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万青听了，忽地憋出一句话来：“怎么全村人靠庙吃庙？”汉子道：“先前村上那些龟孙子不准修庙，后来见烧香敬神的人多了，便想出收费这个法儿，光门票每年也是上万元呢。还有我们这些店店摊摊，少说也要向村上交个千儿八百的管理费。过去村上买张白纸，也要村民掏钱，现在光庙里的纯收入就是几万元，这不是大伙都靠庙吃庙了吗？”杨友志听了，大笑着说：“果真是靠庙吃庙！修了一座庙，全村都沾光！亲家，你常在广播匣子里号召搞活经济，这才是搞活经济呢！”朱万青“唔唔”两声，也不回答，只顾吃菜。杨友志又道：“亲家，要说我们那娘娘庙修起了，不也可以把经济搞活吗？”朱万青道：“收入也归村上吗？”说完这话，朱万青又在心里懊悔起来。杨友志忙道：“那可不行！要是收入归村上，谁又肯出钱来修？要是由村上出面来修，又不怕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再说，这庙是众人三元五元凑起来修的，大家的马儿大家骑，收入归集体也是应该的。
可我们那庙，我不想要别人出钱的，自己的马儿只能由自己骑了！”刚才朱万青懊悔自己多了嘴，这阵听杨友志这么讲，倒又忍不住地道：“我就是不明白，亲家的砖瓦生意正好，怎么又突然想到修庙这个主意？”杨友志道：“亲家难道这点都不明白？我那砖瓦窑虽然能赚一点钱，但赚的是辛苦钱，一颗汗珠落地摔八瓣。年龄逐渐大了，我还能到死都去做这苦力活？还有，我修那庙，难道真是为我一个？我姓杨的是那样的人？我真的是为你们家着想呢！”说到这里，杨友志拿眼去扫着朱万青。
朱万青没言语，低了头，那儿老婆却接了话茬，道：“亲为亲，邻为邻，我们家就还要亲家多提携呢！”杨友志道：“只要那娘娘庙能修起来，一年还不进个万儿八千的，还需要我提携个啥？别的不说，我们也踩着别人的脚印走，亲家母只在庙门前经营点香蜡纸钱或烟糖茶水什么的，一年还不赚个三五千元？”朱万青老伴更是高兴起来，道：“正是呢！哎，老头，你说呢？”朱万青见老婆问，一时慌乱起来，瓮声瓮气道：“说什么？”老伴道：“亲家说了大半天，你耳朵打蚊子了？”朱万青道：“我听着呢！”杨友志道：“亲家母少说两句！亲家正想着呢！亲家是台面上的人，顾着声名儿，不像我们平头百姓，上下嘴皮一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好了，不念这本经了，喝酒喝酒！”端起酒杯和朱万青干了，果然不再提修娘娘庙的事。
吃过饭，一行人下得山来，就顺着公路往回走，到了回龙镇，镇上私营客车甚多，打听了一辆到乡上的车，正要上去，朱万青忽地想起杨友志昨日说的，先置办了家具让杨虹过门的事。便道：“亲家，难得进城一趟，我们不如顺便去看看家具，合适了，过几天就来给年轻人买上一套！”杨友志听了，道：“好，亏亲家想起了这事。不过，这是你们的事，买好买坏，我不好瞎掺和。你和亲家母去看看吧，我们在这儿等你，你们快去快回。”朱万青还想邀杨友志一道去，可想杨友志说得也对，便不再勉强，就和老伴一道往城中走去。到了一个卖家具的商店里，里面的家具一件件油光锃亮，造型各异，很是气派豪华。朱万青还从没见过这些家具，也叫不出名来，一时间倒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双眼只在那些家具上扫来扫去。
店主倒是服务态度极好，见他们只是盯着家具看，忙过来道：“两位老人家买什么？一看你们这样儿，就知道是为年轻人办喜事来的！年轻人办喜事，当然该买一套好家具啰！这是大组合，这是小组合，这是梳妆台，写字台，你们要买什么只管说，价格合理，质量可靠！”朱万青见店主这般热情，心里不如刚才那么紧张了，便指了面前一张床道：“这床什么价？”店主道：“五百！”朱万青以为听错了，又道：“多少？”店主又道：“五百！”朱万青就惊得瞪大了眼睛，道：“一张床就五百呀？”店主道：“这是高级席梦思床，喷漆的，你老人家好好看看！”朱万青道：“这床怎么就值五百呀？床脚这么矮，床沿这么浅，又没个挂蚊帐的架子！”店主听了，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老人家怕是个外行啰！