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尘雪最后一个不眠的夜晚了。我们三个聊了一整晚。尘雪说,我再也不会这样熬夜了,这是最后一次。尘雪走的时候,我依然躺在那里。她说,老大,我走了。我说,走吧。就这么简单,紫轩躺着没有吭声,我支起头看看她,她早已睡着了。从遥远的地方传出来关门的声音,那门把我们隔开了,或许是几年,或许是一辈子。
紫轩醒来的时候,我早已做好了中午的饭。她哼哼唧唧了好长时间,然后才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老大,尘雪呢?”她伸手在床上摸索着。
“走了。”
“走了?”她腾的从床上跃起来了。
“嗯。”
“老大,怎么不叫醒我,啊,就这样就走了?走了?那或许是永久的分别啊,老大,你都不叫醒我。都怪你,都怪你,你一直都这么笨拙。”她哭了,对我拳打脚踢。我不知道尘雪的离别会让她这样伤心。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是要流浪吗?”我抓住她的双手,想让她安静下来。
“嗯。”她不再挣扎了,跪在床上泪眼朦胧的看着我。
“你可以去她学校看她,你肯定会经过那个城市的。”
“嗯?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老大,原来这么聪明。”她笑了,从我的手中抽出手来,在床上跳跃着,像舞动的美丽的蝴蝶。
“那下床来,我们吃饭吧。”
“好。”
“老大,说件事。”紫轩穿好鞋子,在饭桌前坐了下来。
“什么事?”
“那个凶手……”
“对,我忘了告诉你了,这几天一直都没有机会说给你听。我前些天联系到他一个朋友,他说,他两三个月前,曾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听他说是在一个叫梦的小城市。他就知道这么多。”
“是吗?好消息,那我就有机会找到他了。照片有,身高也知道。我肯定能找到她。那我要不改天就走吧。”
“改天?你也要离开了?”
“可是,这是没办法的事呢。老大,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有些事情我们是无法避免的,我们终究要面对它。你说过的,你忘了?”
“没忘。哪会儿忘呢。”
“你看你,都这么大了,还哭泣。我会笑你的。”
“没哭,只是情不自禁。我不想的。”
“嗯,老大,你哭我也哭的。”
“为什么你们一下子都要与我分别了,这一切来得好突然,我都没有准备好迎接它的到来,真的没有准备好。”
“不哭了。”紫轩伸手轻轻抹掉了我脸上的泪水,我看她难受的厉害,好像比我还痛苦。我便不再落泪了。
“我找到他给你联系。”这是紫轩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也走了,她一大清早就坐上了开往梦的火车,她说她要找到那个凶手,她死都要找到那个凶手。找到他,他才会去下一个城市。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化解内心的痛苦。人生真的是无法预料的吗?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不过,它真实的发生了,在我的世界里。而我也一直在焦急等待着紫轩的消息,我是想要把这一切的不痛苦都发泄到那个凶手身上。我无处转移我的痛苦,消解我的痛苦。我只能这样。
一个星期以后,紫轩给我发短信说,她找到那个人了,那个人一直都待在时代广场。她让我赶快去。她继续她的流浪。
我看到她发来的信息,便十分火急的赶过去了。我开始有点兴奋,我终于要抓住他了,我终于可以把这许久以来积蓄的怒火都发泄出来了,我终于要终结这一切的不安和痛苦了,我终于……
到了梦这个城市,天空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干燥的空气突然一下子被润湿了,道路上的尘土被风吹了起来,又被雨点打中沉了下去。这将是汪洋大海呵!云层越来越厚,天空越来越低,要下大雨了呢。行人都各自奔逃着,不会再有人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坚定的找寻着时代广场,我想着在那里有一个我找寻了很久的东西在等待着我。他虽然不是宝藏,但是他却是邪恶。邪恶也是好的呵!他怎么好?我想不起来了。后来,我连他的坏的也想不起来了。我晃晃悠悠的走到了广场上。四周竖立着高大的建筑物,但是,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雨点已经变得狂躁不安,它们打在我的身上,像子弹刺穿我的身体一般疼痛。
