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那仿似镀了层银光的青衫背后,宿夜沾露的红梅翘首而立,风华曳曳。
他轻轻踩着青石子,那一寸掩映的花枝里,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愁色。
我看得怔神。
傅昱手边的短笛依然静悄悄地摆在锦盒上,那镶着金锻,捆着红绸的圆筒锦盒,正是九爷看了里面的信之后改变主意,决定随陈冕去幽州前线,也正是这样一个锦盒,竟让我大胆地猜测,傅昱到底是不是在做着勾敌叛国的万恶之罪。
傅家祖上鲜有为官仕途的,也没听说过气拔山河的将士武人,即便是以商为耻的年代,傅家也因为经营有方,持商载道。
但我亦不是没有经手商道,傅家家大业大,但除了知道他们是正紧盐商外,我却没有听任何人说起,傅家这一代还经营着什么家业。
不得不说,盐商是很赚银子,但在这个四处战火撩起的节骨眼,我并不认为盐商能从中博取多大的利益。但自来到姑苏,也不曾见傅家在吃穿用度的巨大支出上有什么收敛,反而西厢有一处院子好似在大肆改建,只听下人说是要建个能容得下人的莲花鱼池,观赏的余暇,还能捉鱼嬉戏。当初听的时候不觉得什么,此刻前后一联想,方觉得傅家的富可敌国或许是有因可究。
我这样想着,额上早就涔了一头冷汗,却丝毫没有自觉,等到晚亭下传来轻妙的笛音,才受到惊吓回过神来。
傅昱,傅昱。
倘若傅家真是存着在战事中发一笔不义之财的心思,在我楼相遇时,傅昱便知道宋贤楼与九爷大有关系,所以他接近我,对我好,也是有因可循,而万一我的存在与他的利益冲突,他是会杀人灭口呢还是杀人灭口?
他是有多好的轻功,我深有感触,为了避免被他发现我已经撞破他的好事而丢了性命,我只得直直站在树下听他的润玉墨笛的低吟,顾不得两腿发麻,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
很久之后,傅昱终于吹完一曲,闲闲地站起身准备要离去。我也吁了口气轻缓地移开身子打算回房。不想哗然一声,他那边正好那么巧碰倒桌上酒觞坠落于地,我以为是被傅昱发现了,立马撒腿就跑。
“谁!”
他声音不悦,而且已不是询问的口气,好似抓到歹徒不得不立即处死的威逼厉喝。
我扶开灌木丛,试着藏身其中,但傅昱总能轻而易举地发现我匿藏的位置,你追我跑的情节上演了一阵,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承受不住,体力不支,身子虚浮,脚下一轻,倒在草上。
耳边是喝喝风声,傅昱踩着草丛,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最后看了一眼昏黄的月,两眼一闭,等着傅昱动手。
我缩着头,感觉脑后生风,掌气逼近,却在一瞬消失殆尽。
他轻抽了口气,轻唤:“小末?”
我抱着脑袋,依旧躺在地上装死。
他也不再说话,却主动俯下身,拿开我捂着耳朵的手:“怎么不出声,险些错手杀了你。”
不知他是不是故意在试探我有没有撞破他的事,反正他说话还是如旧温和,没有一点脾气。
但我因为刚才逃命奋不顾身,身上多处擦伤,脚趾更是因为撞着石头,痛得毫无知觉。此刻听见这番温声细语愣是生出一腔莫大的委屈。
也许是突然发现在他面前笨得像个跳梁小丑,也许是意识到这个人并不像表面那么对我好,心底那一圈难过的涟漪渐渐扩散,竟然把身上多处的擦伤都比了下去,只好像身体发肤之痛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我动了动嘴,不知道该怎么掩饰心底复杂的情绪,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
傅昱抬了抬眼,明亮的眼静静望向我,动作、气息都平淡地好似他从来没有和来路莫名的人说过那番话。
他握着我冰凉的手,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在外面呆多久了?”好像是朋友间无关紧要的话,在他此刻说来,语气中却透着淡淡的愁闷和无奈。
我想了一下,对我、对他来说纸都包不住火,何况他做事竟然能骗过世人无数,周密至此,滴水不漏,我那些伎俩根本没有无以招架。我抽回手,淡漠道:“很久了。”
傅昱怔了怔,沉下脸,略显严肃地道:“小末,你为什么不想清楚再回答我?”