算了算了，你到水东门旧家具市场上去买！一张床都买不起，这些组合柜，你更买不起呢！”一番话把朱万青脸臊得发烧，便和老婆走出来，道：“这里是漫天叫价，另到一些地方看看。”又走了几家，果然是一家比一家贵。朱万青心一下就灰了，道：“一套家具就要几千元，把家里那些烂房子卖掉也不够！”老婆道：“不够又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拖下去？”朱万青道：“就是朱云讨不到婆娘，我也不管了！”老伴道：“亏你说出这话，好意思？”老两口说着，就到了车站，杨友志见了，忙问：“可看中了合适的？”朱万青见问，先红了脸，过了一会才道：“这些家具倒是很好看的，可中看不中用，拿到农村，恐怕不行。再说，家里就那么一座破房子，即使买了一套回去，也是不相配的，你说是不是这样，亲家？”杨友志听了，只是不开腔。朱万青半晌又道：“亲家，我看这么着：婚事还是先给他们办了，至于家具嘛，等以后修了房子，我们再买，你看行不行？”杨友志沉着脸，仍是不吭声。朱万青便觉得没趣，也住了嘴。
回到家里，朱云也不喊爹，只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周书记上午来找过你！”朱万青忙问：“他说了些什么？”朱云道：“叫你去当国家主席！”朱万青盯了朱云一眼，恨得牙根痒起来，但仍是克制着问：“你没说我到哪儿去了吧？”朱云道：“我说你到北京报到去了！”朱万青火了起来，道：“你是啥东西，和我这样过不去的！老子再没能耐，也是我把你养大的！”朱云自觉过分了些，过了一阵道：“他叫你抓紧把款收齐！”又进屋取了一页纸出来，说：“叫你把这张表填了！”朱万青接过纸一看，原来是一张《先进个人登记表》。看了看表的内容，无非是个人简历、主要事迹之类，便又问：“只有这表，没说要其他材料？”朱云又不耐烦了，道：“还要什么材料？像逗狗一样，又给你一块沾腥的东西，把你哄起哄起的，今后好给他沿山沿岭跑快些！”朱万青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却也没法说服儿子，就不去理他，坐下填起表来。
这时，杨虹袅袅婷婷走了来。见了朱万青，轻声唤了一声：“朱叔。”向朱云一眨眼，两人便躲进里面去。过一会，朱云走了出来，顺手把一叠钞票天女散花般扔到朱万青面前，仍是不冷不热地道：“给！这是杨虹她爹给的三千块钱，让去买家具！”朱万青一听，惊得表也不填了，把那散开的钱归拢，抬起头来，道：“什么？买家具的？”便叫杨虹。杨虹出来，朱万青颤抖了声音问：“你爹是怎么说、说的？”杨虹蛾眉低垂，面庞微红，道：“爹说，先把家具买回来，明年再修房子。”朱万青道：“明年，明年我拿什么修房？”杨虹道：“爹说，要是你答应了修娘娘庙，明年赚一幢房子是十拿九稳的！”朱万青听了，低了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杨虹又张了张嘴，还欲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朱云见了，便道：“该说的你就说嘛，怕什么！”杨虹更低了眉目，就红了眼圈道：“爹说，如果不答应……”朱万青忙道：“不答应又怎样？”朱云白了朱万青一眼，道：“这你都不明白？人家也不是嫁不出去。硬要到你屋里受一辈子穷？”朱万青听了这话，急了，忙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答应修？”话一出口，自己也惊住了，心里道：“怎么就这么容易地把原先的话给否定了？”可仔细想想，不走这条路，还有什么路可走？一想到面前这位乖巧的儿媳和未来的房屋，失悔了一会，心里也便平衡了。待了一会，杨虹要走，朱万青便道：“回去告诉你爹，那庙，就按你爹的想法办，可别太张狂！”杨虹“嗯”一声，去了。这里朱万青才去接着填表，一看，表不见了。四处寻找，才发现刚才拢钱时，一时心里激动，把那表也拢在钱里面了。展开，已是皱巴巴的，怎么也弄不平，这时就想道：“先进不先进，也真没什么要紧的，一个虚名，就等上级定吧！”便也懒得填那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