我疯狂的找寻着他,紫轩告诉过我,他在这里的。不可能会在别的地方。我在广场上一间公共厕所的檐下找到了他,我真的找到了,找到了。
他哆哆嗦嗦的站在那里。衣服破烂不堪,头发已经被雨水淋湿了,泥水顺着脖子流了下来。他夸张的向上伸开双手跳着,像原始部落里的原始人围着一堆火的旁边跳着的舞蹈。他的嘴一直动个不停。我走近,仔细聆听。最后我总算在这片大雨滂沱的世界里听到了他渺小的声音。
他傻了。
鹊巢和素素十周年的时候,我去墓地看他们。说是墓地,却是一块儿荒地,十年前便杂草丛生了。十几年间,村里的人越来越多,能用的耕地越来越少,这块儿地是唯一没有被划为耕地的荒地,其它村外的任何地方,哪怕是沟沟壑壑都有人占为己有了。荒地上堆积了大大小小的几十个坟,似乎每一寸土地都有它的主人。我好不容易才在荒地的边上找到当年那用一小块儿石碑标示的坟墓。当时,依照素素的遗愿,把她和鹊巢葬在了一起,墓碑上刻着:鹊巢及其最深爱的人素素长眠于此,愿在地下永不分离。他们的坟早已经变得瘦小不堪,几乎快要隐没在这一片荒地中了。我在那里呆了有一个小时,帮他们把坟头上以及周边的杂草清理干净。整个坟便一下子突显了出来。他们是光鲜夺目的,因为她们伟大又平凡且短暂的爱情。
这其中还有一块儿坟墓也是我来的原因之一。那年,悦儿和薛然一起离开我旅行,不幸的是,他们坐在了一列脱了轨的列车上,列车在经过一段险峻的山路时,掉到了山沟里,死了很多人。悦儿就是那个时候走的,她们告诉我说,要去西藏云南等地方看一看,走的时候兴高采烈,新闻报道出来的时候,我便傻眼了。我记得,在网上清楚的看到那列火车出了事故,我不顾一切的跑到了那边,从一大堆尸体中认出了已经血肉模糊的悦儿,但是却没有发现薛然的尸体。我找了很久,才在当地一家医院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薛然。她便没有伤的很严重,幸运的是,当时她压在一群人的上面,车厢掉下去的时候,她只是被剧烈的震动吓得晕了过去,头、手腕、胳膊不少地方虽然有擦伤,但是并没有伤及筋骨。她醒来就哭,问我悦儿怎么样了;我告诉她,已经在当地火化了,只有骨灰可以带回家乡安葬。她整整哭了两个小时,任凭我怎么劝说,她都无法停止哭泣。我那时虽然很难过,但是事已至此,即使哭泣一辈子,悦儿也不会回来,我便把它藏于心地了,从此不再触碰它。
她在医院里静养了半个月,每天我都陪在她身边。虽然,悦儿的尸骨未寒;但是,我还是把自己以前听来的故事或者能让她开心的笑话讲给她听。最后的几天,她便学会开心了。她说,她要陪着我一起回家,把悦儿安葬了。我劝她说,她爸妈肯定特着急见她,她就是不听。爸妈打电话坚决不说回去,她只是说,她没事,有我照顾她,让二老放心。爸妈也拿她没办法,最后勉强同意了;但是,让她跟我回了家乡安葬好悦儿后,马上回家。
悦儿的父母是出事后,第五天才知道的。我一直再想,要不要告诉他们,该怎么告诉他们这个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最终,我还是选择直截了当的说,事已至此,总要去面对的。那天,打电话时,是中午。我只所以选择中午,因为他们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可以悲伤,不会在黑夜里两位长辈因为伤心至极而做出什么事情,黑夜是看不清的。接电话的是,悦儿的爸爸,我还没开口,他便问我,在哪里?是不是和悦儿在一起,她在不在,总之,他完全不知悦儿已经走了。那一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我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也只能告诉他悦儿走了,永远走了。他听到电话就好像掉到了地上,勉强能听到阿姨焦急的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悦儿怎么了之类的话;后来,她便拿起电话问我,是怎么回事?刚说出这一句,电话便断了。我知道我不用再打过去了,说再多安慰的话也是没用的。
