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祁爱雪,方悦然走进张克城的卧室。她瞅了一眼表情冷静的张克城,对屈寒梅爱怜地说:“寒梅,你到客厅的沙发上去躺一会儿吧,昨晚你值了夜班,辛苦你了。”屈寒梅对张克城美丽的一笑,说:“张院长,现在由悦然大夫守护你了。你就好好地休息吧。”张克城给她挥了挥手,便眯上了倦怠的眼皮。方悦然走近床沿,悄悄地坐下,她拉着他输液的手背看了看,妩媚地一笑,说:“这瓶糖盐水加的是VC,输完了下一瓶是氨基酸,最后输中药制剂,那是由舒缓神经和血管的几味中药制成的。输几天这样的药,你精神和情绪就会好转的……哎,张书记啊,我们小辈都不该问你这话,但你是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领导,请原谅我,我就冒昧地直问你了。”“什么小辈长辈、上级下级的?在革命队伍里都是同志。我喜欢你直问直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哎,你和我们美仙教授就这样分隔几百里,我都为你感到难受。更不用说爱雪院长了,我从她爱怜你的眼神里看得出,她是极爱慕你的哪。”“哎,我说悦然哪,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祁爱雪是有夫之妻,她能爱慕我什么?不像你——哦,据说你还没有对象吧?”“我才二十三四岁,不着急。现在我最关心的是你。
说实话,你这次是心病……你放心,我不给别人讲,你是我们最崇敬的领导,我关心你是分内的职责。”“分内职责?没听说你有这个职责呀。”“像你这样四十多岁的男人,身强体壮,若没有爱和情的滋润,压抑久了就会生你这样的病啊,或者是周期性的心烦意乱,爱发脾气,失眠多梦,躁动不安。提前出现更年期综合征哪。”“你个小鬼懂得还多呢,连男人的生理、心理都摸透了似的。你学过医治男人心病的心理学?”“嗨,学医本来就要讲心理学和生理学嘛,不然怎么会通过简单的‘望、闻、问、切’就能诊断出疾病来?大凡生长在世界上的人,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喜、怒、忧、思、悲、恐、惊’的七情和‘风、寒、暑、湿、燥、火’的六欲,七情和六欲的不协调,才会生出稀奇古怪的病来呢。”“嗬,你个小丫头片子,我真佩服你了。若我是大首长了,一定聘请你做我专职的保健医生。”“你不聘我,我就已经是你专职的保健医生了。你没听我们院长刚才说的‘把悦然留下来吗’?”“哈,哈。真有你的,有你在一起,我的病就会不治而愈啦!”“真的?”“真的!”“来,拉钩。”方悦然伸出了晶莹纤细的右手。“来,一言为定。”张克城伸出了壮硕的左手。
一白一黑的两只手攥在一起,眼睛里都闪着火花一样的亮光。张克城的眼睛像深邃夜空中那颗明亮的北斗星,发出灿烂的光芒,使人一望便会向往而不会迷失方向。方悦然的两只眼睛,宛若大山里的两潭清泉,明亮而又深不见底,幽幽的透着一股爽身的凉意。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动物不经意间掉进去,都会被醉死、淹死似的。第一瓶液体输完了,方悦然为他加上了氨基酸。她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美丽眼睛,扇子一样撒开上翘的长睫毛,抬头神情专注地盯着输液器。俄顷,她又用笋尖一样的嫩指头弹了弹孟非氏滴管的气泡,一颗圆圆的透明的气泡便滑溜一阵窜上了液体瓶。张克城看着她轻盈的动作,以及她观察气泡上窜时的那灵气秀丽的眼睛和粉嘟嘟的脸腮,一阵心动。她忙完了,又回身坐在他的床沿。她一转身那柔软的发梢便轻轻地拂过他的脸腮,张克城顿时感到她的柔发如丝绸般轻轻地滑过他的脸颊,他的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惬意。她飞快地望了眼他那异样的眼神,润玉一样的脸腮飞起了一朵朵红晕。张克城暗忖道:“革命胜利了,我还是第一次在城市里遇见这样温柔美丽的女人,若她能永远陪伴着我该有多好啊。”他盯着她近在身旁的笑靥,听着她泉滴般清脆亮丽的嗓音,他陶醉了。
他大胆地伸出了没有输液的右手,悄悄地捉住了她那柔滑的指尖,他迅速地把她的手移到了自己的嘴唇之上。顷刻间,她也陶醉了,她望着他,她没有抽出他吻着的指尖,蓦地,她对他嫣然一笑。见着她的甜笑,他心里一阵狂喜。随后,他暗自下定决心:“我现在已经捉住了她的指尖,今后,我一定要俘虏她的整个人……” 美仙的任命通知迟迟没有下来。肖世凤赶到专署卫生局,局长解月晖说:“没见到你们的报告啊。”世凤说:“我亲手递给政工人事科的梁禹琳科长的,快三个月了,还没有音信。医院的业务副院长,只有邵美仙同志才能担当啊。她的到来,不仅给医院带来了声誉,还带来了不少外地的病人,真是人才难得啊。”解月晖虽文化不高,但一向以重视科技人才著称,她也为此事着急,她说:“那你去找找梁科长吧,你就说是我说的,叫她尽快提交局党委研究,报地委组织部。”找到梁禹琳,她正在同科员房衍冬玩五子棋,肖世凤叙述了解局长的意见,梁科长把眼睛从眼镜上框翻出来,一双眼毫无生气地盯着她,用阴沉的语气说:“你们医院真是胆大,连右派都敢报上来做副院长。