他是生气吗,用力地抓着我的肩,好似在怪我不愿跟他合作,硬要撕破脸皮。
我气愤地甩开他:“很久就是很久,有什么好想的。我又不像你,在面具底下过日子……”
话未说完,就被傅昱捂住嘴。
他身后的黑影一闪,是方才那个人,竟然还没走。
傅昱身上散着淡淡疏离的气息,冷声道:“我说过那件事要再做打算,你一直不走是什么意思,违抗我的命令吗?”
“公子,她——”黑衣人犀利的目光扫过我,带着冷冷的杀意,“不管她有没有听到我们说的话,都是留不得的。”
傅昱淡道:“所以,现在是你听命于我,还是我听命于你?”
黑衣人垂首跪道:“主子派我出来前说,要时时听公子命令,莫达自然是什么都按公子的意思去办。”
他说完深深伏了伏腰,高挺的鼻梁埋在脚踝高的青草中。
傅昱从容道:“既然如此,你即刻动身前往澶州,告诉斡离不,我很快就到。”
莫达听了又惊又喜,也顾不得我,只再俯身行了一礼,便轻身一跃,人影很快就没在黑夜中。
傅昱松开我,起身,淡道:“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你也很累了,还是早些回房睡吧。”
莫达鼻梁高挺,身材健硕,绝对不是中原人。
只消一眼,我便愈加肯定傅昱在为金人做事。刚才已经面对过一次杀机,我也不再那么畏畏缩缩,胆小如鼠,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住傅昱的手臂,怒气冲冲道:“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为什么帮金人做事?”
傅昱被迫看向我,漠无表情。
“你们傅家已经那么多银子了,为什么还要发国难财,做这些不忠不义不仁的事……”我这么一直说,傅昱却半点没有反驳,我更气愤,破口大骂,“难怪你不愿意我跟耶律弘云合作,原来你根本就是贪图荣华富贵图谋私利的小人!”
我还欲再说,傅昱微微蹙了下眉,袖口一抬,我顿时感觉后颈发麻,手脚的酸痛涌上来,傅昱一伸手,我便直直倒在他身前,没了意识。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委实太多了。
先是被耶律弘云使计,被迫答应与辽的皇室后裔合作,而后竟然又撞见傅昱跟金使串通有无。
我这一躺,身心的伤痛都要一一愈合,因而醒来的时候没有觉得全身舒畅,反而四肢酸胀,昏头昏脑。
“吁——”耳边是架马的声音。
我心惊了下,难道是幻听?
摸着身下绵软的床垫,脚一伸,却触到一堵硬硬的墙。
脑中轰的一响,我一跃而起,头磕到马车盖,疼得眼眶噙泪。
我第一个反应是白召。他虽比我小,但会武功,起码他在身边,我会安心很多。只轻轻唤了他一声,很快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白召探头进来:“楼主?”
我松着紧绷的身子,心安道:“我记得我晕过去了,怎么会在马车里?还有,我们两这是打算去哪?”
