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我心中一阵窃喜，但觉肚子里有股火在慢慢燃烧，烧着我脸颊都热腾起来。走进屋内，不过一个时辰前，我坐过的那个位置现在换了九爷，而熊熊燃烧的炉火边，傅昱淡然地伸着双手烤火，白衣上沾了不少泞泥的土，整个人映着火光却不失一丝优雅。
这么看，却一点也看不出到底九爷和傅昱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双手高举过头，用袖子遮住脸，变换了下声音道：“本店新出的甜点，请二位爷品尝。”
傅昱未动，过了许久，才听得九爷沉着声道：“放下吧。”
我踌躇没动。
九爷那边凳椅擦过地面发出一记声响，接着他厚重的嗓音从高处淡淡传来：“我叫你放下，我若是要吃了他，你这么僵直下去又有什么用？”
我僵直的身子一抖。
食盒被人从手里夺去，我抬眼看了看那人一眼，轻道：“九爷。”
“闹够了？”他极好耐心地淡道。
“我……”
九爷炯亮的双眸从高处一瞬不瞬地望过来。在这两道熟悉而威仪的目光注视下，我竟然又犹如当初那个犯事的小女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杨末，我一直姑息你，从你追着我的大军跨出宋贤楼开始到现在，我知道你沿淮河去了姑苏，我知道在澶州是你自己偷偷跑去金营却还是下令让全军四处搜寻王妃，我知道你和傅华沐出了金营后历经磨难甚至险些落入耶律弘云之手，最后绝处逢生在斜坡下几乎摔伤全身的骨头才换回来一命。这些我都一直知情，因为我派人跟踪你们。”九爷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到洛阳前，你应该已经出城了，这个时候折回来已经不算慢了，半路上你又换过一匹马吧，这么算时间刚刚好。”
我讶然地盯着他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每说一句，我脑海中的记忆就像是打开的匣子，不停浮现那一幕幕过去的经历，一路上的悲伤和痛苦一齐在这个时候重新涌上来，让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但九爷却一直是漠不关己的模样，他说的淡然，说得轻巧。
我暗暗捏紧了衣角，双手握在袖中。
傅昱不知何时站到我身侧来，疼惜地望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为什么？”我冲破心底那道最后的障碍，力竭声嘶地喝止他，“为什么要跟踪我，既然这样又为什么不对我们加以援手？”
“问得好。”九爷负手笑道，“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傅昱变了下脸色，忽然拉握住我的手：“小末，算了，我们不要听，我们走吧。”
我已然失控了情绪，奋力挣开他的手，喊道：“不，我要听明白。”
九爷仰天一笑说：“傅华沐，你也有不想别人知道的事。”
我狐疑道：“这关他什么事？”
九爷慢慢在桌子前坐下，不紧不慢地斟茶，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凉气，抬眼看了看我们的方向：“傅华沐，你的脸色不好，要不要我让人给你寻个大夫瞧瞧？”
“谢过王爷，不必了。”傅昱咬牙一字一句道。
我诧异地看见他额前沁了一头细汗。心底有个不妙的感觉隐隐升起，我两手摩挲着衣襟角，口气已经有些动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把我当一颗棋子，仅仅是一颗棋子？王爷？”
“傅华沐……你当真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小末？”九爷说的很轻很慢，我身边的傅昱身子明显一颤。
“傅昱，字华沐是姑苏人士，祖上是盐商，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我犹豫了一下说，“这在我大宋妇孺皆知。”
“哈哈哈……”九爷大笑，仰头将杯盏一口喝尽，等他再把茶杯重重放回桌上时，杯口裂了一道缝。
这时候，傅昱已经移步到九爷跟前，速度快得好似只在我一眨眼间。
他扼住九爷的咽喉要害，清清楚楚地低声吼道：“放我们走。”
“华沐！”我怔了一下，看着九爷危在旦夕竟然第一次没有心紧的感觉。
九爷狠狠笑了笑：“你以为我会这么大意？”
“别想骗我，你的近身侍卫根本都不在外面。”
“要想为人君者，下的必定是副大棋。”
“九……爷？！”我实在不敢相信，九爷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傅昱瞳孔猛地一缩：“是你派兵偷袭金军大营？”
九爷眯眼大笑道：“不错，但不仅是只有一道护城河之隔的汴京城外，我的先骑将士昨日就已经突破金国防境，现下……应该已经到了金国的都城了吧。”
傅昱不可置信道：“不可能！你哪有那么多将士？陈冕还在汴京。”
“不知道傅华沐是否听说过铁鹰十七骑？”
傅昱手上的力道一轻：“怎么才肯退兵？”
九爷狞笑说：“傅华沐何必这么急，先听完我的故事不迟。”
“什么故事不故事的？”我觉得心底有一股乱流，似要喷涌而出，原本我以为我是局中人，现在看来，我什么都不了解，“傅华沐，你为什么这么关心金营被偷袭？”
“这就是我要说的故事了。”九爷目光放出一道金光，他脚下一踩，桌沿的茶杯跌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顷刻工夫，窗外蹿入两道黑影，竟然是九爷的近身侍卫。
我很是紧张，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意识地挡在傅昱身前，长开双手。做完这个动作，我自己也愣住了。
九爷的脸色瞬间冷下来：“你在做什么，杨末！”
我支支吾吾说：“我就是觉得……觉得在事情说清楚前，他不能有事。”
