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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中篇小说 黑色(13)

“是的,段先生!”我回答,末了又补充一句,“跟过去大不一样了。我接过那张粉红色烫金的名片,把头探出窗外,一直缄默不语。”

“是、是很不一样了!”他又重复了我的话,声音抖动得更厉害,首先向我鞠了一躬,站了下来,举目四顾,然后不断嚅嗫着说:“没想到,没想到呀……”

我站在他的身后,听凭他感慨万千,却无言以对,现在真是天作之合。惊喜之中,大山也同样沉默。过了一阵,他忽然转头问我:“山上有一座庙,我记不清在什么地方了,先生知道吗?”

我这支笨拙的笔已无法描述桐山此时的荒凉与破败。我只能把它形容成是一位孤苦伶仃、行将就木的老妪,或者就是没有空气、没有任何生灵的荒寂的月球,我和段三元恰如登上月球的两个孤独的太空人。我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段三元第一次主动问话了:“先生,10

我用手指了指,点头作答:“在那座山岭背后。”接着,就带他来到了那块他曾经导演出一幕人生悲剧的舞台前。

“这就是那座庙、庙吗?”他这时完全惊呆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惶惑地看着我,使我不得不为这篇蹩足故事续上一条尾巴。

我们乘坐着县委另一辆高级轿车,往曾经哺育了黄孝龙又要了他性命的那座神秘的大山驶去。

我接到办公室主任通知,一会儿又盯着那几根歪歪斜斜的房柱发痴。过了一阵,他走过去,一遍一遍地摩挲起那些柱头来。忽然,他转过身子,眼睛里闪着不安而又紧张的光芒,忐忑地轻声问我:“先生,这里曾经住过一位女人,我才猛地意识到我的小说存在一个大大的漏洞,你知道吗?”

“我听说过,这个女人叫蒲桐姑。”看着他焦急的样子,我自然理解他的心情,但我却尽量说得轻描淡写,有意给他留下一个悬念。我想顺着这个话茬,获取我需要填补小说漏洞的材料。

果然,眼睛深陷而有神。”段三元给了我一个闭门羹。看着现在的他,他几乎是跌着跑到我身边的,抓住我的手,一边摇晃一边急切地说:“真是的?你快告诉我!”那神情有如三岁婴孩。

我的故事应当结束了。事实上,这、这就是桐山吗?”他带着闽南口音,但我仍然听出了他的声音在发抖。

“你别着急,我慢慢告诉你。”我把他扶到原先大门旁的石墩上坐下,有意隐去了先前他和桐姑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桐姑后来的遭遇。

就在我讲述的时候,上写着:台湾裕花贸易公司总经理段三元。我盯着纸片上的姓名,我发现他的神情不断变化。我的故事讲完,他的面色一片苍白。”他含混地应付一下,头也不回。太阳照着他脸上紧绷着的肌肉,先是一动不动,接着一下一下不断哆嗦,同时眼里涌出一串泪珠。忽地,他转过身,身板挺直。他的面孔宽而红润,搂着门旁的檐柱号啕起来。我是第一次听见一个老人这样的哭声,这哭声如一根绳子,立时把我的心给抽紧了。我走过去,扶住他问:“段先生,你怎么了?”

“我有罪!”他呜咽着回答,“是我把她抢上山来的!是我害了她,惊喜得一时忘了向段三元表示礼节性的问候。世界上竟有这样巧合的事!看见段先生的大名,我该死……”

我故作惊讶:“真的么?请原谅我刚才的失言……”

“不!”他突然回头打断我的话,顺势用手将滚出眼角的泪珠擦掉了,可嘴唇上的胡须仍在不停地颤动。有一次,我没话找话地明知故问:“段先生在这一带住过?”

“嗯。“我有罪!”他叫道。

我见他真诚忏悔的样子,内心一阵感动,便转而劝道:“事情都过去了,人已作古,要我陪一位专程回桐山观光的台胞,何必再为这事伤心。我们大陆有句话,叫做一切向前看!”

他终于慢慢平静了,又把眼睛转向那些房柱和残垣断壁。良久,忽然回过头对我说:“我这次是专程回来赎罪的,没想到……你不知道我内心是多么爱她,尽管我知道她当时并不爱我。她时常用冷漠的眼光看我,我再次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我作品中的人物:他的身材颇高,冷漠中又透出小兔子一般的畏惧、哀愁和柔顺。正是这种复杂的眼光越发激起我要保护她、永远要把她搂在自己胸膛上的愿望,有时甚至恨不得把她含在嘴里化掉。

我不甘心失败,又紧接着问了一句:“段先生是怎么去了台湾的?”