白召笑了笑:“楼主你才刚醒,怎么就那么多问题。”
他说着,干脆从外面爬进车厢,在我脑后垫了个软绵的枕头,“不是我们两,还有华沐公子,昨天我接到刘仳大人要我们及早去澶州的信。原来他本是九王爷身边的人,后来在宫里当差,成了禁军教头,因为皇上觉得九王爷自愿请赴幽州有功,特意赐还给九王爷的……”
我听到傅昱名号的时候已然呆若木鸡,白召后面说的我都未曾听得清楚。
“楼主,你怎么了?”白召看我气色不对,从怀里取了一只白瓶,倒出一粒朱砂红的药丸喂我服下,喃喃自语道:“是不是真的撞邪了?当初是华沐公子发现你昏在院子里,气息减弱,后来请了好几个大夫给你把脉,竟然没一个人能说得出是什么病症。傅老先生本想请个辟邪的人来,不过被公子拒绝了。”
药丸入口即化,刚开始有些苦涩,随即清凉甘甜。
白召将瓶子放在我手能够得着的地方:“不知道公子最后打哪弄来这药,才让你渐渐有了气息。”
“楼主,你莫要担心,还是好好养身体吧,再过几天,我们很快就能到澶州了。”看得出白召当真是被我吓怕了,他说着这些仍好像心有余悸。
我牵着嘴角,想劝慰他,却笑不出来:“发生这么多事,我睡了多久了?”
“有三天了。”
我点了点头,无力地闭上眼睛:“往后,切忌不要在外面说九爷的事。”
“为什么?连华沐公子跟前都不行?”
我再点头。
心想,华沐的事情,还是先不要告诉白召,毕竟,知道的越少越好。
白召怔道:“可是,我听说,华沐公子这回为了取这药,费了不少心思……”
我摆手打断他:“我乏了,你帮我把帘子拉上,我不想看到外面。”
“嗯。”白召一听我要休息,忙把什么都应下,拉上车帘离去。
通过那晚傅昱与莫达的对话,我知道傅昱也早就有去澶州的打算,他这时候带我去澶州,在外人看来似乎又是送我去澶州那么简单,可事实上,他或许是觉得我还有些利用价值。
澶州生变,斡离不久攻不下。倘若我和白召在九爷心中有点分量,斡离不以我们为质,或许情形会有些许改变。
马车摇摇晃晃,行进的路上,偶尔有几次用膳都是白召送进来的,还有几次是有人隔着帘帐塞进来的,而我都一样吃,不去管帘帐之外的,是傅昱还是别人。
这样几日下来,我身子好了很多。不需要白召扶就可以自己上下车解决方便,后面几天吃饭,白召要我下车去铺子里吃,说是要好好进补。但怕见者傅昱我会泄露心底的情绪,常常用各种突然无力等等的借口回避。这样一来二去,白召竟也好似明白了什么,不再说让我下车之类的话。
沿途风景极佳,偶然有一次风吹过帘子,带起一个角,叫我看见车外的莲花艳绝华池的景象。想是夏至了,暖风吹煞红莲。
脑中蓦地忆起曾经有个人跟我说,“夏初是镇上最美的时候”,其中的挽留之意不言而喻。
我摇去脑中的映像,闭上眼睛。然而当黑暗袭来,傅昱拖我浮出水面的情景又再次占据我的脑海,我擦着自己的唇,翻开铜镜,愣愣地看着它红得不像话。
“楼主,明日便要到澶州了。”白召掀开帘子,欢声道。
我没有应声,只呆呆望着帘外。那时,艳阳高照,傅昱骑着烈风在前,正好马儿调转,他乌眸一转,望见我,笑容生生停在脸上。
白召:“楼主?”
我移开目光,淡道:“我没事,只是想睡会。等到了澶州境内,你再叫我起来吧。”
白召回头看了看,瞧见傅昱,顿时明白了:“楼主,你和华沐公子到底是怎么了?”
我撇开头:“他这几日,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白召奇怪道,“跟往常无甚区别。”
“那就算了。”我闭上眼,倒头睡了。
直到白召拿下帘帐,傅昱也不曾靠近一步,更没有说过什么话。
我心情复杂,翻来覆去没有睡着。眼看离澶州越来越近,我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而目前却一点办法都没有。