九爷垂下眼睛，话题又回到之前说的那个秘密上。
“傅华沐，你厉害啊，杨末是我的贴身姑娘，我把她送到你身边，不为别的，只想探查你的底细。能为己用固然更好，倘若你一意孤行，我势必要将你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趁早捏死。”
“但是杨末不仅没有把你的秘密查出来，反而受你的蛊惑，现在都敢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了……”他说着叹了可口气，用一种颇似无奈的口吻说，“难道你可以是金国皇室历来最受尊崇敬仰的皇子——完颜清。”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我愣在当场，刚才抓着傅昱的手僵住，直直掉下去。
“什什么！”
傅昱转头看我，双手扶在我肩上：“小末……”然后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一脸苍白，好像深受刺激的是他。
一夜之间，知道那么多让我有点难以消化，我哆嗦了一下说：“还有什么秘密要说的，一并都告诉我，别再瞒着我！”说着，我两手紧紧掐着傅昱的手臂。
傅昱蹙着眉，用手指拢了拢我额前的碎发，柔声道：“没有了，小末，我没有骗过你。”
我颤抖的声音说：“你骗我，你根本不是宋人，枉我打从一开始就跟你掏心置肺，还想结成亲家。”
“小末……”傅昱深深望进我眼里轻声说，“傅华沐是我，完颜清也是我，我从没有否认过。”
“原来你是敌国奸细……傅华沐，我看错你了。”
傅昱顿了顿道：“你别这么说，我……”
我吸了口气，冷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为国尽忠？你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九爷只不过是利用我安排到你身边的却还是一如既往地选择相信他。”
傅昱怔道：“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是出生一般人家，我是大宋杨家将的后代。”
傅昱沉静道：“我知道。”
“你知道？”
傅昱看向我，淡淡说：“有些事也许你并不记得了，但我确实很早以前就认识你了，后来知道你在宋贤楼为九王爷做事，我就觉得其中必有缘由，找人调查了这件事。所以我知道你自幼拜师，你师傅的杨家枪正是杨家将杨四郎手把手教会的。”
陈年往事依稀浮现眼前。
我跪在祖祠，立杨家牌匾为祖，发誓要为国尽忠。
身后是娘亲和师傅的谆谆教导。
傅昱说：“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什么事？”
“你既然师承高门，何以没有学杨家枪？”
我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学会？只是我学会了以后又特意忘了。”
“你分明是没有武功底子的……”
“那是之前。”我打断他，“记得你在悬崖下为了给我疗伤，传了部分内功给我吗？”
傅昱身子一沉：“你是说？”
我递出手腕让他把脉。
“你故意废了内功，只为了跟我在一起时不露破绽？”傅昱倒退了两步，脸色更白了。
我点点头。
忽然有一种不忍心。
现在我和傅昱这算是彻底扯平了么？我与他都隐瞒了对方一件事，如今开诚布公，却是我们再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他是敌国皇室贵胄，我祖上是忠烈效国的一代将门。
我看着傅昱一点点冷下去的唇色，轻缓道：“你救我一命，却成全了九爷。他早就算到我们有此一遭，你必会传内力给我，助我恢复武功。”
我嘴唇僵硬地动着：“还是你输了，完颜清。”
当我说完，心口像被活活剜了一块肉，生疼。眼睛里像是被烟熏了，干燥异常，每眨一下眼睛都火辣辣的痛。
傅昱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干净了。他一直咬着唇，咬到嘴角沁满血丝。
他轻轻张了嘴巴，望向我的眼睛里充满绝望的哀伤，他说：“小末，不论你信不信，我一直希望自己是傅华沐，只是傅华沐……”
他话未说完，九爷的两个近身侍卫就一齐朝他攻击。
我大叫一声，来不及出手，九爷从后扣住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轻易挣脱不开。
“九爷，不要伤害他。”
“你还不清醒，嗯？你跟他之间不可能，你这辈子只能留在我身边，你娘欠我的，你说过替她还我，用你这一辈子，还记得吗？”
傅昱身负重伤，经不起他们两个人的对付，我满脑子都是如何救傅昱。
然而挣脱不了九爷，幸而眼一尖，看见脚下是九爷摔碎的茶杯碎片，我脚上一拨，当做是暗器放两个方向踢出，一枚是其中一名侍卫，一枚飞向九爷腿部。
九爷吃痛，低唔了声。
另一名侍卫跑过来查看九爷的情况，这个时候，傅昱已经脱身从窗口走了。
我转身对九爷说：“男子汉大丈夫，决胜在战场。”
一侍卫道：“王爷，完颜清此人狡猾多计，这是谋杀他的好时机，用不用我们追上去剿杀？”
“算了。”九爷挥手，转而冷冷地看向我，“你说得对。我会让你尽快等到那天的。”
我苦涩地弯了弯唇畔：“王爷，我娘承蒙韦妃的眷顾，得以颐养后生，我杨末对此恩情一直莫敢有忘，如今王爷大事已成七分，杨末更无用处，不如就此别过……”
“你说什么？”九爷气息强硬，拢在袖子的手发出咯吱声响。
我不怕死地继续说：“白召和许先生……麻烦王爷自己跟手下说一声，早点还他们一个清静的环境。”
“杨末，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九爷靠着桌子，揉了揉眉心。
我快步走出琼浆楼，没有回头。
如果我回过头，就会发现九爷之所以没有派人追上来，是因为他整个身子支撑不住，倒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