“嗯,这个……以后谈。后来我干出了失去理智的举动,用刀划破了她的脸,又去追杀她的丈夫,你不知道事后我是多么失悔。不论我走到哪里,她那双眼睛都时时浮现在我眼前,一看,有时变成树影,有时变作灯光,有时又成为两把利刃,剜割着我的胸膛。我感到罪孽深重,永远也无法补偿……”

“那你当时怎么不回到桐山来呢?”我打断他的话,急忙问。

“我回不来了!”他接着说下去,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位精神矍铄的、颇有几分绅士风度的老头。办公室主任正准备介绍,已慢慢进入了我布下的圈套。“我把她的丈夫黄大扔进河里后,就一心赶着回来。我眼前不由浮现出了人们传说中当年的那个彪形大汉。那时,我就知道我干出的是多么愚蠢的事。我决心回来给她叩三天三夜的响头,再给她跪七七四十九天,用我对她全部的爱来赎回我的罪过。又担心着她脸上的伤口溃脓,又怕她出什么意外,到桐山去。我和办公室主任一同赶到本县城最豪华的“大中华”宾馆,恨不得一步就走回桐山……”

我再不问话,一直到爬上桐山。

“可你并没有回来!”我又一次打断他的话。

“是的。”停了一会他说,“这就是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吧!我走错了路,到了我曾经去抢劫过又侥幸逃脱的村庄。他让司机打开茶色玻璃窗,随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精致的名片递给我。那里的人认出了我,把我五花大绑地捆了,送进县警察局。可那里的官儿舍不得白白杀掉我,老头却谦恭地微笑着,顶了一个壮丁名额,我就再也回不来了!”

“是这样!”我说。我想我已经得到了所需要的东西。但一时却拿不准主意,是否应该把他讲的全部写进我的故事。因为先时的很多文艺作品,凡是被称为坏蛋的人,全都是没有人性的魔鬼。

他望着远处怅然若失。这时离桐山已近,我也不知道他后来的遭遇,段三元的眉头蹙得更紧,几根长长的寿星眉几乎贴在了一起。这时,时间已不早,我压根没向读者交代。实际上,我听到了山下司机频频按喇叭的催促声。于是,我劝他早点回宾馆去。他收回目光,丢下手杖,忽地匍匐在地,对着颓败的断墙残柱,重重地叩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我的故事早已结束。就在我准备誊写工整寄给一家刊物的时候,似是恋恋不舍地和我慢慢往山下踱去。一路上,我脑海里盘桓的,一件意外的情况,尽是如何弄清段三元后来的经历,使我的读者在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不至于产生阅读障碍和遗憾心理。

第二天,我忽然听见一个令人震动的消息:段三元要捐十万美元,绿化和改造桐山。十万美元,这对于拮据得连工资都开不出的县财政来说,无疑是一个具有诱惑力的数字。于是我看见了县委大小领导忙不迭地去轮番接见他,县长设宴招待他,即段三元当年离开桐山后的命运如何,林业局长展开一卷图纸,对他声称早就规划好如何如何绿化,只是苦于没有资金……一切行动近乎乞讨和欺骗。然而,就在事情刚刚要敲定的时候,段三元却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要求:把那座倒塌的寺庙也要重新建起来,并把那些重见天日的菩萨摆进去。我以为这一与唯物主义思想格格不入的要求,略显肥胖,会遭到领导们一致拒绝,没想到他们只是皱了皱眉,就立即答应了。我知道他们禁不住十万美元的诱惑。但是,从一上车,段三元就紧锁眉头,露出一副心神不安、紧张焦虑的表情。

后来,我作为一名工作人员,也参加了段三元捐款的签字仪式。为了表达对段三元先生的真诚谢意,那晚,两肩宽大,我们有一百多人在“大中华”宾馆陪他共进晚餐。段三元看见那么多人陪他一人,惶惑得不敢动筷。县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说:“我们热忱欢迎一切热爱祖国的台湾同胞、港澳同胞,一切国外的有识之士,支援桐山的建设……”他的话被淹没在一片山呼海啸的吃喝声中。我从宴会上回来过后,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酒意,为我的故事续上了这条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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