅。整个会所辅以深红色的皮革沙发,每张桌上精致的摆设着一枝白玫瑰,瓶底铺着一块菱形浅蓝桌布。
两人挑了接近一大扇落地窗的位置。阳光无保留洒进来,言玥默默端坐着,瘦骨纤长的手指无意的拨弄着桌边下的丝丝流苏。
店里放着《燃情岁月》的主旋律。不知为何,在如此艳阳高照的夏日,却显得那样凄迷而悲怆。
“其实……你不一定非要打掉孩子的。”祈愿思绪了老半天,终于开口,她那种莫名的、深深的歉意如果让苏烟知道一定又要把她骂得体无完肤了。
可是她咬咬唇,还是接着说了:“我和傅觉冬只是契约婚姻,一年之后你……”
“我可以嫁进傅家,然后我们一家团聚?”言玥接过话茬,抑不住笑起来:“祈小姐,你真觉得有这个可能吗?”她依旧还是喜欢称她祈小姐。
祈愿竟是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来趟这浑水。也许她是自私,只是因为这样把话说开了能减轻她自己的负罪感。至少她不是横栏在傅觉冬和言玥之间最大的鸿沟。
两杯拿铁被端上桌,氤氲的袅袅香气,四溢弥漫在两人间,宛如无形的屏障。
言玥一点没有局促不安的样子,平静无比,“觉冬从来没有对我承诺过什么,我也不需要他承诺。我们两个人,没有别人能懂!”一句话自信又自傲的把其他一干人等统统排除在他和傅觉冬的世界外。
言玥幽幽搅着咖啡:“就算他不会娶我,我也不感到意外。可是让我意外的是,他为什么会娶你?”她目光斜睨而来。
祈愿一时语塞,思索片刻,娓娓镇定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娶我,可是我知道我为什么嫁他!为了钱!”
言玥水眸一诧,被她的直接怔到。眼波投来些许撼然。
祈愿接着说:“言玥,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有资格清高自负,视名利金钱如粪土的。我就是那么市侩明确的爱钱!你放心,我和傅觉冬比矿泉水还纯,我一点不想搅和在你们中间。不管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对我,我都不介意。我今天之所以帮你,纯粹只是觉得孩子是无辜的,你不应该。如此决断!”
说话间言玥的神色换了又换,她低眉不语,仿佛祈愿的每句话都如千斤石顶在她心上。最后,她竟是轻轻开口要求道:“今天你看到的一切,请不要告诉觉冬。”
“什么?”祈愿惊呼:“你擅自把孩子打掉没告诉他?”
她凄厉一笑,摇摇头:“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孩子。”
“你。.”她不明白,她实在不明白。这女人疯了吗?
“为什么?”
“你知道除了觉冬和傅立夏,傅茹春,傅家还有个成员吗?”言玥突然话锋一偏,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傅暮秋?”她仅凭本能脱口而出。言玥却仿佛听了什么笑话般咯咯笑起来。如涓涓流水,流淌道她耳边却只觉得刺耳无比。
言玥笑得祈愿有些不痛快,刚要质问。她柔柔的声音已经飘来:“祈愿,你是真傻,那个野种怎么可能姓傅?”
她一个大悟,的确,上回傅觉冬也没有连名带姓的喊过他名字。可这和她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觉冬那么恨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再制造个秦暮秋出来呢?”
她像个大彻大悟,茅塞顿开的小沙弥,终于了然。
“这个不一样!”祈愿强辩:“当初是他父亲背叛了母亲,才会有那个什么暮秋的。可是他并没有背叛你!”
“一样的,”言玥几乎认定了,垂头望着冒热气的咖啡喃喃:“祈愿,我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矜贵高傲。我已经残缺了。有时候我甚至羡慕你的勇气与追求。你那么纯粹,那么简单,就像。”她柳眉微颦,琢磨着用词。
祈愿觉得言玥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而这种与众不同像一块有缺口的玉佩和傅觉冬的冷睿气质不谋而合。
“觉冬说得没错,”言玥幽甜笑起来。
“什么?”她一个还神。
“他说你像一颗种子。”
种子?她完全不解。甚至懒得去揣测傅觉冬这种比自己高级N次方的动物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你只要记住她爱你就行了!”祈愿柔手覆上她冰凉无温的手背。
所有人都那么说,傅立夏几乎倾尽所有脑细胞都没有让他离开她。如果没有那么深的爱怎会那么难阻隔呢?
“你知道吗?觉冬救过我的命!”言玥歪过头去望窗外的天,像看一场电影般凝注。初夏的阳光渡在她脸上,“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正准备自杀。”
祈愿整个人僵住。抓着她的手渐渐收拢。
这个女人身上究竟还有多少惊人的故事?如此柔弱又安静的外表下到底隐藏了一个如何的灵魂?
“听说你是孤儿?”言玥霍地问。
“嗯。”祈愿手指摩着咖啡杯缘。也许说了太多遍,已经不觉得可怜。也许此刻她所有的焦距都已经在言玥身上。
言玥幽幽叹了口气,“有时候没有父母反而更好。”
所有的悲剧都应该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来叙述。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她是生我时难产死的。这件事对我父亲的打击极大。他恨我!后来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赌鬼,没日没夜的赌钱,赌输了就喝酒,回到家对我和奶奶拳脚相向。变卖奶奶留下的传家宝,一件又一件。奶奶不肯,他就用武力解决。我只是想着快点长大,快点离开那个家。奶奶用偷偷攒下来的钱供我读书,学芭蕾。她告诉我,我身体里留着清朝格格高贵的血统,总有一天我会像天鹅一样飞向蓝天。她一直希望能看见我在舞台上表演《天鹅湖》给她看。我很努力很努力的练习舞蹈,跳得脚抽筋,起泡还是不懈的努力着。”
祈愿不由的觉得心疼。她完全毫无保留的相信这个故事。因为她看见言玥眼眸中那哀伤的涟漪。
“18岁那年,我终于如愿以偿得到去美国进修芭蕾的机会。我以为我可以改变人生了,谁知道老天就是这么爱耍人,公演前夕居然传来我奶奶的死讯。”
一阵沉寂。祈愿心里腾然升起一丝丝酸涩。
窗外的阳光很好,络绎不绝的人流往来不间。仿佛人生,就像一场冗长之旅,每一站都会和不同的人擦肩然后而过……
“奶奶都死了,我跳舞还有什么意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切都已经不重要,我跑到金门大桥上俯瞰紫雾缭绕,多好的自杀圣地啊!跳下去一定很美,像一只天鹅,奶奶在天上一定也看得到。”
“你……疯了。”祈愿突然不善言辞起来。
言玥笑着摇头:“可惜阎王不收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大床上,发现自己被别人救了。还没跳倒先晕过去了。”
“傅觉冬?”王子救了天鹅公主,美丽的童话不是都这样开始的么?
言玥唇角划过一抹清丽的笑,搅着咖啡,一圈又一圈,像她的思绪,她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