我和薛然回到村里的时候,都已经是半夜了。本来,到县城就是凌晨两点。我告诉她说,先找个旅馆住一晚上,早上再回去。她说悦儿的父母肯定等不及,不能为了她,让叔叔阿姨受累。我只好在路上打车直接到悦儿家了。下了车,走进胡同,走到悦儿家门口时,我看到里边还亮着灯,只敲了两声,叔叔阿姨便一前一后的跑了出来。他们刚开始以为站在我身边的就是悦儿,后来才看清是和悦儿一起旅行的薛然,他们后退了几步,阿姨还跌倒了地上,整个人立刻便哭了起来。
叔叔上去搀扶她,已经泪流满面的薛然也上去搀扶她,拉了她好久,她才站起来,从我手中颤抖着接过悦儿的骨灰盒,整个用胳膊把它拥在怀里,紧紧抱着,口中还一直念叨着:宝贝,回家了,回家了!我们陪着他们坐了大半夜,就那样坐着,没说几句话。七点的时候,叔叔便让我们休息,还打开了悦儿自己的小房间。我从她的桌上,看到了我送她的那个可以大大的水晶球,里边有两个相亲相爱的年轻人。我便把她抱了回来,我说我要永远保存它。我和薛然回到了我家,爸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问我怎么回家前也不打电话。当我说了悦儿的事时,他们也落了泪。他们说,悦儿是好姑娘,本来他们都希望我尽快娶了她;没想到,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我和薛然吃了早饭,倒头便睡了。她睡在我的房间里,我则到外边睡。十几天也许只有今天能多睡一会儿了。醒来时,天真的黑了,去看薛然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房间。她正在厨房,帮忙做饭,一点也不像城市里的女孩子。我想,起码她不会习惯乡村的土路,不会习惯乡村的宁静,不会习惯乡村里的一切。我站在不远处,看她和母亲有说有笑,我终于发现了另一个她,一个更真实的她。她确实如我所说,吃饭的时候,不然,让爸妈坐着,她来盛饭。虽然,她有些吃不过北方的食物,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她说,母亲做的饭菜很好吃,虽然没有米饭。第二天,母亲便蒸了米,配合起她的口味来,她甚是感动,搂着母亲不放手。母亲哪里受过这样的搂抱,一直笑着说,乡村里没有这样的规矩。
悦儿的骨灰在家里摆了两天,第三天便下葬了。没有几个人去,除了她姑姑舅舅。都是长辈,没一个是她的同龄人,除了我和薛然以外。那天早上起来,天就灰蒙蒙的,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父亲很早就叫醒我,让我和他一块儿去荒地挖悦儿的坟。我们去到那里时,已经有两三个人在那里挖了。大概挖了三个小时,足够放下木棺材了才罢手。不凑巧的是,天却下起雨了,而且越下越大,挖好的坟坑里积满了水。所有人的衣服都淋湿了,但是,今天势必要下葬的。只好不停的往外泼水,后来,干脆找来了抽水机不停的抽,直等到棺材下葬了,埋好了,抽水机太停了。即便是这样,被填平的坟还是积水不断,雨却一点也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我只好私下里想,等大雨过后,再重新修整坟地。
第四天早上,雨停了。我带着薛然去看的时候,荒地还是一片汪洋。我和她只好又走了回去。一路上,她总是不停的要停下来,欣赏那些野花野草,看到什么都要惊叫的跑过去看一下。她说,乡村挺美,她喜欢。她甚至还说,她宁愿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只是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一时兴起产生的念头。
第六天,我和薛然再去看时,荒地的水已经没有了,表面的土差不多要干了。我才动手好好平整悦儿的坟,而且把已经歪在地上的石碑埋好,放了带来的苹果、糖果。薛然说,想悦儿的时候,我们就回来看她;总有一天,我们会和她相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