你的阶级斗争观念非常模糊,非常危险!老肖啊,你的头脑不清醒呀,连天天讲的阶级斗争主旋律都抓不住,还当书记?你回去好好给局党委写份检查来,清醒清醒你的认识。小房,你记住检查、督促。”说完,她把手一挥,又埋下头去玩她的五子棋去了。肖世凤气得脸色铁青,在心里骂道:“一个小小的科长,居然不顾医院的业务和群众的需要,还批评我一个正团职干部头脑不清醒,真他妈是个小人得志啊……”她想再去找局长,刚迈了几步,又想道:“局长不打电话给梁禹琳,偏要我去找,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奥妙呢?唉,我不清楚官场上这些鬼东西,过几天再说吧。
”她走出局大门,回头瞧了眼这个不是衙门的衙门,气愤地自语道:“我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肖世凤刚回到医院书记办公室,美仙带着放射科主任唐淦泷笑吟吟地走进来,她把手中的图纸递给肖世凤,用肯定的语气说:“唐主任他们设计的放射诊断和治疗中心我看过了,很实用,要买的设备也符合医院的地位和服务对象,我建议在院长办公会上定下来,力争把西川医院打造成全省专区级的一流医院。”肖世凤客气地请他俩坐下,询问了一些技术性问题后,立即热心地说:“邵美仙同志,你到医院快半年了,同志们都说你不分节假日,一天十多个小时都在岗位上,你要注意休息和健康噢。放射实验对你身体有害,要做好防护啊。我想,春节快到了,你回成都去休一个月的放射假,也好在节日期间与全家人团聚啊。”“肖书记,接上面的通知,从捷克进口的ma X线诊断机已经快到货了,科室里的其他同志没有用过这种机器,我想还是等机器到了验收安装好之后再走吧。”“不行,我知道货到和安装需两三个月时间。
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美仙回家了,进蜀、建蜀已放寒假在家做作业,见母亲回来了,他们立即下楼到院门口把妈妈接住。丹梅闻声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奔到院子门口,两眼红红地说:“美仙姐,你终于回来了。你离开家。克城哥已生过两次大病了,每次都在家里输液。”进蜀高兴地说:“妈妈回来了就好了,我的作业有人辅导了。”建蜀却流着泪,扑进母亲的怀里,呜呜地哭着说:“妈妈,我好想你啊,你不要再离开我们了,行吗?”美仙的眼眶里也涌出了泪花,她连忙俯下身子,用手绢给建蜀擦着泪,温柔地说:“好,建蜀,不哭了,妈妈不走了,天天带着你讲故事,好么?”建蜀破涕为笑,为妈妈提起一个小布包,在前边引路。丹梅和进蜀接过美仙的纸箱和提包,一路欢笑地跑上了二楼。张克城回来了,全家人都已安歇,只有他们的卧室灯还亮着。美仙见克城入门,立即从床上跳下来,赤脚跑到门边迎接着他。
克城见美仙回来了,心里一惊,想道:“幸亏我的病好了,若再挨两天,她见到悦然对我频送秋波,柔情似水,不知她会多伤心哪。”他见着美仙惊喜万分地来迎接他,他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绷紧的脸皮尴尬地一笑,说:“你回来啦。”美仙见他问,忙上前一步投进他的怀里。克城轻轻地推开她,淡淡地一笑,说:“你先睡吧,我去洗个澡。”说着,他就走出了卧室。美仙一腔热忱,他却把她晾在了一边。美仙心头一惊,想道:“他以前见我远道回来,都是热情似火,像急猴子似的。今天他怎么啦?”美仙在脑海里打着一连串的问号。张克城在浴室里磨磨蹭蹭地洗了半天,仿佛要把这么多天来方悦然留在他身上的那少女的芳香彻底洗涤干净似的。美仙半躺在床上,听见澡盆的哗哗流水声,心里度秒如年。眼前像放电影似的重现着以前的情景,一幕幕都是张克城与她在床上的疯狂与嬉戏。她闭上眼睛叹息一声,又忽地下床来,走进卧室侧边的梳妆间。她开亮灯对着镜子,她还没仔细去照着镜子观看,就见迎面走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我就这么苍老了吗?难怪克城对我冷淡胜过冰霜。她定定地盯着镜子,一时间对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泪如雨下。
张克城进来了。他见卧室的灯亮着,却又空无一人,仿佛刚才见到的美仙是个梦影。他坐在床沿,也是他病中悦然最爱坐的位子。他伸开胳膊想揽着悦然,然而,出手处却是空空如也。他伸开两只大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自语道:“我今天怎么了?咋一回家竟是这般的模糊?”想着,一阵倦意潮水般向他袭来,他打了两个哈欠,身子一仰,便倒进了床里。不一会儿,他翕动的鼻孔里发出了均匀的鼾声。美仙在梳妆室听见他的脚步声,以为他发现床上无人,就会到梳妆室来抱她。然而,往日的旧戏不在了。她停止了流泪,身子猛然冷得颤抖。她想站起身来走向床边,忽然,他那熟悉的鼾声兀地传进她的耳朵。她见他睡熟了,她见他不理睬她了,她见他冷漠她了,她那乖戾的脾性陡地又冒出来了。她一把关上了梳妆台上的抽屉,恨恨地直起身来,昂头独自走进了客房的小床。美仙倒进小床,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刻。她忽然闻到被褥散发出一股陌生女人的芳香,她翻身再仔细闻了闻,一咬牙狠狠地把被子一扔,将它丢进了床旁的沙发里。她气呼呼地和着睡衣又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